“大丈夫何患无妻,再拖拖又能如何?左右人家是熬不过的。”卫太师摆了摆手。
刘氏嘟嘟囔囔:“那大殿下都二十有六的老姑娘了还未出降,万一呢……”
吓得一边默不作声的卫昇一个箭步冲上去:“母亲慎言!”
刘氏连忙捂住嘴:“我这不是替你弟弟着急么?”
卫昇叹了口气:“阿娘这事你别管了,里头关节众多,有我和阿耶把着便是。”
甘贵妃母家是陇西甘氏,如今圣上的后宫之中,她位份最高,跟圣上的时间又是诸嫔妃中最久,她所出的四公主昭柔是除了惠贞皇后所出两个女儿之外最受宠的一个公主。
若是甘贵妃向圣人请求降旨赐婚,卫显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
但是奇怪的是,甘贵妃若是能说动圣上,这赐婚的旨意早就该下来了,但是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以甘贵妃的性子,她若是又这想法,怎么会不去求圣上,反而几次三番明示暗示卫家?
其中自然有蹊跷。
所以,卫显的婚事,自然还得往后拖拖。
再说了,到了最后如果一定要尚公主……那还不如咬咬牙一头扎进大殿下的党羽里去。
而让卫家被动卷进这场风波里的,风波的中心,此刻却正拄着竹杖,站在琞山的望山崖上——这望山崖是琞山最高的一处石崖山壁,像是鬼斧雕凿一般伸出一个石台来,可以将琞山的景象尽收眼底。
一个白发苍苍的身影戴着斗笠,一身破旧道袍,抱着自己的竹杖佝偻着身子盘腿坐在石台的尽头。
李安然让陪着自己来的翠巧在一边等着,自己向前一步,对着那老人双手交叠,微微鞠躬:“小子见过孙师。”
隐士名叫孙澈,是近几日游历到此的道士,元容前去拜访,和他说了半天话,对方连眼皮都不掀一下。
孙澈早年以一双肉足走遍大江南北,留下了一本《五谷经》,里头记录了不少他见到的,千奇百怪的作物和耕种方式,如今年纪大了,越发像是个神仙一样行踪不定。
李安然能在这里见到他,也算是一种奇缘了。
她也不认生,自己就在孙澈的面前盘腿坐下,开始聊起了这些日子自己拜读《五谷经》的感想,孙澈闭着眼睛,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
直到李安然说到:“敢问先生,若要使天下人保持最为基本的温饱,需要能产出多少谷子的稻穗,多少麦种的麦苗?”
孙澈像是终于被这人烦的睡不着了,用苍老嘶哑的声音反问了一句:“公子以为,要使天下人无饥馑,最重要的是什么?”
李安然故意道:“是良种。”
孙澈摇头。
于是李安然又故意回答道:“是耕种方法。”
孙澈叹气:“小子无礼,明知故错。”
李安然正坐:“是田地。”
孙澈道:“百姓没有田地耕种,又要交付农税,层层盘剥,一年秋收所剩无几,如何能不饥馑。”
“如今豪寺林立,宛如世家,租地给佃农,僧人不耕不种,也不交付税收,收租居然比朝廷赋税还要高,积蓄财富又多。实乃以僧佛之面,行祸害之事。”
李安然正坐,将手放在膝盖上:“难道可以效法武帝吗?”
孙澈的两只眼睛终于都睁开了,他看着面前这个女子,最终道:“不可效。武帝行径酷烈,过犹不及。”
“更何况,殿下终有一日会老去,死去,而僧佛之法却能万世永传。难道殿下不在乎自己的身后名吗?”
李安然摇头:“人活不过百岁,死后万事皆消,孤只在乎现在眼下能看到,能抓到,能做到的事情。至于身后名,我如果在乎,就不会是现在的我。”
孙澈便不再言语了。
“殿下早已有自己的决断了,又何必再来问老朽呢?”他闭上眼睛,挥了挥手便下了逐客令,“我一把老朽骸骨,就让我在这山中伴着松风、雨露,归于寂静吧。”
李安然站了起来,对着似乎陷入安眠的孙澈拜了拜,转身下山去了。
走到半路的时候,突然有声音从山巅传来,如松风回旋,林谷传响。
——宽阔旷荡,波涛澎湃。
翠巧皱眉,把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剑上:“殿下?”
“无妨。是送别的啸声。”李安然按住了她,又对着望山崖拜了一拜,“此处一别,不复相见。”
“小王受教。”
——京师的车队,即将要到达雍州了。
第11章 “法、法师莫怪,我没那个意思。……
随着天气回暖,京师前来接李安然回京的车队还在雍州关隘上,雍州宁王府府中的桃花却是一夕之间像是被暖融的春风吹开了一般,熙熙而至。
荣枯手持漳州狼毫,盘腿坐在蒲团上默写贝叶经文,时不时停下来闭上眼睛思忖一下如何落笔,他本就是坐在桃树下,阳春三月桃花含羞,风一吹,便有花瓣落在边上的端砚上,浅浅墨池应声泛起一阵涟漪。
正当他润完笔,想默写下一行经文的时候,却听到边上传来一声轻呼。
僧人抬起头来,看见坐在对面案后的李安然一手持着花枝,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怎么了?”他下意识温声问了一句。
“花枝太粗,修剪时没注意,被剪子夹了。”后者将手向前一伸,指尖上赫然一抹细长胭痕,“我在雍州养了两年,指尖上都能被剪子夹出血痕来了。”李安然不无恼恨地放下花枝,低头按了按指腹。
待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却见荣枯已经放下笔,走到了自己这边来,弯腰伸手捻起一根花枝道:“哪根要修剪?”
这些日子,他到是和李安然相处越发自然了。
李安然眨了眨眼睛,笑道:“法师要帮我修么?”倒也不阻止他,便随手指了指案上一根花团锦簇的花枝——这是午前李安然和翠巧从外头野采来的,为了祛除那些爬在花蕊里的杂虫在井水里泡了老半天,现在倒也鲜艳。
荣枯盘腿在一边坐下来,伸手取来剪子修了两下,去了花枝上几个旁杂的花芽和过粗的枝丫,李安然单手撑着脸看了看他修过的枝子,到是觉得比自己修的挺拔、秀丽多了。
“看不出来,法师还会修花枝。”她打趣道。
荣枯却正色:“花枝修剪,恰如佛经注疏,去其庞杂而留其至妍至秀……”
“停停停……法师别念这个,孤头疼。”李安然掩住耳朵,满脸“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荣枯只得停下来,见李安然双手按着耳朵,别着身子背对他,十指尖尖,露出一段纤秀脖颈,自己先楞了一下,随即便觉唐突,便也移开视线去,低头看手上已经修剪了一半的花枝,顿觉再难下得手去了。
“怎么了?”李安然扭头问他。
却见荣枯双手合十,眼眸紧闭,低着头不发一言。
春困秋乏并不是说说而已,李安然半依在案几上,盯着他看了一会,便觉得十分困倦:“法师真真助眠。”这么说着,她还用手指按住嘴唇,打了个哈欠。
荣枯:……
他到底是二十五岁血气方刚的年纪,被人这么调侃,多少还是起了些许争驰之心的,便抿唇笑道:“若是再念些经文,怕是殿下就要梦庄周了。”
李安然也不是傻的,知道他话中自带机锋,便立刻反唇道:“奈何这朵花光秃秃的没有一瓣花叶。”
荣枯:……
李安然:……
荣枯用的是“庄周梦蝶”的典故——不知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
李安然今天穿着一身玉色襦裙,两条褙子拉长,远远看去,确实像只玉色的燕尾蝶。
而李安然反唇的典故,却是“彩蝶觅蕊,停花驻叶。”
她自己醒过味来,先缩起了脖子:“法、法师莫怪,我没那个意思。”
荣枯很想问她她说的“那个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是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双手合十:“彩蝶寻觅花蕊是本能,恰如儒学所说‘好德如好色’,殿下好学如彩蝶喜爱花朵,自然是有大觉悟的。”
李安然:……
行吧,这张嘴她算是又一次领教了。
但愿他真的能哄得家里的老太太开心一些——她到是不怕喉舌诋毁,但是家里的老太太笃信佛法,信极了净土宗那套,她怕自己到时候动静太大,再把老太太气死了。
这就得不偿失了。
虽然皇祖母把自己关在慈宁宫里,一年到头也不见阿耶一次,但是老太太对自己却是真的宠。
自从阿耶登位之后,她把自己关在慈宁宫里,也不接受阿耶后宫诸妃的请安,也不肯接受阿耶的请安,每日只是抄写佛经,背诵经文,供养僧侣,仿佛这么做能让她心里那不停翻涌,煎熬着她的岩浆平息下来一样。
——她最喜爱的儿子,伏杀了自己的另一个儿子,软禁了自己的丈夫,夺取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
她若是不选择通风报信,是自己的一个儿子杀了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而她选择了通风报信,最终得到的结果,还是自己的一个儿子杀了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这世间的悲剧在那一瞬间,仿佛全都奔涌而下,汇聚于她一身。
“荣枯啊。”李安然难得直接呼荣枯的法名,后者楞了一下。
“殿下直说便是。”
“你说,你能把我家那个老太太,哄得开心点,最好哄得她觉得只有你说的是对的,其他流派说法都是歪门邪道吗?”
正在收拾花枝的荣枯双手一颤:……
半晌,他才正色回答道:“殿下不可胡言,哪怕是阿难尊者在世,也不驳斥尽百家,独尊自己一说。”
李安然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单手撑着脸,眼眸里露出了一痕妩媚笑意:“倘若,我帮法师呢?我资助法师开坛俗讲,造势收徒,与达官显贵相交——难道法师不想做这大周佛法宗派翻云覆雨的第一人?”
荣枯悚然。
他是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大周权柄最盛的两人之一,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金钱、权利、美貌,寻常女子只要拥有其中的一样,或者两样,就能让天下的男人对她趋之若鹜,而李安然——这些东西,她全都拥有。
这就注定了她,妩媚,张扬,热烈,对于天下的男人来说,都充满了危险的攻击性。
荣枯沉默了一会,浅笑着摇了摇头,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里,却没有什么笑意,只余下一丝丝悲悯:“敢问殿下,佛陀诸弟子加入僧团,可是因为佛陀是王子,才跟随佛陀修行?”
李安然道:“佛陀出家之后,头无遮雨片瓦,身仅有一片布匹裹羞,赤趺而行,乞讨而食,跟随他的人,是因为他的言行,他的思想。”
荣枯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小僧也这样认为。”
随后,却见他垂下手:“我愿意随王爷前往天京,前去开解皇太后心中的郁结,可是大殿下如此试探我,却令我十分不安。”
他神情专注,满目都是真诚,他有时候就是这样,高兴了便是高兴了,难过了就是难过了,直来直往的,让人觉得对着他拐弯抹角的试探,反而是一种自讨没趣。
李安然道:“法师生气了?”
荣枯摇头:“殿下是有慧根的人,荣枯曾以为殿下有为众生操劳的心,和佛的心是一样的。”
他说到这里,便闭上了嘴,不再发一言。
李安然却明白了他未尽之言中所含的情谊。
——他并不在乎世间的权位、女子的美色、琳琅的财宝。甚至是名声、他人的赞扬,对他来说都是不甚重要的。
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他没有必要为之挂怀。
荣枯是笃行佛法的修行者,他是来求“道”的。
荣枯低眉垂首,修长的手指轻轻捻着挂在脖子上挂珠。
半晌之后,才听王爷叹了口气,随后感受到袖子被人拉扯了一下。
“是孤忖度过多,下次……不会再这么试探法师了。”
荣枯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楞了一下,反应便慢了半拍。
结果就是李安然又攥着他的僧袍袖角,轻轻扯了两下。
荣枯无法,只好捏住袖子,把袖角从她手里拽了出来:“人世有执迷,殿下自然也是一样的,不用太过介怀。”
李安然见他没脾气,自己又先来了劲:“那法师呢?法师没有执迷么?”
荣枯唇角含着笑意,眼睛却失了神——
那是一个身穿比丘尼装束的女子,搂着一个四、五岁的稚童,眼泪从她那漂亮的,清澈的,满是悲苦的眼睛里,一滴一滴的落在稚童的额头。
——你走,跟着师父走。
——提婆耆,你不再是我的儿子。
——再也不要回丘檀来。
“我有过的。”
他承认道。
“至今未解。”
——时时使我从梦中惊醒。
第12章 “吾狻猊儿,父危,速归。”……
跟着车队前来雍州传旨的公公姓吴,吴公公的年纪并不大,但是宫中太监身为无根之人,流行小太监认年长的太监做义父,年长的太监栽培小太监。
等到老太监退下去了,干儿子要给义父养老送终,扶灵回乡。
当今圣上对这些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吴公公的义父,就是当今圣上身边最为得用的大太监吕公公。
小吴公公自诩也算机灵懂事,是吕公公几个干儿子里最得用,最得圣心的一个,所以才将前往雍州传旨的荣耀交到了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