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枯见李安然一脸的踟蹰,又继续道:“再说所谓前世供奉谨慎,下一世便得大造化——世人如入六道,摆脱不了一副皮囊,虽说享用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却终究是生老病死,爱憎别离,究其所以,依然是沉浸苦海,不得解脱。若为了来世享用珠玉脂膏而供奉,最终还是堕入不得道的迷津,又怎能说是‘诱之以利’呢?”
“殿下以为‘吓之以威’,事实上,却是在教导人识因果,畏因果。”
“殿下以为‘诱之以利’,事实上,却是佛主慈悲,教人以求道之法。”
“我曾经听说,中原有圣人曾说‘朝闻道,夕可死矣’,事实上也是一样的。”
“故而,‘吓之以威,诱之以利’只是皮相,‘束之以法,教之以道’,才是骨相。”
李安然:“……你这说的,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不对,被这贼秃绕进去了!
她悚然惊醒。
李安然沉默半晌,对着一局残局,却咂摸出了一些味道来:“呵。狡辩。”
荣枯只是笑笑,复又低下头去钻研棋局。
李安然却盯着他的脸,颇有兴味。
——好一个“束之以法,教之以道”。
此人可用。
只是还得磋磨磋磨。
坐在李安然对面对着棋局苦思冥想的荣枯,突然猛地打了个寒颤。
于是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汉白玉棋桌上头含苞待放的桃花骨朵。
——不冷啊?
荣枯收回目光的时候,却恰好撞上了李安然的翦水秋瞳,一派懒洋洋的:“我后日进山去找元叔达,你随我去。”
荣枯:……
虽然但是,小僧觉得您不安好心。
只听见李安然笑眯眯道:“你和叔达下棋,这样他就会骂你是臭棋篓子,不会骂我了。”
荣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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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贫僧无长物,一杯明月解君愁。……
是夜,荣枯从自己收纳杂物的箱子里找了两块木头出来。
僧侣冬三月不出门,是因为外头寒冷,不宜行动,而夏三月安居,则是因为春夏万物生长,随意走动容易误伤生灵,如果不是李安然拉着他,给他一块菜地他可以在茅庐里蜗居上一整年。
他之前翻越祁连山时候穿着的木屐已经把屐齿都磨平了,新做的木屐又在被人追打的时候丢了一只,他得重新给自己做一双。
他的木屐不同于俗人穿着的木屐,两个屐齿中间是挖空的,只余下窄窄的两条和地面接触,大大减少了外出时一不小心踩死生灵的机会。
加上他身上穿着的僧袍也旧了,后摆撕了一大条口子,也需要重新缝补。
今夜月色正好,在廊下点个灯,便能借着光把这两样事情做好。
只是当他刚刚削好一个屐齿的时候,却见到有个人鬼鬼祟祟的巴在墙头。
荣枯木然,他已经习惯了。
东西厢房之间有锁,如今正值深夜,中间的大门早就落锁了,荣枯住的西厢房是客房,东厢房的人想要过来就只能□□。
“大殿下深夜造访,可有指教?”
李安然没想到这么晚了这胡僧还没睡,巴在墙头不上不下,翻也不是,不翻也不是。
一时间,只有风声呼呼,月色纤柔。
荣枯叹息:“有什么事,殿下先从墙头下来再说。”
于是李安然两腿一翻,拎着壶酒越过了矮墙。
她从军十余年,好学会了,坏的更学了十成十。
只听她叹气道:“本来想趁着法师睡了,把这坛春酿埋到法师厢房的玉兰树下的。”
荣枯想起了自己初见她的时候,从她那身清淡的蘼芜香里,分辨出了一丝药味。可见这位大殿下一定是长期喝药才会用蘼芜香掩盖身上比较难闻的药气。
喝酒伤身,她身边的侍从若是忠心于她,必定只有苦劝的。
“翠巧不许我喝酒,查得严,她必定想不到我把最后一坛春酿藏到了法师院子里,如是翠巧来问你,你只管装没看见便是了。”这么说着,李安然抱着酒坛子坐到了廊子上。
荣枯哭笑不得:“你既然喝药,就少喝酒吧。”
李安然白了他一眼:“这哪是酒,这也是药。”
荣枯道:“既然说是药,那这‘药’治疗什么病症,效果又如何。”
抱着酒,看着满月的李安然笑得狡猾:“酒可以疗忧愁。”
荣枯机锋极快,立刻回道:“治标不治本。”
李安然眨了眨眼,嘿然一笑:“依法师之见,如何治本?”
荣枯垂眸,羽睫轻颤:“忧愁于我如梦似幻。”
他捧起边上刚刚缝补好的僧袍,指着那条缝补过的痕迹道:“小僧的僧袍破旧了,若是今日不缝补好,日后就没有衣服穿,这是忧愁。索性小僧自己会针线,能自己缝补,这忧愁也就不是忧愁了。”
“殿下要疗忧,饮酒非善道,反而伤身。”
李安然抱着酒坛子咕哝:“你知道,我不知道么?”
荣枯眨了眨眼,浅笑道:“倒是还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李安然不当回事,摆了摆手。
“说出来。——也是治标不治本。”
李安然抚掌大笑。
荣枯原本在削屐齿,现在握着匕首和屐齿的手垂到了一边,静静地看着她笑,一派温和安稳的模样。
李安然把酒坛子放在一边,收起脚,整个人向后仰去,以手撑着身子:“我有千岁忧,一壶浊酒解不得。”
是啊,她忧愁什么呢?
“孤忧愁这天上的明月,万一哪天被人偷了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她便插科打诨,没个正经,活像是对着滔滔江水,醉得七歪八倒的浪荡儿。
荣枯闻言,放下手上的匕首和屐齿,转身进了厢房,随后便拿了一个装满水的杯子出来,他晚上往往很晚才睡,屋里用炭火热着滚水。
他将这粗陶杯子放在廊子上,用指尖小心地推到李安然的手边上:“贫僧无长物,一杯明月解君愁。”
李安然:……
她盯着杯子里那轮珍珠似的满月,整个人脖子都梗住了。
半晌,她才将凉冰冰的手指贴在脖子上,讪讪地别开目光,小声咕哝:“胡僧可恶,尽是花言巧语。”
——扭头却看见荣枯一脸诚挚,一双浅褐灰色的眼睛清澈如许,仿佛开春里新化的淙淙溪流。
李安然摸了摸鼻子。
昔年她祖母也在宫中举办过法会,那时她年仅十三,在位的皇帝也不是自己的阿耶,那些身着华彩,披锦被紫的高僧大德,上至阿阇梨,下至小沙弥,没有一个人敢正眼看她。
后来祖母说,这些都是持戒慎重的大德,不看女檀越恰是证明。
“佛曰,不遇、不看、不与之语,方是僧众和女子的相处之道。”
但她分明看到高僧身边侍奉的一个小沙弥偷看了她一眼,便红透了耳根。
——不是不看,是不敢看。
是怀如是心,故而不敢看。
是怀如是心,故而忸怩作态。
李安然是知道自己生的美貌的。
荣枯心里什么也没有,所以才能进退有度,坦然相处。
李安然道:“法师可想好了接下来要做什么?”荣枯不可能一直都待在王府的西厢房,毕竟他是出家人。
荣枯又拿起匕首开始削木屐,边削边回答道:“再去寻个寺庙挂单便是,总不能一直叨扰殿下。”
李安然沉吟了一会:“那你再等两天,我带你回天京去,那儿寺庙多。”
荣枯一见她这副走神的样子,就知道她肯定没有“带你回天京找个寺庙挂单”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他下一刻就听到李安然用那带着笑的声音继续道:“我家里那老太太笃信佛法,隔三差五的就喜欢找阿阇梨给她开法会,讲经文。天京寺庙之中的高僧大德都被她供养了个遍,再找不出一个人来给她说故事。”
“法师既然精通诸多经典,想必自然能说出一番和别人不同的见解来,我带你回天京,你且替我把家里的老太太哄高兴了就是。”
荣枯:……
他就知道。
第8章 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李安然还是把酒坛子埋在那棵玉兰树下了。
之后又像她来的那般逾墙而走,不留身后名。
第二天她早上起来,翠巧伺候她梳洗,又换了一身方便行动的胡装,出门就看见荣枯穿着僧袍,带着斗笠,脚下踩着昨夜刚做好的木屐,手里还提着一根竹杖。
也不知他在这里等了多久。
李安然笑调侃他:“你怎么把全部的家当都穿在身上了?”
荣枯道:“斗笠防雨。”
他在雍州住了五年,深知这个时节山里天气晴雨不定,斗笠是一定要备着的。
李安然笑笑,从翠巧手里接过浅露戴在头上:“我也是这样想的。”
她搬到雍州两年,雍州宁王府其实只是个别馆,正在琞山脚下。
她这两年来时不时前去拜访的隐士名叫元容,字叔达,住在琞山半山腰。
说起来,他俩其实也算是当了两年的邻居。
只不过李安然当初选择到雍州来隐居,其中有一部分就是为了元容。
果不其然走到半路,天上便淅淅沥沥飘起了蒙蒙烟雨,李安然的浅露帷帽被沾湿了一片,滴滴答答向下淌水。她便索性撩起纱帷甩在竹编的宽檐笠上。
山中一下雨,道路就难走,不过这蒙蒙烟雨,也将四周的山润泽得一片盈绿,烟雨凝结在斜坡青苔上,晶亮的水滴让青苔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滑溜。
“小心点啊——”李安然跨过巨树从土中隆起的树根,随口对身后的荣枯说了一句,没想到自己脚下一滑,险些栽倒。
荣枯在后面惊了一跳,下意识想伸手拉她一把,却见李安然一把抓住边上的枯枝,勉强稳住了身形。
“呵,真的滑。”她的浅露帷帽被撞到了一边,露出里头束好的发髻——此刻也有些散乱了。
荣枯收回手,拄着竹杖翻越了树根,轻声道:“殿下小心些才是。”
李安然拍了拍身上沾上的落叶松针,整了下发髻和帷帽。
两人继续前进,在山中雨云散尽的时候,来到了元容的茅庐前。
此时元容已经从山里回来了,茅屋檐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他坐在屋檐下面整理自己刚刚从山里采来的草药,听到李安然的脚步声,便抬起头来:“殿下今日到是好兴致,还带外人来寻我。”
“给你寻了个新棋友。”李安然到是不在乎他这不咸不淡的语气,径自推开柴扉走进去,摘下帷帽往边上一坐。
元容停下手上料理草药的动作,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柴扉外没有跟着李安然进来的僧人。
后者摘下斗笠,对着元容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
这年轻的僧人生的极为好看,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莹润有光,内敛谦和。
他脚下那双木屐,形制特殊,应该是为了防止踩伤山中生灵特意做的,要踩着这样一双木屐在山中行走,平稳到是平稳,怕不是脚跟,脚侧……
想到这里,元容便开口道:“法师不要在外面站着了,还是快些进来吧。”
荣枯也粗粗打量了一眼元容,对方年纪约摸而立,大约是在山中采药,昨晚才会来,便散着衣襟露出胸口,身上斜斜披着一件鹤裳,头发也不束,披散着垂在一边。
——中原男子多蓄胡,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脸上自然也有乱糟糟的胡茬,只是即使这样,也不能掩盖起倜傥之感。
“对了,你上次给翠巧擦皲裂的紫草膏还有么?”李安然突然开口。
“还有一些旧年做的,尚且能用,怎么了?”
“法师那双是新木屐,他跟我走了一路,估计脚上的水泡至少这个数。”她伸出了四根手指。
倒是把元容和荣枯都逗得哑然失笑。
李安然在上山之前是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的,直到她看到元叔达将目光放在荣枯的木屐上,她才恍然想起这双新鞋用草绳勒住脚踝,上山的路难走,一上一下,定是要磨出水泡的。
故而向元容讨要了紫草膏。
——反正这话得她来说,叔达比她先注意到也得她先。
她就是借花献佛,不讲道理。
荣枯也坐到廊下,脱下鞋袜将元容拿出来的紫草膏涂在脚踝上磨出来的水泡。
廊下的沙瓶里咕嘟咕嘟煮着豆粥,荣枯粗通写些草药,受了紫草膏,便提出帮元容整理新才来的
外头又开始下雨,李安然有一搭没一搭的滚着用来压草药的石球:“叔达啊,再过至少一个月,我就该回天京了,你去不去太学,给个准信吧。”
“你磨了我两年,我当年怎么回你的,如今也怎么回你。”元容拿过切药刀,将手上的甘草根切成一段段。
“你那套前朝遗孤的囫囵话,孤已经听烦了,再说了,周的前朝是后梁,不是魏。”李安然把手肘撑在膝盖上,一张脸拉得老长。
当今圣上经常教训她表情太多,丝毫没有王爷威仪。
反正她觉得冷着张脸,让全天京的人都怕她没多大意思,多笑笑才好,多笑笑不容易长白头发。
元容叹气:“有时候真觉得殿下脑中有疾,要多喝几贴核桃膏煎水才是。”
后梁只有六年,哪有绵延三百年的魏朝王室影响深远。
把他请出来做太学师,不怕他趁机在朝中培植势力吗?
李安然正坐:“叔达是真博学,孤才会这样恬着脸来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