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点头。
“哦……那,开封县又租给你三十亩地,岂非又要少收三十亩地的两税?”
(宋时的亩,相当于今天的亩的一半,约350平米左右)
姚欢见这韩行首,大约因为经常见谁都笑脸相迎,眉眼皆是弯弯的,喜庆得很,十分像后世那位四处派名片、平易近人的香港首富。
可实际上,这样的商场老手,每条笑纹里都藏着试探。
姚欢于是莞尔道:“晚辈今春佃得的十亩公田,虽免了秋税,还有杂税杂费,晚辈均按时送到县衙仓曹。想到朝廷待吾等升斗小民这般仁义,晚辈又将城中饭铺免了的商税,折出来十贯,拜托王犁刀交给郭县丞,添作乡县学塾、书院的营建之资。只愿明年老天也照应些,那新租的三十亩田,桑、虾、稻的收成更佳,赚得的银钱,够给县里挖渠疏浚、修筑堤防。”
韩行首闻言,笑容未敛,心中已明镜一般。
难怪郭县丞护她护得什么似的。这小娘子真金白银地砸去他开封县的公廨库房里头,朝廷考功时,可都是摆在明处的政绩,县里的官人们当然要继续将可作虾塘的公田悉数租给她了。
她身边那五大三粗的汉子,看起来憨厚,听闻却是开封县令的救命恩人,自也是个地头小蛇。更何况,这小娘子做浮屋夜市时的欢门,是皇后出手送的……
韩行首于是看了看左右几位行内耆老,赞叹道:“果然后生可畏,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姚家侄女当真是个好胸襟好气魄的,不像咱们几个老家伙,常常钻在钱眼里出不来似的,嗬嗬,嗬嗬嗬……”
一旁的明月楼东家于得利,也接着韩行首的话茬道道:“欢姐儿,你姨母在东水门就是出了名的大方爽快,你的性子随了她,甚好。现下看来,你在开封县算是立稳了脚跟,但莫要只想着郭县丞那一头,也顾顾我们这些伯叔同行的生意。”
姚欢心道,要么不做,要做就拿出气势和方案来,莫在这群老狐狸面前瞻前顾后地怯了场。
“各位伯伯叔叔,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晚辈省得。晚辈在竹林街巴掌大的小铺子,不过是伺候伺候上朝官人们的早膳,如何能与各位的正店比得。塘里的虾,自是要仰仗伯伯叔叔们来收去。各位收得多,吾等也敢养得多嘛。”
高帽子人人爱,尤其是各个时代的中老年男子。
韩行首一听被奉为“大树”心道,小娘子颇会说话,倒未仗着有公家的后台倨傲冷刻。
“这样吧,老夫先说个法子,诸位看看行不行。这鳌虾既要在京城贩售,也须遵了朝廷的规矩,像猪行、鱼行、米行、炭行一般,立个虾行。虾行立得了,我们饭食行依着素来与其他肉菜行打交道的法式,每到出虾季节,问虾行预定即可。至于虾行的行首,开封县那边,郭官人已给咱们指点得分明,就由姚娘子这边出人,如何?”
见众人纷纷点头,姚欢也不假推辞,指着王犁刀道:“这位王大郎,助我养虾之前,就在县里听候官人们差遣的,原本也在京城里常走动。鳌虾行的行首,他合适。”
王犁刀跟着姚欢来谈判之前,就得过姚欢的指令,现下一听姚欢的话,王犁刀仿如听到“掷杯为号”似的,忙在跃跃欲试的面色中夹了三两分惴惴道:“行会常要与开封府打交道,朝廷的一些摊派亦要应对,小的素来不怕吃苦,但出面转圜的本事,哪里一时三刻就修炼出来了……”
姚欢笑道:“那就有劳行首给你派个师傅呗,韩家三哥就不错。韩三哥来做虾行行副吧。”
姚欢这个提议,事先也已与明月楼的于得利报备过。于得利自知实力不能望樊楼项背,本也没想着在鳌虾买卖上压过樊楼、去虾行插一脚,但姚欢的举动,令他心窝子更舒坦了些,觉着这小娘子不仅会来事,还懂事,晓得尊重自己这个最早跳出来的引荐人。
懂事的晚辈,往往也知恩,鳌虾买卖运作起来,这女娃娃对明月楼额外给些好处和便宜,未必比一个虾行副行首少几分实惠去。
于得利遂适时地推波助澜:“韩行首,举贤不避亲,令郎最是个行事利索又明白规矩的好孩子,就一同帮着打理虾行吧。虾行里头有咱饭食行的自己人,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放心些,闭着眼睛将银钱往虾行里头送就是。”
“对,对着咧。”
“于行副说得正是,今岁蟹行几个小王八蛋不上路子,说好给我们遇仙楼的货,竟是临到关头减了大半,说是送到蔡府去了。”
“哦?有此事?那你们就将招牌菜从蟹肉兜子,改成虾肉兜子呗。水族珍馐何其多,如今又添了鳌虾这一物,看他蟹行还牛皮哄哄的。”
众位老当家的,骂了一回供应商,均觉出气得很。
韩行首笑而不语地听着,待他们的口水吐够了,方吩咐与会旁听的儿子韩三郎道:“你这几日便引着小王兄弟,去开封府走动走动,快些将虾行立起来,莫拖拖拉拉的。”
……
从明月楼出来,与众人告辞后,在王犁刀的骡车上,又一路与他交待行会保金、衙门打点、留育种虾、招雇新工等各项事宜。
王犁刀面上挂着准备大干一场的兴奋,却也继续压制着心中的疑虑——姚娘子怎地好像又发了一笔横财?二话不说又租了三十亩官田。
但他是个有分寸的。
有赖姚欢的运作,自己竟真的能当鳌虾行行首,已是得了娘子的大恩情。旁的秘辛,莫多嘴打探。
姚欢在竹林街外的酱市前下了车,照例要去采买些西瓜豆酱和咸齑酱,却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欢儿。”
是四郎!
曾纬上前:“坐在店里等你有所不妥,我将这竹林街大大小小的笔墨纸砚店都逛遍了,总算守到了你回来。”
因又柔声道:“自岁初邵兄去了国子学,汝舟换了私塾先生后,你不是提过那先生不大合意?我这些时日寻了个好的,今日带你去瞧瞧。”
第250章 鸿门
“怎地,不是府里的马车,你便如此小心,恨不得离我一丈远?”
曾纬望着缩在自己对面、身形有些僵硬感的女子,压低了嗓子调侃道。
他依然是双眼含情之态,目光如电,直剌剌地打在女子面上,仿佛不许她有丝毫躲闪的机会。
继而又转为半嗔笑半得意的神色,雾障雨帘一般,恨不得将对方裹作一团。
姚欢忍不住蹙了蹙眉头。
明明是金风送爽的仲秋,曾纬雇的这车也宽敞透气,她却头一回有股置身黄梅天似的黏腻压抑的感觉。
今日曾纬找她,开门见山,表明来意,说是给小汝舟寻到一位新先生,带姚欢去看看。
难得他想着此事。
姚欢心软了。
多日不见的些微疏离,如风静尘落。
她没什么犹豫,随他去看。
那新先生的塾学在丽景门内的巷子里,离姨父姨母家须有二里多路,但先生确实仪表学问都好,里头的孩子瞧着也是个个温文有礼,眼神而不失灵动。
姚欢当下就属意了七八分。
她回到车上,原是要主动谢一回四郎的。
可不知为何,四郎那番想伸出手将自己拉过去的姿态,看着分明与从前不太一样,教人觉得又膈应起来。
于是,面对郎情,姚欢并未继续报以妾意,而是正色问曾纬:“吏部的签押,下来了不曾?”
曾纬眼中继续充盈了打趣之意:“你那么急着想同我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
第二次了!
这种“怎地,你难道是怎样怎样”的下论断的句式,颇教女子反感。
女子分明只是在如常地坚持自己的体面,或者只是在关切地询问男子的处境,男子却并不懂怀着持重之心接收信息,仍循着自己的爽感或者控制欲,把女子当琵琶弦似地拨来拨去。
姚欢方才去为小汝舟探看新私塾时、和四郎并肩的几丝柔情,倏地又不知飘向何处了。
曾纬见对面这一个,沉下来的面色,现出比“着恼”二字更复杂的意味来,心中也知,如今的欢儿,按照张尚仪的说法,又多了一箩筐行走江湖的经验,已不同往日那般好哄了。
曾纬于是收了嘻谑之情,叹口气,道是直言:“欢儿,这两个月,我与父亲彻底闹翻了。”
姚欢事先有姨父的“情报”约略知晓曾纬搬出来住,今日也正是想问个究竟,遂抬起头望着他,等他的下文。
曾纬却道:“我们去一个地方,我与你细说。”
……
这处院落,隐于城北靠近亲王宅邸的一条小巷中。这个气候舒怡的斜阳晚照时分,开封城多少街坊里正熙来攘往热闹得紧,此地却安静得很,莫说行人车马,便是望向两侧庐舍,都没见几支烟囱冒气儿的。
但巷子只是清宁,并不荒凉。
姚欢跟着曾纬在巷口下了马车,一路走来,觑到那些宅院门口,就算小小的石墩子,都被打理得干净光滑,院墙上的瓦,也是形廓整齐、铺叠有度。
“到了,此处便是舅舅在京中的宅子,襄园。”
曾纬一边说着一边叩铜环,来开门的,果然是魏夫人的贴身婢子。
曾纬侧头向姚欢低语:“我没骗你吧?母亲在里头等着我们。”
言罢,见二人已然进到院中,身后婢子亦将门关了,曾纬毫不犹豫地执起姚欢的手。
姚欢没有抗拒,算是态度上的缓和。
方才,曾纬说母亲魏夫人想见她,她的确因怀疑而保持着警惕的姿态。
正厅中端坐的魏夫人,仍是钗环琳琅、衣着富丽的模样,只面容较之从前憔悴不少。
见儿子牵着姚欢进来,这位慈母眼里搀着些恍惚的忧色,才褪去几分。
“欢儿,四郎的舅舅,因故不得入科场,但颇善诗赋文章,又擅辩论词锋,与京中名士相交甚多。尝有世家出十贯求他写一个字,出百贯求他一篇文章。我这个弟弟,挣起润笔来,可不比京中五品官的俸禄少。这宅子,便是他几年前买下的,因我们是襄阳魏氏,他就起了个襄园的名字。”
曾纬耳听母亲这般美化舅舅魏泰,心中却是嗤笑,什么文章锦绣、一字千金的,京中那些出钱买字买文的,还不是看在舅舅的亲姐夫是朝臣、亲姐姐是词坛名宿的面子上。舅舅被禁止科考入仕的原因,乃是当年骄横跋扈、于府院里几乎殴打考官致死,母亲怎地不说。
不过,他很快便捺下了自己这份鄙夷。
他曾纬与舅舅比,自是多才多谋又性子沉稳,只是目下,自己于男女之事上能称心遂意,也得靠舅舅这宅子。
那一头,姚欢还在揣度魏夫人唤她来这宅子里要说何事,魏夫人已命人往屏风后的小间里布置晚膳。
“欢儿,这是四郎白日里亲自剔的鸡脚,嘱咐晴荷依了你的法子,用咸齑煨了两个时辰。我虽素来爱庖厨,他也随我学了几回招式,但真想不到,他一个男子,能耐下心来将鸡脚的细骨剔得这般干净。
“你再看这道冷陶。四郎说他头一回吃你做的菜,是在王驸马的西园。那回你引了唐人的诗,在烧肉里添了萱草花,说这花又叫忘忧齑,有子女向长辈尽孝之意。今日我招呼你们陪着吃顿饭,他便想到这忘忧齑。又知你喜欢食冷淘,他竟是自创了一道新奇的,乃用黄蕈炸出蕈油,又将蕨菜、萱草花切末子拿西瓜豆酱腌渍了,拌于冷淘中,再灼以蕈油,你快尝尝,清香入味得很。”
魏夫人放下平日里仪态矜持的架子,竟是絮絮叨叨个不停,仿如官媒娘子般健谈。
翻来覆去不过是一个意思——姚娘子,我儿真是将你放在了他的心尖上。
姚欢吃了几筷子冷淘,不得不说,曾纬用野山菌子炸出油来拌的面,的确比后世普通的葱油拌面精彩许多。
西瓜豆酱也是点睛之笔,媲美武汉热干面里的现调萝卜丁油醋芝麻酱。
不过,口中美味是口中美味,姚欢心里的疑云也一点点翻上来。
魏夫人的表现,可不像一个丈夫与儿子闹得家门不宁的嫡夫人的样子。
有种故作岁月静好的味道。
不是说有话要与我讲么?
姚欢暗自揣测,那一头,魏夫人夸完了儿子,说完了桌上的菜,则又讲了一回各种花果糕饼和齑酱的制法。
她毕竟是长辈,如此兴致勃勃谈美食,姚欢怎好突兀地问及四郎与父亲失和到何种地步的事,只得老实听着。
吃了小半个时辰的晚膳,廊下映入的最后一缕夕晖亦暗淡了,晴荷与魏夫人的那个贴身小婢子,进来点上灯烛。
姚欢感到,灯影中的晴荷,似乎投了一簇异样的目光过来,她待要去追及这目光,晴荷却又低头退到一边。
“四郎,我吃盏茶消消食,你带欢儿去转转,给她看看你备下的惊喜。”
魏夫人柔声道。
姚欢不及细思什么“惊喜”曾纬已起身过来,又执起她的手。
第251章 用强
魏夫人不提曾府风云。
四郎虽有母亲在场,却对心爱女子不避亲昵。
渐渐四合的暮色。
上述种种,已然令姚欢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她想告辞回去了。
踱到院中,四郎却好像看出她的心思一般,将她的手掌攥得更紧,口里哄道:“母亲在,我还能吃了你不成?母亲嘱我给你看的惊喜,可不止一处。走,随我来。”
姚欢到底做不出当场怫然的举动,只得由他牵着穿过回廊。
这襄园,竟比苏颂这位致仕相公的京中宅邸还大。
苏颂性子淡泊简朴,宅院庐舍皆不做精雕细琢的粉饰,槐树下、菊圃间,堆的都是些老爷子毕生爱研究的竹木机关之类。
而魏泰的这处襄园,即使眼下隐于暗夜中,姚欢依然能辨出,有亭台池沼,画屏栏杆,绕过一处影影绰绰的高大假山时,阵阵沁人心脾的桂香袭来。
姚欢回头看了一眼,桂树与假山之间,一丛丛披着月光的芙蓉花,丰盈肥大,显是精心栽种打理的。
姚欢探寻地问道:“魏舅舅,如今不住在这宅院里?”
曾纬道:“舅舅看似如魏晋文士般行事不羁、放浪形骸,其实像你一样,很懂经商之道。方才母亲说他靠润笔买下这宅院,呵呵,其实何止这一处。舅舅还喜欢假托旁人之名写书,几年前他假托梅尧臣之名写了本《碧云騢》专揭范仲淹、文彦博这些贤臣的短处,用词辛辣,雕版又是他的书法写就,印出来后,引得书坊纷纷求定。只这一桩买卖,舅舅少说也得了京城书坊两千贯分润,换得御街西面的一栋宅子。如今他住在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