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今日,玥儿做的鲊,花样更多。
仿如养蚕用的那种大竹匾上,姚欢能辨别出的,至少就有猪肥膘、河鱼、芥菜、菘菜、蕈子、茭白、茄瓜等食材,显然都已经完成了鲊的流程,汁水盈盈,若不是另一处的草药味压着,那酒糟香定会更浓郁。
“这些鲊,怎地捞出来了?”
玥儿道:“我在清点份量,要给街上几家食肆送去,换钱给阿父买药。徐阿姊的琴资已经付了赁屋钱,怎好再让她出钱请郎中、抓药。她平日里辗转好几家正店,忒也辛劳。”
姚欢“哦”了一声。
她来这个时代已经做了半年多的劳动人民,深知在开封这样的繁华京城,生活成本有多高。这百万多人口里,绝大部分,一睁眼,就要去想,自己的房租费、伙食费、子女学费、医药费,乃至棺材费,怎么一文一文地挣出来。
和后世并无区别。
或者可以反过来讲,后世与此世,也并无区别。
同时,姚欢也意识到,那个冰块脸的徐好好,其实应该是个厚道人。听起来,她不仅与师傅父女相依为命,而且负担了家用的大项。
难怪,她受了刘延庆那般怠慢甚至羞辱,在对方动手之前,她仍是坚持要琴资。
她倘使清高到每次都一副“你们爱给不给“的样子,怎么挣到维生的钱呐。
姚欢不由又想到了从前做项目时遇到的那些以为难小姑娘为乐的甲方。
刘延庆是个古代没受过教育的边关武夫也就罢了,后世那些名校毕业、人模狗样、还在朋友圈秀妻秀娃、没事儿就歌唱祖国或者抄写唐诗宋词的精英男士,实际在职场上却爱欺负一切能欺负的人——到底本性该有多渣啊,才会如此,连良好的教育和优渥的生活,都不能让他们稍微像个体面人一些。
姚欢叹口气。
还是看看眼前这些鲊吧。
“玥儿,这是什么?鹌鹑?”
姚欢指着一堆鸟身似的鲊,问道。
“是黄雀。吾家买不起羊肉做鲊,都是用的便宜食料。这黄雀呀,漫山遍野都是,拿网子就能捕得许多,做成鲊,比鹌鹑肥美,竟有几分羊肉味哩。”
“有趣有趣,那这些,是蚌肉?”
玥儿点头:“嗯,还有蛤蜊、蛏子,都能做鲊,不贵,下酒又好。水族做鲊,个头不宜太大,不像晒鱼干,大鲤鱼也晒得。”
姚欢闻言,蓦地想起,那岂不是小龙虾做成鲊,北宋人民也会喜欢那个口味?
姨父将青江坊小院里的鱼池重又修好后,姚欢从邵清的胡人朋友那里领回了小龙虾。
成虾肚子上那些糯米粒似的受精卵,已经变成了不少幼虾。
找更好的地方养殖小龙虾,和找铺面卖新琶客一样,都是要尽快提上议事日程的。
第151章 老乐师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徐好好到底是专业乐师,她请姚欢再将那简化版的《临安遗恨》一段段弹了,只偶尔请姚欢停住,瞥一眼姚欢用的是哪根弦,或者询问一句用何指法,大部分时间,徐好好则仅凭耳朵听,就能飞快地落笔,以“上、尺、工、凡”等字,写下每个音对应的琴弦位置,以及指法力度等。
姚欢心道,这便是北宋时已经常用的工尺谱了。
人类文明在很早的时候,就出现了音乐,但如何将转瞬即逝的美妙乐音记录下来,也就是所谓的记谱方法,却曾困扰人类许久。
不算以阿拉伯数字为元素的简谱,各国音乐家公认的优秀而科学的记谱方式,其实只有两种。
一种是意大利文艺复兴以后才得以完善的五线谱,一种则是中国人在古代就已经使用的工尺谱及减字谱等。
与五线谱用线和符号的方式不同,中国的记谱方法用的是“字”包括部首偏旁等。
汉字的独特复杂而科学的结构,使得用“字”记录的曲谱,可以针对不同的乐器,表达弦的位置、音的高低、指法的特点、演奏的方式。
姚欢亲眼看到一位宋代的女乐师是如何记谱后,心中再次感慨,难怪中国人普遍比较聪明。
算盘,算筹,工尺谱,筷子……在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中国人都在使用这么开发大脑的工具与方法,怎么会脑残呢。
如此,两厢配合,刚刚交了申时,徐好好便记好了谱。
她起身,向姚欢深深作揖:“师傅有言,我们乐人,得赐一良谱,不啻于祖师爷赏饭吃。”
因又取出方才进屋去准备好的绢包:“这是两百文,请娘子笑纳。”
姚欢一愣,还有钱拿?
古人真是礼数周到。
可是,怎好拿她的钱,她过得那么艰辛。何况这谱子也不是我原创……
李师师却和声细气道:“姚娘子收下吧,这确是行里的规矩,习艺之人,规矩大过天,更不可失了该有的体面。”
姚欢只得一面道谢,一面接了钱。
这徐好好虽不及李师师貌美,脾气也大,但确实也是个骨子里的体面人。
原本,姚欢对与李师师合作的提议,还会顾虑自己是否会交浅言深。不料上回风荷楼与徐好好一别后,李师师主动向姚欢透露了意向,当真正中姚欢下怀。
姚欢今日,当然愿意帮李师师推波助澜一番。
她于是凝神正色道:“两位既然在琴艺、筝艺和歌艺上都有如此造诣,何不一同开设私塾,教授音律呢?”
“私塾?”
徐好好弯眉一挑,静静地看着姚欢,等她说下去。
姚欢继续道:“我家饭铺此前为宫里置办酒宴,是我去送的菜食。后来我又去御膳所当了几日差。听闻宫中内侍道,宫里不但会从市肆里叫酒席吃食,一些盛大的礼会,还会从瓦子里宣召艺人进宫说唱或奏乐,并不只依靠教坊。”
李师师会心,点头道:“确是如此,这样的人,被称作祇应人。”
徐好好轻轻冷笑一声,亦开口道:“国朝刚立之际,教坊本隶属宣徽院,由正副两名内侍宦官执领。元丰改制,教坊归于外朝省寺,外臣领之,教坊的首领,虽由天子家奴成了堂堂臣子,坊内伶人的腰杆也比往日挺直了些,但渐渐的,却是管事的多、干事的少,好好的排曲练曲无人张罗,教坊伶人的本事,自是越来越及不上市井瓦肆之人了。”
显然,她并不认为自己的水平,就逊于内教坊的人。甚至,还可能高得多。
姚欢则并不认为徐好好在吹牛。一则,那日赵明诚等小文士们的肯定,已印证了徐好好的水准,再则,这也是北宋市井文化蓬勃发展后的一个必然结果。
徐好好说的,不就是国营饭店及不上那些充分参与市场竞争的馆子吗?
没有公帑养着你,你就得打起全副精神、使出浑身解数地,去自由市场里打拼、讨生活。
勾栏瓦子为什么出牛人?那是因为,全开封不知开了多少家场子。你说得不好,唱得难听,弹得货不对版,开封百姓就不会掏钱给你,你就得饿死。
勾栏瓦子的艺人们,初出茅庐之际,既没有朝廷一纸公文要求各坊的百姓都去打卡,也没有干爹干娘砸几个亿、请来一众德艺双馨的演员当配角,捧一个除了五官美艳外、演啥都不行的主角。
这些艺人,是全靠真本事,得一声喝彩、得一吊赏钱的。
姚欢于是接上徐好好的话:“既如此,无论宫中,还是市肆,以及京官们的家中,都是需要雨后春笋般的年轻伶人、乐人的,二位娘子为何不像那些教说书的、教杂剧的师傅们一样,开个私塾呢。也……不必在正店酒楼里,受闲气。”
徐好好不语,似在沉思,俄顷又看着李师师道:“你以为如何?”
李师师倒也坦诚:“小师姐,我此番回京,左右是不愿再过回权臣家伎的日子的。如今在大宋,你我这样的人,俱是良籍,为何就不能像那些教授文章经义的夫子们那般,也得个体面的先生二字呢?”
姚欢莞尔一笑,开始商业自吹:“我虽于音律上不过是半桶水的三脚猫功夫,但厨艺本事也是得过向太后和皇后嘉赏的,官家还为我的饮子题下御笔。我此前去东华门外看过铺子,有个临界的二层小楼,原本是做正店酒肆的,每月赁钱五贯。因是公屋的数十倍,我一人承担不起,才生了去寻公屋的念头,不想师师娘子说,朝廷的公屋,仅给容身之用。如此,二位娘子或可与我合赁一处,二楼给娘子们教琴教歌。一楼给我开铺子,卖饮子、卖吃食,如何?”
她话音刚落,便听身后响起一个有金玉之质的男子声音:“金明池畔一栋园林小院,每月赁钱须三十贯。东华门外那样的市口,每月五贯,确是不贵。”
姚欢回头。
待看清来人面目时,不由愕然一骇。
只见内屋走出来一位须发皆白、苍老瘦削的男子,但听他的声音,起码应比苏颂年轻二十多岁,也就在五十左右。
而令姚欢惊骇的原因是,这男子面上,沟沟壑壑,尽是疤痕。
“师傅怎地起身了?”
徐好好忙向男子道。
“听你们说得热闹,起来看看。姚娘子,老夫吓到你了?真是抱歉。”
他的嗓音,沉、润、稳,闻之令人神清心静。
姚欢得了这般嗓音的安抚,觉得该抱歉的是自己,不该对他的面容一惊一乍。
姚欢深深一福:“晚辈不知,怎么称呼先生?”
她抬起双眸,大大方方地看着这男子,试图以此来补救刚才的表现。
眼神甫一相接,姚欢的骇意转成了讶异。
他的目光,怎地有似曾相似之感。
男子双眸泛出慈意,向姚欢道:“老夫赵融,今日本也应出来见见姚娘子,替我这徒儿道一声谢。”
第152章 开封城的朋友圈真小
赵融由小女玥儿掺着,在椅子里坐了。
徐好好赶紧为师傅盖上一条虽打了补丁、看起来却还厚实的圈绒织毯。
姚欢是进宫见过刘贵妃、张尚仪等人的吃穿用度的,又在绫锦院退休女师傅李夫人那里领略过好织品。
此刻她站得离赵融不远,打眼瞧去,掂量着那块织毯,不像凡品。
只听赵融缓缓道:“姚娘子,你所说的,其实老夫年轻时也作那般想法,只是,世事无常……老夫如今这副皮囊,怎生广招门徒?好在,老夫和义兄,教出了师师与好好这两位争气的徒儿,她二人又得重逢,老夫也望她们,能开课授徒。”
许多经历岁月的生命,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往昔。
姚欢品咂这位赵先生的口气,他似曾命途坎坷。
不过,他温润宽厚的目光,与平静宁和的语言,很快就能让姚欢这样初次与他打交道的人,忽略他伤痕累累的面容。
他伤,他病,但他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仍是入世的,积极的。
“师师,你师傅,我阿兄,已经不在了。那时候你被姜太公招罗去,他实是不愿。他讲过,你与好好,都有林下风致,这辈子,可以做更好的打算,陪酒卖笑,太折损你了。如今你一番因缘,得了自由身,若能做个教授琴艺的先生,你师傅在泉下,也能含笑。”
赵融又转向徐好好道:“这几年你与为师和玥儿相依为命,吃的苦受的委屈,你虽不多言,我怎会不知?再光鲜的正店酒楼,进去一掷千金的,也未必是体面人。客人薄待甚至欺辱你了,酒店的东家难道还会为你出头?偏你的性子,又这般刚严。你,还是去做女先生的好。”
赵融说到此处,停了下来,见徐好好显是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而李师师更是喜盈眉梢。
李、徐二人,都是孤女,从小培养她们的师傅、师叔,便如父如母。
此刻,赵融便增了几分父辈出面的意味,向姚欢道:“方才,师师也约略说起你的渊源,你与她二人一样,是端方自守的好孩子。今日你竟主动提出老夫盘划过的事,甚好,甚好。姚娘子,你看,若两厢合着赁个铺面,你愿出几成呢?”
姚欢最喜欢这般不浪费彼此时间、直接谈出资比例的沟通方式。
“赵公,”姚欢开始算账,“晚辈想开设的铺子,希望雅致清宁些,故而并非寻常酒肆饭铺。不营酒水,便无酒税。开封洪灾后,朝廷在商税上,免了半年过税、一年住税。晚辈想占的,又是一楼,临着大街,流水客生意也揽得,晚辈自应多分摊些,每月便出三贯吧?若两位娘子塾学的学子也在我处定饭食,我再与两位娘子抽成,如何?”
赵融原以为,这小娘子再是个厚道人,毕竟出身商肆,到了银钱之事上,总还是要算得精些,开出的条件,最多也就承担两贯。
“孩子你倒爽气。”
赵融颔首。
他面上的微笑,不知为何,竟似连那些蚯蚓似的疤痕也遮不住,焕焕然映入观者的眼睛里,说不出的熨帖人心。
姚欢越发觉得,这笑容,在哪里见过。
但是,先说正事要紧。
赵融收了笑,沉吟片刻,问道:“姚娘子,你看中的铺子,可能住人?”
姚欢看了看眼下坐着说话的这间逼仄厅堂,估摸道:“东华门那一带的铺子,二层的不少。每层楼,有这宅子的厅堂,四五个这么大。楼上既要做课室,琴筝分授,总要隔开的。夜里倒是能住人。”
“那便好,”赵融遂向徐好好道,“吾家如今赁的这小小私宅,你每月亦须出三贯。不如将这钱省下来,出了新屋的赁资,你便住到新屋的二楼去吧。”
李师师一听,亦顺水推舟:“小师姐,我与你同住吧?”
徐好好一愣,旋即皱眉道:“那,师傅你与玥儿住去何处?”
“我与玥儿虽是开封的坊郭户,却名下无宅无院,自是可以去租赁店宅务放出来的公屋,每月也就几百文。”
“不成,姚娘子在一楼,听她说是连早肆亦要开的。我如何睡得好。”
赵融道:“你平素,不是卯初便起身练筝的?师师从前,也有早起的习惯,如今,可有变化?”
李师师摇手:“没有,没有。黎明虽不得练歌,练琴却是最好。”
赵融对着徐好好慈蔼地一笑,道:“你是怕为师住那狭小的公屋,受委屈?莫作此虑,我和玥儿,从前什么苦没吃过?朝廷的公屋,有专员修缮维护,倒还更省心些。师师与你同住,我便也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