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一时觉得脸要烧起来。她虽曾怀着现代人的开明想法,也憧憬过先与曾纬住在一处,但此时此刻,眼前的男子,就这么声如魔音地说了出来,她仍是心间阵阵悸动。
再者,曾纬这般自然地就提到了“六礼”那么他的意思,是要以娶妻之礼来聘她?
虽然此前被继母和媒婆合伙卖给曾缇的儿子曾恪,也是说做嫡妻,但曾纬与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曾恪怎能相提并论?曾布对于这个儿子的婚姻,必是有大期盼的。曾纬再是心府纯明,也不会不知。
曾纬见心爱的女子到底显了又羞赧又感动的颜色,知她也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言语中的蜜意越发浓稠:“你方才既说起弹筝的雅好,我便去寻这开封城里最好的吴丝蜀桐,斫制一把好筝,你平日可以请师师姑娘来切磋。若还觉得闷,我可以教你制香。或者,我让晴荷来陪你点茶、插花。春初种菊助盘蔬,秋晚开花插酒壶,你做的小菜旁,摆这么一处插花,我瞧着,定能多吃几钵饭蔬。”
曾纬说得兴致炽烈,眼中犹如星子闪耀,好像二人此刻已不是在颠簸的马车上,而是已经开始红袖添香、耳鬓厮磨的小日子般。
第155章 池畔诉情(上)
姚欢听着听着,原来四郎的意思,重点不在于支持她独住,而在于指望她闭门不出,便是要做什么,也择了那些适合闺中妇人打发时光的项目就好。
抚筝,点茶,插花,这些爱好本身,都是很好很美的,姚欢也喜欢。但若叫她一个现代来的年轻穿越者,整日就在半亩方宅里捣饬这些,然后等着夫君回来,那她非疯了不可。
她喜欢商业社会,喜欢市井生活,上辈子在现代城市是这样,这辈子在古代都城也是这样。
她去了一趟天子的禁宫内苑,看着往来宫人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那么小的天地中,不禁越发感慨,自己可算是知道为啥深宫女子多么容易心理变态了。
若将她们放到大街上去,接触接触普罗大众,琢磨琢磨社情民意,哪怕只是去御街上摆几天地摊,或许起码有一半人看起来能正常些。
你看,童贯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嘛。一个太监,因为去边关西军搞了一番事业,整个人看起来都没什么阴鸷冷怪的感觉了。
是,他是青史上铁板钉钉的奸臣。但他的问题,乃在于另一个层面,是权力的极度膨胀以及对于军事的过于自信,令他处理中原王朝与北方两大邻国的关系时,掺入自己的利欲熏心,而撺掇着宠信自己的天子赵佶走入歧途。
但童贯,并不是一个深宫迂讷的懵懂阉人。
深宅毁人,与深宫毁人的效果,是殊途同归的。
囿于深宅,不与外界接触,头脑与见识怎能寻求到基本的进步节奏?
年华老去,智齿未增——此种命运,想想都黯然。
而姚欢,自忖无论哪朝哪代,都不想做一个每天“只”会在朋友圈里晒庭院面积的妇人。
这种抗拒感,虽然在当下的时代或许会引来不解与疑惑。
可没准慢慢摸索,仍能找到平衡的办法呢?
毕竟,两宋是一个女性地位高于汉唐与明清的朝代,就连门徒泱泱的男性学者们,比如朱熹和叶适,都能说出“女子亦当有教”、“妇人之可贤,有以文慧,有以艺能”的话。
姚欢本想打断曾纬,安抚他说,自己如今的日子挺好,一点也不苦,看看人家秦国的巴清和汉朝的卓文君……但这句话不及到嘴边,便被她自己摁灭了。
用典故、作比附这回事,一定要过脑子。巴清和卓文君,一个是秦时著名女富豪企业家,一个是当垆卖酒浑不介意的商妇,但想到她们背后的故事,实在是不适合拿来比附自己与曾纬……
她回忆了一番前世与男子相处的得与失,决定对于眼前这段感情,要遵循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慢火炖之,徐徐煨之,一点一滴地,和意中人磨合自己的想法。
姚欢于是耐心地待曾纬说完,喟道:“我的念头,你的想法,一时三刻哪里就圆融得了。都待过了年节,再说吧。”
曾纬沉吟一回,应了。
他也觉得,这“再说”二字,颇有道理。难得相会,自是先享用郎情妾意“再说”
他眼眸深深地望着她,将她的手贴到自己的颈项边。
这女子的手哪,整日要干那么多活计,似乎又粗糙了些,而且总是冷冰冰的。自己焐了这好一阵,还是焐不热。
可是她今日与自己说来道去的语气,是热的,暖的,没了疏离与局促,已然将自己当作要托付、可商量的人一般。并且,她就那么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浑无躲避,那目光时而透着活泼俏皮,时而透着严肃思虑,时而又带了一丝赧色嗔意,真是生动迷人极了。
于是,曾纬的胸中,一股舒朗的清甜之意,又浓上三分。 ……
金明池,位于开封城的顺天门外,最早开凿于五代的后周时。后周世宗柴荣为了征伐水乡泽国的南唐,效仿当年汉武帝在长安开凿昆明池一样,引来金水河河水,修出一个大湖,训练水军。
及至赵宋王朝建立,宋太宗时,帝国的边患在北不在南,军事对抗靠马战、不靠水战。
金明池的所谓水战操练,遂更多地带上了表演性质,由禁军中的神卫、虎翼两支水军承担。
每逢春和景明之际,天子便带上文武百官,来到池心的楼台殿宇中,观看水战演练。
船舫穿梭,戈甲耀目,碧浪翻涌,喊声雷动,很能哄皇帝开心和提升百姓的国防自豪感。
金明池方圆九里三十步,由宫墙一般的苑墙围住,每年三至四月向开封百姓开放游玩。
今岁因重阳节发了洪水,灾后的开封现了萧条苍凉之相,朝廷于是破天荒地在深秋时便打开了金明池的苑禁。
这么大的一片皇家园林,水光亭影,四季皆美,最是个令到文人骚客趋之若鹜的好地方。而一旦仕宦们纷至沓来,歌伎令人、杂耍把式、骡马车轿、酒饭商家也都跟了过来。一时之间,池畔堤旁的热闹劲儿,竟不比阳春三月逊去几分。
开封城本就不算太大,东水门到顺天门,沿着崇明门内大街一路行来,实际也就七八里路。
午初时分,透过车帘,姚欢已能看到新雪覆盖、绵延不绝的金明池苑墙。
但车子并未从游人聚集之处进园,而是继续从西边绕到北边,在一处寂寂无人的月洞门外停下。
曾纬先跳下车,踩在雪地上,回身之际,却趁趋步而出的姚欢尚未反应过来,一把搂住她的腰肢,将她抱下马车。
这半拉半拽的姿势,一个有备而来,一个猝不及防,后者自是哎呀一声,跌进前者的怀里。
“四郎!”
姚欢压着嗓子嗔他。
“怎么了?又不是没用过这般武艺。能将你从水里抱上马,就不能将你从马车上抱下地?”
曾纬的鼻子,几乎要碰到姚欢柔软的鬓发。他知道自己呼出的热气,必然比身上的熏香,更能被她感知到。
但他偏要再将燃情的炽焰点得更旺些。
“欢儿,你今日真好看!方才在青江坊,你从房里出来,我就想这般,这般亲近你。”
天爷!
朗朗乾坤的,曾四郎堂堂斯文才俊,怎地如老房子失火般!
姚欢再次往外挣,一面低声央他“松手”一面看马车夫。
马车夫,倒是“自己人”高俅。
可再是自己人,也不能当他是空气吧……
不想高俅,还真是实力演绎了空气派传人。
他抱着马鞭,一脸“我啥都没看见”的淡定表情,快步跑向那月洞门,似与门吏作揖寒暄,说着什么。
姚欢在曾纬怀中,亦向门洞望去,能透过院墙,看到一座典雅的楼台,并无雕梁画栋的奢美,倒像书阁似的。
她不免疑惑:“这是什么地方?”
曾纬将她放开了些,仍是想逗她:“莫怕,不是洞房。”
见她眉心一蹙,怕是真要不悦自己言语无状了,曾纬才敛了打趣的神色,柔声道:“是翰林院的画师来作画的地方,观景实是比园中更佳。高俅说,郡王与翰林画师们,春天时来过两次,赞不绝口,他便与我道,此处赏雪,定也甚好。”
第156章 池畔诉情(下)
高俅回转过来,向曾、姚二人道:“四郎和娘子随我来吧,那门吏已上楼给二位烧热茶去了。这楼是禁军水戏或赛龙舟时,让画师们画了场景献给官家的,此季并无人来。”
高俅在赵佶出宫开府后,已由驸马王诜送给赵佶当贴身的侍从,言谈举止越发于彬彬有礼中透着精干,他虽与曾姚二人熟稔,一旦知晓了他二人已然情定,反倒在面对他们时,显得端静很多,浑无掺和进来开几句玩笑的意思。
他引着二人进了院子。
“四郎,俺去让农人将兔子炖上,回头你们沿河堤,缓着步子走,也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就到那饭铺咯。”
曾纬笑着冲他挥挥手。
这高鹞子,人确实不错。
从前在驸马府时,因王诜有意结好曾布,高俅对曾纬自也伺候得妥妥贴贴。如今他去了遂宁郡王府,据说和梁师成一样,已是赵佶跟前的红人,但与曾纬之间,依然保持着一种密切的关系。
大洪水后,曾纬抑制不住欣喜,告诉高俅自己终于赢得佳人芳心时,这当初就给曾纬的月夜表白出过力的小兄弟,一改素来的嬉皮笑脸,只认真向曾纬道:“姚娘子和她姨母对苏家有恩,姚娘子得了四郎这般的好归宿,高某实在为她欢喜。”
继而又不忘加一句“四郎,眼光亦佳”
此刻,高俅知趣地“消失”那子的门吏也袖着手去底楼的小间里烤火,这片小天地,就只剩了一对儿浓情蜜意的鸳鸯。
曾纬携着姚欢,上到书阁二楼,开轩远眺,果然能将位于南面的整个金明池,尽收眼底。
山远始为容。
湖景亦然。
初雪过后,日头并未急吼吼地冒出来,天空一片清寂淡远,金明池的湖水则透着静谧的幽蓝色。
湖畔原本重楼玉宇的几座大殿,与湖心的三孔虹桥,以及北岸的奥屋(停放龙舟处)一样,大部分繁复的线条,都被雪盖住了。
隐约露出的黛色,与雪的白、天的青、水的蓝,彼此呼应,组成了一帧不为说理载道、只为悦目舒心的画作。
姚欢感到曾纬又向自己靠过来。
但这一回,他的急促呼吸,并非来自情动的炙热,而是来自一种奇妙的感慨。
“欢儿,雪中的金明池,果然与我想的一样。而今日的情形,也与我想的一样。”
曾纬的目光,盯着远处湖中,骆驼背一般的虹桥尽头。那是一座巍峨的三层大殿,便是露台一侧亦能容下百余人的规模。
“你看见那阑干合围的露台了吗?今岁阳春三月,这金明池不但有禁军演练水战,官家还下令宣徽院专门排练了水傀儡戏。”
“水傀儡戏是什么?”
“便是,在湖面上搭了花棚台子,艺人穿梭其间,舞傀儡。”
“哦……”
姚欢明白了,就和张艺谋在各种风景名胜的“印象”系列差不多。
只听曾纬又道:“那日,不少朝臣的家眷亦能来观看,我当时也身处其间,却觉得那些虚情假意的彼此恭维、奉承,实在令人生厌。我忽地远望到北边,这处素净的小楼阁,当时便想,若能与心爱之人在这么一处清宁的地方,赏景诉情,该多好。”
他侧过头,双晏小山、柳七、欧阳永叔公的词,却觉得,他们所写,没有哪一句,能真正道出我对你的钟情缘由。”
姚欢垂下双目,将面颊贴向曾纬的臂膀,轻声道:“男女情起,又不是作文章写策论,说不清道不明的,才是寻常。心里有这人,便是有了,何必刨根问底,去探求,人是如何钻进来的。”
曾纬噙了嘴角一笑。
他恰是爱眼前女子这奇妙的感觉。
你说她性子刚毅有主见吧,她有时却又懂得往后缩一缩、矮一矮。你说她明明年纪轻轻就经历了好几桩伤心事吧,她却一旦断了离世之念,就像像样样地盘划起日子来。你说她大大咧咧、稚拙可爱吧,她其实心里,看待世事与情事,又似乎比男子们还明白些。
曾纬觉得,这女子竟仿佛自己平素爱研制的那些香丸,变化多端,一忽儿清烈,一忽儿旖旎,一忽儿闲远,一忽儿跳荡,当真有趣。
这样的人儿,正应该为她造一座如这金明池北苑的书阁般的清净院落,无人来扰,由自己独享。
自己务必要尽快地金榜题名,穿上官袍,再更快地让袍子的眼色从青换成绿,从绿换成红,从红换成紫。这样,就算父亲非要自己与权臣之女联姻,数年或者十数年之后,他独宠一个妾氏,父亲和岳家又能奈他何?
曾纬想到此,再无迟疑,捧起女子的脸,火热的双唇贴向她冰凉的额头,喃喃道:“你说得对,你就是我的,我们无论如何都会相遇、彼此动情,旁的不必多想。”
他将她揽得更紧了些,几乎要揉进胸膛里,诉说的声音更含混、却也更惑人了:“都说金明池春雨,是开封胜景之一,我却以为,雨湖怎及月湖,月湖又怎及雪湖……”
姚欢身子一抖。
曾纬说到“你就是我的”几个字时,她没来由地心头一凛,再听他说到雨湖、月湖与雪湖那句,方明白,自己那骤生异样的感觉,来自何处。
前世,也有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不是在北宋的都城,而是在南宋的都城。
古怪的不适感,尚未真正攫住姚欢前,曾纬的吻就从额头移了下来,到她的双眼,她的鼻尖,直至嘴唇。
姚欢的制止,更像破碎的呓语:“会教人……瞧……见……”
曾纬将她拉到了窗棂后,随即又报以果决的回应:“瞧见又如何!”
四郎的吻,并不生涩,姚欢虽表现得无措,但她心头是明白的,这个时代过了弱冠的男子,便是后世接近而立的年岁了,与她这个穿越来的现代女子正是棋逢对手的匹配,怎会在春情之事上真的一片空白。
但生涩的对立面,未必是纯粹出自技巧的熟练,而更可能是教人沉迷的热烈释放,仿佛灯烛荧煌,将人裹在眩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