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对北宋的自耕农与佃户有大致概念,遂编了个“老家”的话头继续追问:“从前我在庆州,若非佃户,农人不必交租,只夏秋两税。京畿难道不是如此?”
第161章 养小龙虾的好地方(下)
曾纬道:“你阿父原本就是官衙的书吏,你家不营田事,难怪你不晓得。自耕农人,听起来只交税、不交佃租,但那两税,数目哪里就交得少了?秋税交粮,夏税交钱,或者折抵绢帛纳之,数目都大得吓人,父亲说过,他外放州府为官时,便是丰年,自耕而食的农人,交完两税,所剩之物,亦未必能活一家数口。若碰上灾年,便是饿殍遍野。”
“不能减税吗?”
“减税?这许多禁军,要吃要喝,谁出钱?”
“唔,”姚欢喃喃,“毕竟天子脚下,开封府难道不能将这些田地再开垦、经营起来?”
曾纬道:“我的好娘子,你这点生意经,朝廷会想不到?这些逃田,确有大半,已被开封府下各县纳作系官田产。但公家招了佃户,佃租更高,朝廷又明令乡间不可强佃,故而亦鲜有农人来佃。”
姚欢明白了。
这就是后世所说的北宋经济死循环的表现之一。
北宋富吗?
很富。
开封、成都、苏杭,皆是华美阜盛之城。一个端明殿学士,每个月有工资五十贯,米麦二十石,茶、面、绫罗绢帛若干。而曾布这样宰相级别的都知枢密院使,月俸能达三百贯。
北宋穷吗?
很穷。
冗官,冗兵,冗费,所有的财政收入,哪儿来?自然都要从老百姓身上来,狠狠刮也刮不够kpi的时候,财政可不就是赤字得厉害了。
越不够越刮,越刮越不够。
恶性循环。
所以,从一个后世人的角度,姚欢觉得,判断穷和富,褒贬盛世与荒年,赞美千里江山如画,还是悲悯千里流民如蚁,吹还是黑,要看代入何种立场、以及眼光落在何处。
文臣的盛世,权贵的盛世,朕与众卿家共治天下的盛世,屁股换一换,目光落到一线城市之外,这依然是一个百姓被鱼肉与剥削的沉疴处处的时代。
太祖皇帝就定下“养兵”之策,后世的继位者们不顾员额上限一味征召,若遇荒年,甚至将流民中最不老实、容易民变的一批不由分说地招安为禁军和厢军,看起来是仁政,其实更令军费问题雪上加霜。
官富而民穷,城富而村穷,北宋的所谓富庶,不过是官府、士大夫和大城市主户(有物业的坊郭户)的富有罢了。
难怪这个朝代的民变频率,如此之高。
王安石曾经想通过变法解决这个问题,可惜旧病未除,倒给积重难返的帝国带来了险恶的新疾——党争。
曾纬见姚欢面上的神色变得若有所思,正纳闷二人浓情蜜意地悠游天地间时,怎地讨论起田地抛荒之事来,姚欢却拉着他翻到土坡的另一侧。
换了个方向,果然看得更分明些。
白雪将土地盖得七七八八,但盖不住水洼。
这个时代的开封城外亦是水网发达,数条河流经过,星罗棋布的河塘宛然在目,就像一个微缩版的长三角或珠三角地区鱼米水田模式。
“桑基鱼塘,虾稻套养。”
姚欢心中自语。
既然后世的苏杭一带,小龙虾可以和水稻套养,顺德一带,桑树可以和鱼塘并开,那么为什么不能试一下排列组合,改成桑树和小龙虾套养?
在开封城外这片土地上,就算江淮和两浙的占城稻长不好,桑树总不难种活吧。
姚欢分明记得,王安石变法中,就有一条劝课载桑法。
后人多研究王安石的青苗法、均输法、市易法,较少了解“劝课载桑法”
神宗年间,河北的一些地方官员最早提出多种柳榆桑枣,乃是为了防止河流封冻时,辽人涉河南下,攻击大宋边境。若种满了数目,辽军的骑兵势必受阻。
其后,王安石将劝民种桑养蚕,放入变法内容,由朝廷下旨,种植桑柘的农人,不因桑树而增加赋税。如此鼓励种桑的举措,目的在于多卖出种桑树的地、多得到丝帛,为养兵和用兵筹措经费。
当时,劝课载桑法的试验地,就在开封近郊。
因而,姚欢相信,开封城外的土地,肯定可以种出桑树。
既如此,便可效仿广东一带从明朝时开始流行的桑基鱼塘,利用开封丰富的水资源,挖设水塘,塘泥堆高形成桑基,种植桑树。
如此一来,虾的排泄物可以肥沃塘泥,出产桑叶,桑叶可以养蚕,蚕蛹和蚕沙可以作为饲料投喂小龙虾,就形成了生态养殖的立体农业模式。
当然,塘基上除了桑树,还可以养果树,塘里除了小龙虾,还可以养食草鱼类和藕。
姚欢这个念头,此前在施摊前,邵清告知小龙虾并未被大洪水冲走时,她就盘划过了。
只是,一来,她没有机会出城考察开封周遭的环境条件。
二来,她只晓得宋代不抑土地买卖,却不清楚怎么买、多少钱。
三来,她对于目前养桑要交多少税赋、去哪里招佃户种桑养虾,也没有概念。
总算今日这趟,她实地看到了城外的情形,后续几项,利用年尾农闲,一一打听吧。
曾纬瞧着姚欢面上露出喜意,问道:“怎了,在想何事?”
姚欢抿嘴:“晌午在金明池北苑赏雪时,你说不喜京城宦场虚伪浮躁,想居于清净之地。从前你阿兄阿嫂来会我姨母时,也说过,曾氏原是耕读世家。我便想,倘使在郊外有处自在小田园,不正合你意?”
曾纬一愣,讷然须臾,笑道:“有一处清净的别业,如唐时王维在辋川的居所,自是风雅有趣。待我入仕领了薪奉,便买一处给你。”
姚欢心道,看吧,你嘴上说厌恶名利场,其实还是想要个一官半职挣点钱的。
她遂带了得趣之色,向曾纬道:“我在东华门的正店若开得好,我可以自己攒足嫁妆,然后出钱买别业呐。”
因又加了一层绵甜的央求之意,道:“四郎,你莫拦我与师师娘子她们去租铺面,可好?”
曾纬听姚欢又拐到想做富商的大梦里,微微有些别扭。
但他看到这女子难得露了浅淡而自然的撒娇意味,顿时又如饮醇酒,胸口舒坦得很,柔着嗓子回宠一声“好”
曾纬暗自思量,先答应着再说,自己连张尚仪那般女子,都能应付得来,对欢儿这喜欢混迹市井挣小钱的心思,待迎她入门后,总有办法给她一寸一寸地掰正喽。
二人于是如鹣如鲽,相携着离开雪原,回去与高俅会合。
待行到吃火锅的饭铺门口,却见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正在帮着高俅往几只竹筐里装物什。
那汉子抬起头来,姚欢定睛一瞧,哎,熟人!
第162章 搞试验田的人脉有了
从前在章惇那间庵酒店做护院的王犁刀,认出眼前的女子,乃是帮他夫妇二人传话的姚欢后,亦是又惊又喜。
小半年来,这位姚欢曾想发展为夜宵代理的红灯区保安,实也经历了一番命途变化。
起因是,他老婆——在驸马王诜家做婢女的那个胭脂,又怀孕了。
胭脂本是驸马府中最好看的婢子,加之脾气耿直,自然容易惹来嫉恨,这头一个想找机会撵她出去的,并非老鳏夫王诜的几个妾,倒是丫鬟里领头的那个,石青。
莫看石青在主子和仆婢跟前,都是温言细语的老好人模样儿,暗地里一直盯着胭脂,仿佛深恐她悄没声儿地就叫老驸马看中宠信,一步登天。石青发现胭脂竟然没来月信时,当即自作聪明地告诉了府中管事的妾氏李淑月。
不想,李夫人却是知晓胭脂已嫁人的底细的,她又是个心善的女主人,唤来胭脂一问,方知她应是难得与自己男人相聚两日,久别胜新婚,自要鱼水一番,不想就有了身子。
李夫人最不喜石青这般人前假充厚道、背后乱捅刀子的刁婢。
李夫人还未计较怎生安置胭脂,倒先寻了个岔子,想将石青先轰出府去。
小人岂是这般好打发的?这个时代,已不是汉唐时那样,主人并不能随意打杀婢女,石青干脆破罐子破摔,当即闹将起来,叫嚷驸马府风气不正。王诜问明情由,颇为厌烦恼怒,怪李夫人滥做善人、又治不住恶人。
一番风波后,胭脂便与石青一样,被赶了出来。
章惇的庵酒店,自是不能由着护院的家眷住进来,开封米贵、屋贵、什么都贵。胭脂眼见着只能大着肚子、冒着寒风回老家生产,不想她男人王犁刀这头,却得了运道。
那日,王犁刀难得不当值,因想着胭脂如花似玉般的好人儿,年轻轻地跟了自己,却是一天比一天吃的苦更多。他一时心中烦闷,夜里出来吃了两角子酒,走在汴河边时,恰见一个男子摇摇晃晃,扶桥未稳,落入河中去。
王犁刀仗义出手,将那人救起,方知他是开封县县令,来开封府述职,因与同僚喝得畅快了些,醉过了头,竟是险些失足丢了性命。
“县爷是大善人,知晓了俺的困窘日子,又见俺有三分力气七分武功,便让我辞了庵酒店的工,带上胭脂,来县里谋了个差事,领着乡人们整饬公田,驱赶各样野兽,莫让这些系公田产,真如御史们上书所奏那般,成了荒草丛生、禽兽出没之地。”
姚欢听王犁刀简略地说了原委,由衷地欢喜道:“可真好,犁刀兄弟,你瞧,天无绝人之路,这开封城,不光出贵米、贵屋,还出贵人,教你遇上了。”
她因想着,章惇与曾布已公开闹翻,有些疑问也不必避着曾纬,遂又好奇地出言:“云山小院的姜太公肯与你解了契约?”
王犁刀点头,正要细细叙来,却见姚娘子身边那贵公子,撩下了风袍的帽子,一双凤目盯住了他。
王犁刀一惊。
刘锡在云山小院杀人那次,曾纬跟着曾布来与章惇谈判过,王犁刀隐约记得这张面孔。
他立时就煞住话头,先向曾纬深深一揖,却不敢开口称呼。
曾纬确实不悦。
他不喜听到姚欢一口一个“犁刀兄弟”
她是他的爱侣,是要入南丰曾氏的女眷,怎地又露出了她市井小商妇那见人三分笑的习惯来。何况,眼前这壮汉,谁晓得他话里几句真,几句假。
一旁的高俅,实也惴惴。
他今日出来给曾家四公子做马夫,对遂宁郡王赵佶说的由头是,来看看金明池外的郊野可能冬猎,故而方才在野市里寻了个壮汉,买下他与同伴们的猎物,装来车中。
高俅虽曾服侍王诜,却哪里知道,眼前这叫犁刀的汉子,竟是胭脂的男人。他更不知,姚欢也是与王犁刀相熟的。
高俅如今做了赵佶的红人,对朝中各方势力,倒是一清二楚。
他听王犁刀与姚欢一番对话,几个来回间就咂出了其中的关系。
开封府下辖开封、祥符二县。
开封府的府尹林希,乃是新党章惇一派的,而系官田产大量抛荒之事,皆是元祐旧党的残余势力在向官家告刁。因此,开封县县令的上司林希,将章惇名下产业里的某个护院,调拨来开封县干苦力,无甚奇怪。
既然这壮汉说来仍是章惇和林希的人,曾布的儿子又怎会热络待见呢。
果然,曾纬淡淡向王犁刀点点头,忽又笑容闪过,作了和煦之色道:“这位郎君,日已西斜,吾等还要驾车回城,若要叙旧,不如改日?”
王犁刀也不是个憨傻蠢愣的,忙道:“是,是,不好耽误官人和娘子,俺将这些兔子麂子扛上车子,就告辞。”
……
回程的马车上,曾纬恢复了柔情蜜意。
“倦么?”
他一边问,一边执起姚欢的手,放于风袍里焐着。
“不倦。”
“喜欢今日的雪景?”
“嗯。”
“待到了青江坊,让高俅多拿两只野兔给姨母。”
“嗯。”
“后头一旬,父亲或常要考较我的省试准备得如何,我须走读国子学,恐怕来寻你的次数要少了去。”
“哦。”
曾纬眉梢一挑,佯作恼了:“我说了这阵子话,你不是嗯就是哦,怎么,游山玩水一番,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兔子肉也涮与你吃了,你便又冷冰冰地待我来?”
姚欢无语道:“我哪里冷冰冰了,我只是嘴笨,不像你满肚子艳词小令。吾二人中,有一个会说情话,不就够了。”
曾纬撇嘴笑了,又在她脸上啄了一口,却亦再无逾矩之举,只由她安静地偎在肩头。
姚欢似在闭目养神,实则思绪比马车的轱辘,转得还欢。
她穿越带来的唯一金手指——那些小龙虾以及它们的第一代幼虾,已经进入冬眠。这还亏得邵清提醒她,蛤蜊是要在泥摊下冬眠的,这鳌虾可不能就任由其卧在院里的鱼池中、瓦砾下。姚欢于是和汝舟去挖了好些河泥来,堆满半个鱼池,又在饲料里多加了几次猪肠上或猪腰子上剥下的油膜,果然小龙虾们大约摄入了充足的蛋白质,开始打泥洞,钻了进去。
开春后,这些虾又要开始交配了,根据几何层级的增长原理,最好在此之前,将它们投放在可管可控的试验水域中,尽量保证最大存活率。
王犁刀兄弟那边,很可以做做文章呐。
桑虾套养的试验田先悄没声儿地搞出个雏形来,再说。
姚欢自认,并不是个有救世主情结的人。
她只是具备基本的共情能力。
她见陌生的“亲”弟弟姚汝舟可怜,就决定好好抚养他,自己是个成年人,有自己一口吃的,总也不见得饿死了一个娃娃去。她亲历了大洪水,见城市中下层的百姓可怜,就将手头的细软换了粮米果子,施粥赈灾。
她还具备对于资源的开发冲动。
当金明池外大片的荒地出现在她眼前时,她不免分外可惜这种资源的浪费。
若真的能把绍圣年间的开封郊外,发展成后世长三角或者珠三角那样的养殖基地,自己能否发大财先不论,至少王犁刀和胭脂那样勤勤恳恳的京都初代移民,能多些谋生的路子吧。
她想到这里,默默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