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到渠成的激情,古今无差。
前世凄惨孤独的重病者姚欢,今世起早贪黑的揾食者姚欢,已经许久没有享受过这种不虑其他、单纯来自肌肤相亲的愉悦了。
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或许比曾纬,更希望,此际并非白日里的皇家园林书阁赏景,而是两人的洞房花烛夜。
楼下传来呲啦、呲啦的声响,终于惊醒了二人。
是那门吏,大约从烤火的屋子里钻了出来,开始扫雪。
曾纬匀了匀气息,爱怜地端详了一番险些要云鬓纷乱的人儿,渐渐平静下来。
他正将她的鬓发又抚到耳后,却听她肚子里“咕噜噜”地响起来。
曾纬畅然一笑:“一时三刻吃不得你,我们,就去吃肉吧。”
第157章 大雁汤底兔肉火锅
自书阁出来,往北不到一里路,就能见到溪河蜿蜒处,松柏竹林郁郁葱葱,寒冬时节,亦无萧瑟凄冷之相。
金明池既然从开封外城北部的金水河引灌,这一片自是水草丰茂。
又因沟渠挖得颇深,便会相应地出现坡岗,星罗棋布,错落有致,建造瓦屋木楼后,映着植被,竟生生地在开封城西这一马平川的地界,营造出山川形势、溪谷幽潭的景象来。
左右是清净之处,曾纬更是不拘,牵着姚欢的手,踏雪涉溪,来到一处不大的瓦舍前。
高俅已守在门口,忙将二人迎进屋内,细溜溜的眼睛弯成月牙儿,笑道:“四郎,姚娘子,莫看这家不过是个茅檐低小的样子,做的山野风物,端的惹味。”
说话间,就有田舍翁面貌、但衣着干净的掌柜,殷殷上前,向二人作揖行礼,引到一处画屏后坐了。
高俅见姚欢一脸绯红,眼中的柔情蜜意像咕嘟嘟的茶汤般,几乎都要溢出来。他又睃了一眼曾纬,这潘安之貌的男子,更是眉梢唇角都挂着春色。
怪道唐人卢照邻说过,只羡鸳鸯不羡仙。
这对儿鸳鸯,既不迂也不野,男子风流而不佻薄,女子灵俏而不冶艳,果然瞧着赏心悦目。
高俅最是识趣,侧头吩咐掌柜的上菜后,便向曾纬道:“四郎,俺家小儿,身子素来有些弱,正巧前几日郡王赏了根高丽人进贡的北参,说是剪了参须,与麂子肉同炖,最是滋补根基。我方才已打听得此地冬猎野味的村集在何处,去去就来。”
曾纬心道,你可不用去去就来,你想去多久便去多久,正好让我和欢儿清净对酌。
嘴上却温言道:“急甚,你吃点东西再去。”
高俅道:“方才已热乎乎地吃了两杯酒,一碗雁肉饽饦片子,饱着呐。”
因又转向姚欢道:“姚娘子,今日俺本来是让店家备一只豆酱雁兔炖锅,不想这店家自告奋勇,说是学了一种新奇的烹煮之法。俺思量着,娘子本也是精于厨事、妙手成馔的行家,酱汤炖锅之类,也不稀罕,不如便试试他家的新把式,也给他们指点指点?”
姚欢莞尔点头。
美食爱好者,最钟意推陈出新,何况身处这个宋代农家乐里,她自然很想看看,冬令野味,能翻出个什么花样来。
高俅刚告辞出门,那掌柜的浑家模样的婆子,便端来一只大风炉。
姚欢因姨母沈馥之爱饮茶,识得风炉这宋人煮茶时常要用到的器物。
风炉本为唐朝时的“茶圣”陆羽所制。陆羽将魏晋时煎茶用的三足“鬲”改良,成为可以架在小小炭盆上的高足鼎炉,鼎中煮水,调盐料,投茶末,士人围炉对坐,一边等待茶汤沸腾,一边畅所欲言,如此风仪的雅重韵致,岂非胜过酩酊大饮?
然而今日,面前的风炉却显然又经过了改造,底部炭炉的敞口变得更大,坐于其上的陶盆也更宽阔,犹如海碗一般。
此际,炉底的小炭块已燃得通红,店家端来的覆釉陶盆里满满一锅汤水,坐上炉子没多久,便沸腾起来,飘出阵阵浓香。
曾纬好奇地问掌柜的浑家:“这汤一股禽肉浓香,却又怎地清如泉水?”
那婆子恭敬答道:“官人,此汤,乃用猪骨和大雁的架子,小火熬煮一夜而得。大火汤浊,小火汤清。熬成后,若汤上还有浮油,俺们就用丝瓜络置于汤面之上,来回扫汤,浮油就都被瓜络吸走啦。”
曾纬“哦”了一声,心头却更为疑惑。这金明池附近的店家,虽也不能全然视作腌臜不忌的山野村民,但对汤色都如此讲究的,应也不多见。
姚欢听了这汤的制法,心里想到的,却是此前在宫中见到郝随做的“开水萝卜”用虾茸丸子扫汤,然后弃丸不食,这样矫揉造作、浪费食材的所谓“讲究”与这里的农人用丝瓜络吸附油污的“环保”做法,高下立现。
真正热爱美食的人,从不对那些明明可以吃的食材,得瑟什么“弃之不用”的。
老天爷给面子赏的,世间人花力气养的、种的、捕的、捞的,四季荤素、万千风味,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块肉片蔬应该倍感珍惜,怎可随意糟蹋丢弃。
正是汤沸香浓之际,婆子又带着伙计,麻利地摆上四五个瓷盘,三四只小碗。
婆子介绍道:“这红溜溜的,是兔肉,这白森森的,是鲤鱼肉。皆是活杀后,选了兔腿和鱼肚上的好肉,才能片得这般又韧又薄。这两盘呢,是霜打的菘菜,甜糯得很,还有俺男人自己压的豆芽,官人娘子请看这一根根的,可是嫩得能掐出水来?”
姚欢满脸赞意,又指着几个小碗,问是何物。
婆子道:“那是蘸料,一叠姜末米酒,一叠醋,一叠豆酱清,一叠汉葱茱萸汁,官人和娘子将吃食在雁汤里摆烫熟了,由着喜好蘸料,即可入口啦。”
姚欢明白了,这不就是宋代火锅?
可以可以,火锅到底是中华美食之光啊,千年前就有了,而且因了宋人的精细,铺展出的派头,完全不逊于后世嘛。
婆子和伙计上完菜,将屏风摆回,退得远了。
曾纬先夹了鲤鱼薄片,在汤中汆熟,蘸了姜汁米酒一尝,与姚欢道:“果然滋味不俗,原还想着,鱼肉最是清淡,莫不叫飞禽走兽的骚味给盖了,不想这家的肉汤,闻着香,吃口却不浓,倒有几分君子气,不夺鱼鲜之美。这蘸鱼的米酒,也不烈,你快试试。”
姚欢涮了鱼,细细品来,确如曾纬所言。后世粤菜里有一味“天麻八珍汤”乃用羊骨、鸡腿、鱼头、天麻、白芍等煲煮而成,飞禽、走兽、水族,原是可以同锅的。而眼前这涮锅的底汤,以猪骨替代羊肉,以大雁替代母鸡,至少减去了四五分浓骚重油感,更不会盖去鱼肉的清鲜。
那边厢,曾纬知她方才在书阁上与自己亲热时,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一两片鲤鱼如何能充饥,随即又拈了最大的一片兔腿肉,在陶锅中来回漂烫,一心盼着它快点熟了,便喂给心爱的人儿。
兔肉,在畜肉里,颜色较浅,接近鸡肉的色泽,生的时候还呈现出玫瑰鲜红,在热汤中打了几个滚儿,断了生,就变得粉嘟嘟。
姚欢盯着火锅中这一大块柔软如锦、曙色乍现的兔肉,蓦地想起,自己上辈子读过南宋人林洪的食单《山家清供》里头便将涮兔肉称作“拨霞供”
此刻,容颜俊美的曾纬,骨肉匀称细白的手指,夹着筷箸又轻又快地挑烫着兔肉,画面太美,真如神仙拨霞一般。
“四郎,你看这兔肉,像不像天边朝霞?”
曾纬剑眉微扬,抬起眼睛看着姚欢,见她双颊被火锅的热气蒸得又红了些,遂带了三分嗔、七分爱的口吻道:“是挺像的,不过,霞帔雪颜,都远不如你好看。”
哎呀,情话就要如此简单直接。
姚欢将嘴唇一咬,正将满含春色的目光和笑意回报给情郎时,却听门外一个苍老而不失爽朗的声音道:“店家,老夫那回教你改制的风炉,用起来如何?”
第158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上)
“来的是,苏子容苏公?”
姚欢面上一怔,压着声音问曾纬。
她坐在墙角,被屏风挡得严实,本无法看到进门来的客人。
只是这一厢时日来,她再忙,也带着所剩无几的咖啡豆,又拜访过苏颂,一老一少,如爷孙两个般,研究了一番,如何用糖炒栗子的生铁桶子,烘烤咖啡生豆。
她又怎会辨不出苏颂的嗓音?
曾纬夹着粉嫩兔肉的手,于半空里悬了悬,终是伸向姚欢的碗碟处,放下那片呼呼冒着热气儿的涮兔肉,淡淡道句“吃着,我瞧一眼”
他向后探了探身子,自屏风夹缝望出去。
果然是苏颂,一身驼褐的直裰,围了裘领子,形容清矍,双目如炬。
曾纬乍望之下,觉得这位老相公,似乎比前几年与父亲曾布一聚时,看着气色更好了。
曾纬心头,正如电光闪过一般,惴惴于这苏公可会瞧见自己和姚欢,若瞧见了,自己又该如何斟酌说辞。
然而很快,他便看清了苏颂身后,跟着进屋的那年轻男子。
沉吟变成了惊讶!
邵清?
真是那个对欢儿表现得不三不四的私塾先生?
此人怎会追随苏颂?
看苏颂一脸慈和,竟仿佛带他同游的族中长辈一般。
曾纬胸中腾地,拱上一股疑火,火苗儿不大,但令他生了意气。
须臾间,他便做了决断。
选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
干脆挑明了吧,我曾纬准备纳一个西军军士的孀妇,此话到了官家面前我都说得,今日对着苏公,怎就不能说了?
也好教那姓邵的莫再生了旁的心思。
曾纬于是施施然起身,将屏风轻轻拂开。
“苏公,咦,还有邵兄,真巧。”
……
这几日,邵清的眼前,常会浮现那张伤痕累累的面容。
苏颂出言,邀他去为一位布衣老友诊病,他岂能推辞。
然而随着苏颂走访了一趟这位老琴师的宅子,邵清开始被两桩事困扰。
第一桩,说来哭笑不得,致仕赋闲的苏老相公,国事做不得主了,便喜好为年轻人的婚事做主——他要给邵清作媒。
刚一入宅,在客堂间落座,屁股还没坐热,茶还没上,苏老相公就眉开眼笑地开腔,向邵清引荐老友的女徒弟,小徐娘子。
邵清初以为,这女徒弟照应师尊既久,必会对师尊平素的一些症候了如指掌,故而苏公令她向郎中陈述病情。
谁知,徐娘子开口的机会并不多,话倒都让苏公说了。
并且说着说着,老先生便开始夸赞,邵清和徐娘子,都是有情有义又勤恳聪慧的年轻人,倘使开封城里的郎君娘子,都像你们这一对儿,行事端方有度,该多好。
邵清当时,脸都僵了。饶是他好歹算是有几分阅历的人,亦对此毫无心理准备。
邵清瞟一眼那徐娘子,见她倒既不讶异,也无赧色,甚至可说是神色清冷,目光寒凉。邵清不由猜测,这女子怕是先已由长辈们吹过风,但多半无此心意。
他于是小心翼翼地截住苏公的话头,提出先为病患诊脉吧。
这第二桩困扰,便接踵而至。
几人踏入一股草药味的内室时,床榻上的五旬男子正要起身致意,却蓦地盯着邵清,有些愣怔。
苏颂笑道:“子通,你看老夫这小友,是不是有些你年轻时的风采?”
老乐师赵融回过神来,恢复了长者的沉稳谦和,缓缓道:“苏公说笑了,这位郎君俊雅不凡,愚弟就算当年面容未毁时,亦不及公子十一。”
邵清坐下,拿出脉枕,开始请脉,却自知有些心神紊乱。
方才他与这位赵老乐师目光相接时,实也是没来由地一阵心悸。
十分突然又古怪的感受。
并非因他面伤可怖,而是,似乎,那种如堕梦境的好奇又凄怆的想象,忽地被唤醒一般。
他姓赵……
邵清心底深处翻涌起畏怯。
赵是国姓,开封这皇城根下,姓赵者何止上万?
可是,他恰是乐师……
余下的时辰里,邵清虽看着熟练地诊脉,察看旧方,写了新方子,却分明有力不从心之感。
待得告辞出门,苏颂乐呵呵地拉住他,给他交了底,道是,徐娘子兰心蕙质、菊骨梅姿,很不错唷,这女娃从前亦跟老夫学过蒸茶和育茶,算得女弟子,过几日便与你一同陪老夫去金明池畔走走。
邵清满腹惶惑心事,昏昏然应承了。
昨夜瑞雪初降,苏颂今天出行,似乎心情更佳,一路的车中,与那陪着徐好好同来的小玥儿姑娘说着金明池的风物,全不介意邵清和徐娘子皆如闷嘴葫芦一般。
游完园林中的骆驼虹桥,苏颂让车夫径直往北,行到这农家酒肆形成聚落之处,用午膳。 ……
屏风开处,姚欢略显慌乱的面孔,露了出来。
邵清错愕地盯着她。
继而回过神来,不免讥笑自己,怎了,他二人一对鸳侣,雪后出游,有何奇怪。
徐好好和同行的小玥儿,亦讶然道:“姚娘子……”
继而那两副目光,自然,就落在了丰神玉姿的曾四郎身上。
小玥儿年纪尚小,平素亦不过是打理家务、服侍阿父、做了鲊卖卖钱,所接触的人与事都甚为简单,此刻只觉得,哎呀,原本只道邵清已是开封城顶好看的男子、很配得上徐阿姊了,不曾想,眼前这位郎君,才像画上走下来的人物呐。
徐好好的角度与判断,则深层些。她再是性子孤高,数年来游走于开封各间正店的阅人本事,却是扎实攒下的。她虽与小玥儿一样,并不认识曾纬,但不会像这小妹子一般,初见男子时,只晓得看脸。
这般气宇,怎会是小门小户的儿郎。
然而众人之中,最为惊诧又心念飞转的,乃片刻前还谈笑风生的老人家——苏颂。
曾布在新党中的立场,素来比较暧昧,表现出来的风格便是,他虽领的是枢密院,性子却殊为平和,不像章惇等人戾气十足。
曾布这一点,获得了始终厌恶党争的苏颂的好感。
二人关系一直不错,当年曾布被旧党贬往南方,魏夫人不得同行时,苏颂甚至还私下提议过,自己一位三十岁左右的族中小妹,亦是知书达理的贤淑女子,且年轻力壮,可作为曾布的侧室、陪伴他前往外州,照顾曾公的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