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好好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应了:“好,那我多收些徒弟,盼着一两年后,便能给师傅赁了大宅子好生住着,又能给玥儿攒足嫁妆。”
玥儿闻言,活泼泼的神情一抹,换了绯红的赧色,忽地想起什么,回嘴道:“阿姊还是先想想自己的姻缘事吧。此前苏公来访,还说起要给阿姊做媒呢!”
小姑娘一说起别个的八卦,自是刹不住车。
玥儿又其实是个精灵的小妞,早已看出来,李师师已被徐好好重新接纳为自己人了,有些话题,亦无忌讳。
她于是笑吟吟地向李师师道:“师师娘子,我阿姊架子可大,宰相公公为她说的后生,她都看不上,不知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人喽。”
李师师却似蓦地意识到什么,猜想徐好好仍是放不下从前那人,于是有些尴尬地敷衍:“哦,想是那后生,人物泛泛。”
玥儿不依不饶道:“岂会是泛泛之辈?宰相公公说了,那位公子虽是从京兆来的外乡人,但久居开封,年纪与阿姊相仿,相貌人品都上乘,已经过了省试,平日里教童子和给街坊瞧病,亦能谋度生活,并不窘迫。”
徐好好作恼道:“好,若苏公能为师傅托了宅店务的官儿,寻一处体面的公屋,我便去瞧瞧那后生,是如何的龙凤之姿。”
赵融一锤定音:“假公济私之事,你想也莫想,为师与苏公始终是君子之交。不过这次,他帮到了我心里头。你的姻缘,终究也是为师要周详考虑的。听起来,那姓邵的后生,确是不错。”
这几人言语往来,坐在一旁的姚欢,心中的疑惑已如发面似地胀大起来。
他们说的,莫不是,苏颂和邵清?
哎,我去。
还有这么巧的事儿?
这开封城,究竟是有多小啊!
第153章 姨母的支持
姚欢原想着手头还紧,独立门户之事没这么快,不曾料到天上掉下来两位合作者。
话说,私人的商铺,可不像公屋那样能佛系待之。
开封城遭了水灾后,朝廷大免商税,本就会越发吸引四方商贾。现下是临近年尾,眼看阵阵降雪就要埋了路,外乡商客进京暂缓,城中人的心思又都在过年上头,故而繁华街市还能寻到空出来的商铺。
但甫一开春,只怕商机随着万物复苏涌动起来,铺面就算能寻得,租金也要涨,便不是贯能拿得下来的。
兵贵神速,做买卖也是。
越是冷的日子,上朝的中低品级官员们,应该越是需要一个暖和的早饭铺子吧?
姚欢于是瞅个得空的晚间,先将遇到李师师和徐好好的事,与姨母说了。
沈馥之素来是远阔不拘的性子,听到那原本于秦楼楚馆里谋生的伎人,在边关得了功名,并且回来后还想闯一条别开生面的路子,竟是要自己来做女先生的,不由心中已先有了几分好感。
“这师师姑娘,是要学唐时蜀地的才女薛涛吧,凭着自己的本事挣一番家业。”
沈馥之啧啧道。
姚欢一听,还真是,薛涛脱了乐籍后,靠在成都浣花溪畔制笺售卖,后半生过得并不窘迫。如今这个时代比唐时对于商业和身份的限制又宽松不少,李师师怎地就不能凭着教授琴艺歌艺,而做到衣食无忧呢?
姚欢掂量着姨母的接受度不错,于是继续说了自己想去东华门与她们合租的计划。
沈馥之先是惊讶,继而迅速地追根溯源,恍然而悟道:“我送你进宫当差那日,你看到官老爷们提着灯笼吃早膳时,便开始盘算此事了?”
姚欢点头。
沈馥之陷入沉吟。
自己这甥女,不仅仅眼里晓得觑到商机,那心窍,更是不同寻常的有主见,哪里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看来此前曾四郎说的是真的,她便是属意于某位男子,也未必被这男子牵着走。
如此性情,也不知是好是坏。
哎,福兮祸兮,也得看遇到的男子有没有胸怀肚量来容你。我沈二就是这般性子,老天不也终究还是安排了蔡荧文这样的男子。
沈馥之想到此,开腔道:“欢儿,不瞒你说,自汴河畔捡回一命,姨母发现你变了不少,不知是否因为,鬼门关里走一遭回来的人,心气会刚硬许多。你的主意,远比过去大了。”
姚欢心头一震。
自己再怎地掩饰、揣摩,终究是旧瓶装新酒,与姚家姑娘乃形似神不似,沈馥之这般老江湖,不心生讶异才怪。
可是,哪个穿越者想做一具套着古人躯壳的傀儡?
总仍要将各种点子付诸实践,畅快地在这片天空下活上几十年,自是越来越顾不得谨小慎微的藏拙模样。
她正嘀咕间,沈馥之的语气却和缓下来:“主意大些,倒不是坏事,至少不会活得心里窝囊。姨母想来,你若搬得离东水门远些,也好。彼处四邻与你不甚熟悉,你今后自那里出阁去了曾府,岂非少些物议?此其一。其二,姨母的饭铺,终究是做力夫纤工和游走差役的买卖,你制出的鸡脚,能教明月楼和周遭街坊一直下定,已算给姨母的买卖增了不少光彩。但说出去,你仍是爿脚店人家的女儿。”
沈馥之起身,拨了拨灯芯子,又道:“曾府当初聘你去做孙媳妇,官媒娘子说合时,你好歹是个书吏的女儿。如今你摇身一变要去做儿媳了,出身却更低了……还不如说是与琴师合开私塾的娘子,体面许多。”
这柔声细语的条分缕析,每一句,都与做买卖的风险和收益无关,都只是在为姚欢能与四郎顺利做成眷属考虑。
姚欢从惴惴到感动,觉得沈馥之的话,如吹面不寒杨柳风。这位姨母,当真是将甥女当亲闺女。
不过,卖猪杂和鸡脚有什么丢人的?卖新琶客有什么丢人的?还非得往音律私塾上靠,才显得不那么下九流?
须知,后世多少豪贾,都是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
顺丰的掌门人,最早是在亲戚手下做小工、为了运送货物样品而奔波于粤港码头间。湾仔码头的创始人,最早是推个小车做路边摊卖水饺的,还得被城管四处赶。那名列京城四少、某连锁餐饮的少东家,他妈妈最早也不过是做个小火锅店。
更关键的是,不管小贩能否成长为豪门,只要凭本事、凭良心、凭质量做买卖,怎地就低人一等了?
但姚欢也明白,有人的地方就有鄙视链,连千年后现代社会的人群,尚且不能摆脱阶层鸿沟的观念桎梏,又怎能要求宋朝人有什么平等思想呢。
沈馥之见甥女紧抿着嘴,唯听见自己说到曾家小子时,眼里头一丝儿微甜憧憬闪过。
她越发认真地,要将身为长辈所应当提点的意思,说得分明些。
“欢儿,你年纪轻轻便要去闯一番新天地,自是教姨母也佩服得紧。但,你也须想想,四郎那头,你二人接下来,怎么妥妥贴贴地走下去。他明年,中了进士,要做官,不中进士,二十出头的人了,曾枢相可不是闲云野鹤般的人物,定也是要给儿子谋一条门荫入仕的路。国朝上下,还不曾听过,哪个朱紫人家的女眷,是抛头露面、在市肆里做买卖的。”
姨母所言,实也说到了姚欢心里。
此事,姚欢也不是没有打算过。
情定之后,她思来想去,觉得史料中关于曾布后人的记载中,没有曾纬,很有可能只是因为,他没有什么可记之事。
有其父,未必有其子。
自初识以来,姚欢总觉得,曾纬是个赤子之心的青衫少年郎,纯净而多情,于风雅之好上虽颇为讲究,却未必醉心付力于宦场前程。
他唯一一次令她觉得稍有别扭的表现,是认为她施粥有利于挣名声。
但再细细思忖,姚欢又释然,他的出发点仍是为着他们的将来,与姨母的考虑本就是殊途同归。
他在她面前,从未津津乐道京城官场秘闻,没有那种时时刻刻将“我爹是曾布”写在脑门上的官二代的鄙俗不堪。
或许,曾布这个幼子的前程,也就是如苏颂的几个儿孙一样,不管是否进士及第,都是做个闲散大夫,悠游国家图书馆,著文修史?
若真是这般,自己就和什么诰命夫人身份无关了,开个咖啡馆,或者做个小龙虾供应商,大不了渐退幕后,莫像卓文君那样当垆卖酒过于惹眼,应该无甚非议吧。
宋朝的宰相还开高级酒店和度假村呢,闲官的老婆就不能有自己的产业了?
姚欢遂向沈馥之道:“姨母所言,欢儿都听进心里了,做买卖,自会渐渐从忙外的掌柜,转成管内的东家。”
沈馥之“唔”了一声,忽又道:“你若真搬去东华门,美团跟你去吧,这丫头是个能使上力的。”
“姨母莫虑,那徐娘子的师傅,有个女儿,和美团差不多年岁,亦是个机灵可喜的,难得还有一手制鲊的手艺,正可帮忙。”
沈馥之一听,姚欢连帮工都找好了,确是并非心血来潮、戏言几句的态度。
“那,你张罗你的新铺子去,汝舟便先留在我这里,邵先生私塾离此处近,他若跟你住去东华门,每日送学是个大麻烦。况且,他一个男娃娃,也不好在女人堆里长大。正好,你姨父要搬回来,我,嗯,我应了。”
第154章 我舍不得你吃苦
立冬这日,沈馥之的饭铺打烊一天。
姚欢平时常要天蒙蒙亮便起来做供应明月楼的鸡脚,最近又忙着去找地屋行牙人谈新铺面,今天难得休息,冬阳透过窗棂,焐热了她的面庞,都不影响她睡回笼觉。
迷迷糊糊间,她却听到院里似乎响起那熟悉的沉悦又温柔的男声。
她起初以为还在做梦,直到美团开门进来,轻轻推她,带着欢喜又打趣的口吻道:“欢姐儿,你还不起来?”
姚欢实在舍不得睁眼,只兴致怏怏道:“怎么了?”
“两桩喜事。第一桩,外头下雪啦。昨儿晌午刮的风,暖意不寻常,二娘就说,雪天在路上了,不想今日果然白茫茫一片。”
“哦。”
姚欢半梦半醒的,心道,到底是农业社会,准时下雪就是大喜事了。
她依然闭着眼睛:“第二桩呢?”
“姑爷来了。”
“姨父又不是第一次来。”
“欢姐儿,我说的姑爷是四郎,曾公子,他要带你去金明池看雪!”
姚欢眼睛顿时睁开了。
刚才不是做梦!
那寒暄之声,确实来自曾纬。
美团这小丫头,就直接姑爷姑爷的叫上了?
美团回身去衣箱里翻拣冬衣,一面小黄鹂儿似的,继续一口一个“姑爷”地滔滔不绝:“曾姑爷说,车驾他都备好了,还请二娘同往,二娘说她这几日缝了条新褥子,正要趁今日不做买卖,给蔡姑爷送去。曾姑爷就说,回头让池边的农人炖了野兔,教欢姐儿带一钵回来给姨父姨母尝尝。”
姚欢嗔道:“莫瞎喊,姨父自然是姑爷,曾……四郎,还是曾公子,你再这般促狭,我今日不带你去。”
美团一脸坏笑:“欢姐儿想多了,今日俺要跟的,怎会是你?二娘方才,给曾姑爷点完茶,就偷偷吩咐过了,让俺今日随她去太学,蔡河那边的雪景,也能将就看看。欢姐儿快起来,美团给你梳个好发式!”
……
“想我么?”
马车刚出青江坊,曾纬就直奔主题。
“嗯。”
“你这一个嗯字,是何意?是人憔悴、辗转难寐?还是日斜惊起相思梦?”
曾纬拿一双柔情都要溢出来的明澈凤目,盯住姚欢,期待看她被自己追问得无所适从的窘迫模样,那最是教他甘之如饴。
不想姚欢今日并未躲闪,抬起眼睛,接住他的目光,轻幽幽道:“想你就是,**脚的时候会想你,结果多放了一把盐。在姨母的铺子里帮忙时也会想你,结果算错了帐。”
曾纬一愣。
继而噗地笑了。
对不上柳永和欧阳修的相思词又如何,她与那些官家金闺的不同之处,恰在于质朴可爱。
况且,仔细一忖,她这说法,倒比词家浅斟低唱捏出的句子,更能道出那份心神不宁。
曾纬敛了笑容,又道:“欢儿,这些时日,我再忙于苦读,也会盘划我俩的事,有时心躁起来,甚至就想着,先与母亲说了罢,母亲向来顺着我,她又聪慧,定能想到妥帖的法子去与父亲提此事。不快些将你迎进府来,我当真,无心准备明年的省试。”
姚欢见曾纬蹙着眉头的真挚表情,一阵心意荡漾。这男子如今二十三四的年岁,在这个时代的心理年龄,与穿越者姚欢在后世的心理年龄,恰能吻合。
正因为曾纬已不是青葱儿郎,故而他大胆表白后、是明确要带着女子往眷属之路上走的,而非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作派。
姚欢心道,他连着救过我两次,也全然不会掩饰自己的热切和谋划,我又怎好将自己的打算瞒着他。
遂认真与情郎道:“姨母自从知晓了我们的心意,何曾拦着我与你相见?你莫太急,省试若有了眉目,趁着你们男儿金榜题名的喜讯,会不会枢相与夫人那边,更好说一些?另外,我也有桩事要与你说。”
伴着马车轱辘压过雪地的吱嘎吱嘎声,曾纬将姚欢要与李师师等人合租闹市铺面、各自经营买卖的事听了,先头心湖里波涛汹涌的春情,稍稍消退了些。
“欢儿,你可是缺钱?是供汝舟的学资?那邵先生的私塾,又涨学资了?”
“啊?不不,我和汝舟,钱都够用。”
姚欢没想到曾纬第一反应是这个,忙摇头否定。
“那你为何,想着要将买卖往大了做?就算依你所说,我俩的六礼,明年再作打算,你也不会在饭食行做多久,何必累着自己?不瞒你说,我虽知姨母打心底疼你,但一想到你如今还在市肆吃苦,实在觉得不是滋味。”
曾纬说到此处,一把拽过姚欢的手,又将脸凑近她,压低了声音道:“不过,你要搬出青江坊,我倒颇为赞许。我在府里的月钱,有五贯,国子学每月还发一贯,要不,我给你寻一处雅致清净的屋舍,你先住出来?我来与你相会,避讳也少得许多。”
曾纬身上的熏香依然清芬夺神,比他含醉般的目光和撩动心魄的嗓音,更教人沉醉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