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允之听到这绰号,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两个丫鬟何曾见她这样笑过,一时都看呆了。方才她那一笑间,仿佛整个屋内都跟着粲染生辉了。
主仆三人走到院里,看到一个七八岁大的少年人双手负后,高抬着下巴站在树下,一脸不可一世。
他慢慢踱步上来,漫不经心道:“表姐,我看你好得很啊,怎么晕了那么久,该不会是装的吧?”
羽扇气得往前一步,被苏允之按住了才没有出声。
李玄夜眉毛一拧,瞪了羽扇一眼:“狗奴才,还敢瞪我?信不信我挖了你的眼睛?”
苏允之皱眉:“表弟有什么事么?”
李玄夜哼了一声:“娘亲要我过来给你赔个不是。”
他目光一转,扫了苏允之一眼,突兀地笑了一下,一直放在背后的手突然往前一伸,直举到苏允之眼前:“这是我给表姐赔不是的礼物,还请表姐笑纳。”
在他掌心之中,躺着一条灰色的毛虫,正在缓慢蠕动。因靠得极尽,苏允之几乎能看清虫子身上的每一根粗粗的长毛。
她神色大变,惊叫出声。
李玄夜立马咧嘴笑了出来,然而苏允之突然抬起袖子一挡,袖风猛地一扫,竟将那毛虫挥了出去,不偏不倚正挥到他嘴里。
这一下猝不及防,他骇然大叫,往后一跌,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苏允之捂着心口直喘气:“吓死个人了。”
李玄夜飞快从嘴里扒拉出虫子扔到地上,跳起来对她怒目而视:“你干什么!”
苏允之无辜地眨眨眼。
他还想冲上去给她好看,却突然脸色苍白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原本他动手去拿那虫子,也是强忍着恶心,一想到那种东西刚才竟然进了自己的嘴里,简直浑身发毛,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你、你给我等着!这事儿没完!”李玄夜捂着脖子踉踉跄跄地跑了。
羽扇简直看呆了:“小姐,四少爷这是去哪儿呀?”
苏允之拍了拍衣服下摆,淡淡道:“多半是去漱口吧。”
“这……四少爷记仇得很,他要是去找大夫人告状可怎么好?”
“由他去。”苏允之伸手捋了捋头发,丝毫不以为意。
正如羽扇所料,李玄夜急忙忙回到自己的青山院,一阵上吐下泻,可不是对着黄氏骂骂咧咧、添油加醋地将应怀玉痛诉了一番。
黄氏还没说话,旁边的李宜华瞥了他们二人一眼道:“娘,这点小事还是算了吧?毕竟是四弟先去吓唬表妹的,再说了,二叔不是马上就要回来了么?”
这话一出,黄氏和李玄夜都微微色变。
李韬公务繁忙,经常四地奔波,这回他去南边剿匪也有三个月了,前不久传来书信说是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别看李玄夜平时在家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可一旦到了他二叔跟前,就蔫头耷脑,话都说不利索了。
*
紫云原本还忧心李玄夜吃了亏会再来找茬,却没想到之后两日都风平浪静,连他的人影都没瞧见。
大早上,她边给苏允之梳头边道:“奴婢还以为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没想到这几日都太太平平的......”
苏允之从镜子里笑看了她一眼:“他又不是三头六臂。”
羽扇点头附和:“之前咱们都怕得要死,看四少爷那个横行霸道的样子,还以为他多厉害呢,原来一点都不中用。”
听她这么一说,紫云又想起李玄夜当日被活活恶心走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出来。
苏允之转头望了一眼窗外:“看这天,是不是要下雨了?”
“多半是。”
羽扇吁了口气:“昨儿房妈妈就说看天是要下雨,还好把被褥都拿去晒过了。”
主仆三人正说着话,没等到下雨,外头来了个丫鬟,禀报说黄氏让送来一些丝绸布样,叫苏允之挑两样喜欢的,回头让铺子里的师傅定制两件新的秋衣。
那丫鬟一脸笑盈盈的模样,紫云却觉得十分古怪:“这位姐姐,小姐们的秋衣不是早都定做过了么,怎么如今又......”
定做秋衣一般要提前一两个月,如今都九月十五了,还定做什么衣裳?
丫鬟只道:“这都是大夫人的吩咐。”
苏允之倒没有多问,随手就选了两样。
那丫鬟带着东西告退后,羽扇忍不住道:“大夫人什么时候出手这么大方了?”
黄氏着人送汤药,说到底用的是侯府仓库现成的药材,届时不过记一笔账在茯苓院头上,可定做新衣却是要实打实地把银子花出去的,完全不是一码事。
苏允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淡淡道:“怕什么,不过就是做两件衣裳。”
*
如此过了几天风平浪静的日子,一晃到了九月二十,在外好几个月的李家大少爷李玄清终于回府了。
当日,李家大爷李麟和大夫人黄氏都喜不自胜,这人才到城门口,就把一家子都叫来了前厅。
众人在厅内等了一会儿,遥遥听到下人在前院高喊:“大少爷回来了!”
黄氏激动得站了起来。
苏允之抬眸望去,见一个十八九岁年纪的男子掀袍踏进了前厅,大步走来。他穿了件靛青色素面细布的袍子,皮肤白皙,鼻梁高挺,双眸明亮,相貌十分出众。
这就是大房的长子李玄清,看眉眼倒和当年的李韬有几分相像。
苏允之朝他身上那件素面细布的袍子多看了两眼,心道:这个李大少爷,身为大房的长子,明明在侯府这样众星捧月的,在外面却穿得如此朴素无华。
她的打量并不直接,李玄清却立马有所察觉,飞快朝她睃了一眼。
第3章 李韬
这一眼来得突如其然,苏允之不禁微微一怔。
“父亲,母亲,我回来了——”李玄清撩起袍子要跪下,给李麟扶住手臂拦住了动作。
“回来就好,你母亲想你得很,日日都要念叨几句。”李麟笑道。
黄氏已经在那儿抹眼泪了:“瘦了,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
李玄清摇头一笑:“没有吃苦,外面的饭菜不及家里的合我胃口,吃不惯罢了。”
黄氏一听,破涕为笑:“好好好,这就让厨房给你去做好吃的。”
李玄清走去和旁边几个弟弟妹妹打招呼,到苏允之跟前时,声音不自觉轻柔了许多:“几个月不见,表妹瘦了许多,身子可还好?”
他问的没有问题,语气却带着非同寻常的亲昵。苏允之蹙眉,目光一转,果真瞧见在他身后站着的黄氏拧着眉头,一脸的不高兴。
李玄清就是有这个能耐,一个字也不必明说,就能让所有人都以为应怀玉和他不清不楚。
苏允之心中不悦,表面只淡淡道:“一切都好,谢大表哥关心。”
李玄清笑了笑,没再多说,转头又去和李麟、黄氏说话。
他一走开,苏允之暗中松了口气,一抬头却看到他身后有个丫鬟正目光闪烁地打量着自己,不禁眉头一皱。
这丫鬟十七上下,身形纤细,眉眼秀气,她唇边那一粒褐色的小痣,为原本仅是清秀的脸蛋添了几许难言的妩媚。而看她所立之处,应该……是李玄清院里的大丫鬟。
那丫鬟见苏允之看过来,飞快垂下了眼,一时只露出下半张脸。
她轻轻抿着唇,殷红的唇色给那唇边的痣一衬,竟仿佛带了几分艳色,看得苏允之心头一跳。
黄氏此时正在那儿笑得合不拢嘴:“你二叔肯定也为你高兴,这可不仅仅是中举,而且还是解元!乡试第一啊!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过几日咱们就在家里摆宴,请亲戚朋友过来庆祝庆祝。”
寒暄了一阵,黄氏吩咐两个下人跟李玄清回院,伺候他洗簌。
李玄清走到一半在堂口停下,侧过身听那唇边有痣的丫鬟说话,她踮起脚凑近他耳边,衣裙下摆几乎与他的袍子贴在了一块儿,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引得他突然笑出声来。
苏允之见他们走远,便向紫云问起那个丫鬟,紫云低声回道:“那是常山院的碧云,听房妈妈说,她为人沉稳,又会说话,才伺候了一年,就越过了原先的大丫鬟素莲,成了大少爷身边最亲近的人。”
怪不得先前都没怎么见过呢。
*
李玄清久别回府,晚上一家子人聚到一块儿吃饭,就当是给他接风洗尘。
平阳侯府的主子们平素吃饭,都是各院归各院,关上门自己吃自己的,只有到了特殊的日子还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围着同一张桌子吃饭。
差不多时辰,大爷李麟、大夫人黄氏、大少爷李玄清、二小姐李宜华、四少爷李玄夜陆陆续续都到了白芷厅,最后到的是三老爷李霑。
见人来齐,刘嬷嬷才叫人传菜。
菜色极为丰富,打头是冷盘的鸭舌、杏仁、猪肚、海参、糖藕、蜜枣、红虾,而后是热盘的翡翠鸭、金玉蹄膀、东坡肉、青石斑、蒸蟹、鲍鱼、黄鳝、牛肉、五香鸡,伴一并绿色小菜,最后又呈上琳琅满目的果盘放在正中。
苏允之刚才还对李玄清回府的事置身事外、毫无感觉,此时此刻的心境却截然不同,望着这一桌好菜,真是眼睛都要放光了。
还别说,平阳侯府的厨子手艺真是不错。那东坡肉做得堪称一绝,油而不腻,韧而不柴,入口回甘,带一点醇柔的香甜味,丝毫不比从前苏允之在宫里吃的差。
不过,这也不稀奇,她早知道李韬这人嘴刁,对吃的颇为讲究,他府上的厨子也肯定是拔尖儿的。
“说起来,二弟这回去西南剿匪立下大功,清儿又高中解元,咱们府上近日可算是双喜临门了。”李麟放下筷子道。
李霑:“二哥这次没有受伤吧?”
李麟笑了笑:“怎么会,他一向谨慎。”
“听说这次匪营的贼子都是江湖门派出身,功夫倒在其次,就怕会有暗器毒药一类,那就防不胜防了。”李霑面露忧虑。
黄氏不以为意,掩嘴笑道:“三弟就别瞎操心了,二弟既然写了信回来,人自然是平平安安的。再说,他外出剿匪,又是主帅,受点伤也在所难免。”
李霑没有说话。
苏允之低头拿筷子搅着碗里的饭菜,突然觉得有些难以下咽。
她虽然与李韬不对盘,但也知道剿匪平乱的艰险困难,眼前这一大家子此刻的富贵享受,其实都是用他一个人的功劳苦劳换来的。
上一代平阳侯在世时,平阳侯府哪里有这样的风光?
真是哪儿都不缺白眼狼,苏允之不由得想到了自己那个养子谢胥,当下狠狠把筷子戳进了眼前那块红烧肉里。
*
饭桌上,黄氏笑道:“一晃眼,几个孩子年纪都大了,眼看着都要谈婚论嫁了。”
李麟:“这事不急,尤其清儿,如今还是要以学业为重,乡试后面还有会试、殿试,切不能掉以轻心。”
李玄清应了父亲一声,目光一转,却突然望向苏允之浅浅一笑。
那神色,带着点无奈,又像是在安抚她。
苏允之只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低头扒饭。
其实,从前的应怀玉一直过得很憋闷。她明明对李玄清无意,对方却轻而易举地让全府上下都以为——她对他有情。
这种潜移默化非常微妙,使得应怀玉无法开口和别人解释,又不能拒绝他三番五次的示好。毕竟人家每次都打着表兄关心表妹的幌子,应怀玉若是直接揭破,反倒会让自己陷于尴尬的境地。
应怀玉也是因此才会被黄氏所厌恶。
两三句话下来,饭桌上的气氛不觉有些冷,一时也没什么人说话。
晚饭罢,苏允之并未逗留,直接带紫云回往茯苓院。
主仆二人走到后园,不自觉放慢了脚步。园中樟木芬芳,味道浓郁,因林木众多,比之前走过的地方要暗一些。
院墙边的银杏树高大笔直,旁边挨着一株婀娜身姿的芙蓉花树,树上花苞沉甸甸地坐在枝头,像一团团粉色的轻云。
方才那顿饭吃得有些气闷,这会儿在园中散了散,心情倒是畅快了好多。
慢悠悠走了一刻多钟,二人才到后园背门处,突然看到不远处的李玄清,都愣了一愣。
李玄清站在树旁,身后跟着那个叫碧云的丫鬟,瞧样子,像是在等她。
“表妹。”
苏允之停下脚步,朝他一福。
李玄清向她走近了两步,微微笑道:“回来以后还没有好好地和你说过话。”说完淡淡扫了旁边的紫云一眼,紫云会意,往后退了两步,与他们二人隔开了些距离。
“表妹近日在家,都做些什么?”
苏允之低着头:“看看闲书罢了。”
李玄清略一挑眉,笑了笑道:“都看些什么书?”
从前应怀玉可不怎么爱看书,多在屋里做做女红罢了。
苏允之漫不经心地答道:“最近看的是《楹联从话》和《巧对录》。”
李玄清一愣,须臾,缓缓皱起了眉头,声音温和道:“这些东西不适合你看,只是些不入流的文论,看了没有好处。女子无才便是德,表妹如今这样就很好了。”
苏允之不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这是在夸她,还是在骂她?
李玄清压根不知她想的什么,自顾自接着往下道:“怀玉,你知不知道……放榜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李玄清看到她抬眸望过来,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倒映出他自己的脸,一时心口发烫。
不等苏允之开口说话,他轻声道:“我在想,总算是能回府......见到表妹了。”
二人站得也不算很近,但他身上沉木香的味道还是随着晚风一起飘了过来。
苏允之垂眸,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似笑非笑道:“表哥莫开这样的玩笑,若让舅母听到这话,当了真,多半是要怪罪怀玉的。”李玄清一怔,碧云也抬头飞快看了苏允之一眼。
“表哥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乏累得很,今日还是早些休息为好。”话一说完,苏允之福了福身,再不给他多说的机会,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