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顾大伯塞的银子就没人接,还是被他磨烦了,才有个衙役将大致情形跟他说了一下。
其实这也是例行惯例,因为明天要开审,自然要提前通知犯事者家人。
这也就说明了,这个案子怎么审怎么判,其实县衙那边已经有了大概的章程,只是这话顾大伯没敢说出,他怕说出来老二媳妇再撑不住了,这一家子人该怎么办。
“这可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
孙氏的眼泪仿佛流不尽似的,呜咽地哭着。
顾大伯也是来回踱步,来回转圈,显然是一时也没什么主意。
“娘,你别哭了,要哭咱们明天再哭。”顾玉汝突然道。
“呃?”
孙氏没有防备女儿会这么说,被惊得打了个哭嗝。
“玉汝。”顾大伯也疑惑地看了过来。
“我爹不可能做出逼奸寡妇的事,这事肯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他,谁会陷害一个穷秀才,能得银多少?得利多少?
“娘,那黄寡妇就是事主,突破口也只能在她那里,你与其在这流无谓的泪水,不如明天去公堂上哭,去公堂上问问她,为何要去害一个克己守礼的读书人?
“咱们是女子是妇孺,不会别的什么,只会哭闹撒泼。娘,你要知道,逼奸是假,想坏爹的名声才是真,一个被坏掉名声的人,以后还能当秀才,还能当先生?我、于成若是有一个坏掉名声的爹,以后如何面对世人?而且我爹那么注重名声,出了这样的事,这让他怎么活?”
“所以,这就是来害命的!他们是想害了我爹的性命!”
“既然现在说不清楚,那寡妇非咬定我爹逼奸她,那我们就去公堂上当众拷问拷问她的良心何在?她不是善良忠贞吗?她不是贤良淑德吗?那她怎么忍心无端去害别人的性命?”
顾玉汝是面无表情的。
打从从县衙里出来,她几乎都没有什么表情表露,甚至是顾大伯发愁,孙氏哭泣不止,她依旧是波澜不惊,唯独说到去拷问此人良心时,她言语中透露出一股激动。
这股激动很深沉,就好像这股冤屈埋藏在她心里已久,此时此刻才问出来。
太久了,久到顾玉汝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段含冤莫白的日子,久到她以为自己忘了那段被人指指点点的岁月。
不管她是重活,还是未卜先知抑或是神灵眷顾,她就浑当自己多活了一世。
两世了,该有个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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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县衙大牢里,已经点燃了灯火。
“刘头儿,你又何必可怜他是个读书人,还专门将他单独关了起来。方才我在上面,听人说家里人来过了,没人敢收银子,看样子是不成了。”
穿蓝青色短褐、胸口上印了个‘狱’的圆脸狱卒,将手提的油灯放在桌上,一边说一边在桌前坐了下来。
已经掉了漆的方桌,上面摆着几个菜,还有一壶酒,另外两个狱卒正在喝酒。
而被称呼‘刘头儿’的正是其中一人。
他三十多岁的年纪,脸色白中带着青,浓眉细目,看着似乎有些病弱之态,可整个人却生得高大魁梧,正是这县衙大牢的狱头刘成。
一个小小的狱头在整个定波县县衙不算什么,但在这县衙大牢里,他就是头儿。犯人怎么处置怎么安置,甚至怎么用刑都是他说了算。
而他异于常人的脸色也不是有病,而是待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大牢里,常年见不到太阳所致。
“我可不是可怜他。”
刘成只说了一句,便不再说了。
另外两个狱卒鉴于他向来心思深沉,也不敢细问。
“怎么?收了人钱?”刘成咂了一口酒,抬眼瞅了瞅圆脸狱卒。
圆脸狱卒呵呵直笑,光笑也不敢说话,后来实在受不住压力才点点头。
“人家都不敢收,就你敢收,胆子可真不小。”刘成不咸不淡地道,让人探不出他心中在想什么。
圆脸狱卒干笑着,小心翼翼地道:“人家也没说要干什么,只说按规矩办事,按规矩办事。”
刘成呵呵冷笑了一声,瞥了他一眼。
“我说我怎么单独关了个人,你今晚这么多话。”
这关犯人,怎么关,如何去关,也是有讲究的。
就比如说这县衙大牢可是分几层,重案犯或是那种杀人害命等着秋后问斩的关在最里面那一层,中间关的都是那些需要长久羁押的犯人,这个长久至少是半年或者一年以上。
最外面一层,则关的是那些犯案比较轻,譬如小偷小摸之类,或是近期就要开堂审讯还未审判之人。
而每个犯人秉性不同,脾气也不同。
一个牢里关着好几个人,有些人喜欢欺负新来的人,有些人是有严重的暴力倾向,还有的浑身又脏又臭浑身是病,还有的直接人就是疯的……
一般新来的犯人,谁会管你会不会被人欺负,会不会被人打,都是随便关的。除非是有关系有门路,或是家人送了银子,才能被特别关照,不让人受折腾。不然就顾秀才这样的读书人,随便找个多人牢房关进去,明天不一定能囫囵出来。
这也是圆脸狱卒说人家没啥要求,就是按规矩办事的原因,不是对方不提要求,而是不用提要求就足够顾秀才受得了。
且不说这些,刘成虽未表现出任何明显的情绪,可光就他这几句话,就把圆脸狱卒吓得不轻。
“刘头儿小的哪敢多话呀,这不是、这不是给兄弟们给找来钱的路子。既然这人是刘头儿看重的,这银子我马上退给人家。”
“拿到手里的钱,还有往外退的?”
圆脸狱卒被刘成说懵了。
“那刘头儿的意思是?”
一旁那个瘦脸狱卒看不下去了,笑骂道:“你小子还真是不开窍,这么简单的话都听不明白?咱头儿的意思是银子你收着,事就说办了,其他的你不管。”
“是,是。”圆脸狱卒连连点头抹汗。
瘦脸狱卒对刘成笑了笑,拿起酒壶给他斟酒,又叫圆脸狱卒也吃酒,这圆脸狱卒办错了事,哪还敢吃酒,谁知刘成拿了半碗酒往他面前一扔,真是不吃也得吃。
“行了别怕,跟着刘头儿时间久了,你就慢慢学聪明了。”瘦脸狱卒道。
圆脸狱卒连连点头,连连应是。
两人说两人的话,那边刘成自己喝自己,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知道是收的哪家的钱?”
圆脸狱卒一愣,马上道:“好像是人托人的活儿,托我的是门子侯大,他没说是哪家,头儿……”
他有些犹豫,害怕自己真的办错了事。
“行吧,你们慢慢喝,我去外面看看。”
刘成站起来,走了。
第21章
虽然刘成没说什么,但瘦脸狱卒和圆脸狱卒都知道这新来的秀才恐怕和刘头儿有什么关系,自然不敢再动任何歪心思。
两人还寻思着今晚没给那秀才送饭。一般新来的头一天都没饭吃,人都进大牢了,还吃什么饭,圆脸狱卒还琢磨着给顾秀才送了点饭菜不提。
而另一边,顾家那边并未消停。
就不提顾玉芳这个喜欢添乱的,当时事发时她并不在家,等孙氏等人回去后,还来不及说话,就被顾玉芳争抢了一番。
她先是埋怨家里人出去不跟她说,她没带钥匙,害她在外面等了很久。
又问顾秀才的事。
她也是听外面街坊领居说的,那些好事者嘴里哪有句能听的话,都是怎么耸人听闻怎么来,所以听进顾玉芳耳里,就成了顾秀才和寡妇有染被人现场抓奸送大牢了。
其实顾玉芳哪会真的埋怨自己的亲爹,只是她向来不会顾虑别人的心情,也不会说什么安慰之词,一口个被抓奸被抓奸,孙氏本就六神无主、五内俱焚,当场就给了她一巴掌。
顾玉芳哇的一声又哭跑了,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想来应该是去了赵家,她也没几个别的地方去。
与此同时,还有更多络绎不绝的人上门来关心询问。
这些人多是附近的一些住户,或者一些顾家拐着弯的亲戚,这些人上门关心是假,想知道内情是真。
毕竟这可是耸人听闻的大案。
倒不是说案子有多么严重,而是就定波县这种地方,一年到头都碰不见一次这样的大事。
秀才逼奸寡妇!
估计大半个定波县人传人都知道了。
孙氏在家中又是哭,又是恼,又是急。
“这些个人,平时看不出来,没想到竟是这等落井下石之人,咱家不过出了一点事,都像那闻到腥味儿的苍蝇都找上门了。”
可人性不就是这样,就喜欢看人笑话看人倒霉。
住在西井巷的人们,大多都是那种家境不太宽裕的,平头百姓班夫走卒为多,顾家虽也穷,但因为家里有个秀才老爷,在附近住户里格外与人不一样。平时孙氏人缘好,走到哪儿都是人人奉承,何尝不是有这个原因在。
如今,秀才老爷竟然闹出这等丑事,‘关心’的人自然众多,难道你还能把人打出去不成?
人家可是打着关心、帮忙出主意名头上门的!
你非但不能,还得强撑着应付!
而这时才哪儿到哪儿,现在虽事情发生了,但还没论定,也就是说官府还出说法,等官府那有了说法,只会比现在更艰难。
因为前世顾玉汝就经历过这种情形,所以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
孙氏有些后悔回来了。
本来之前顾玉汝就说,今晚不如在顾大伯家过夜,也好一起想办法,明早去县衙也便宜些。
当时孙氏没想那么多,又顾忌小女儿还在家中,还是决定回来了,可现在她是真后悔了。
眼见明天就要开审,她还没想出什么办法,也没拿出具体章程,现在反倒要把精力都耗费在这些人身上。
“咱们现在就去你大伯家!
“至于玉芳,于成你去问问她去不去,如果不去,那就在赵家吧,等我们回来再去接她。”孙氏道。
顾于成去了一趟赵家,果然顾玉芳不愿同去。
其实顾玉芳也不是不愿同去,只是她刚挨了一巴掌,现在心里还有气,哪会愿意这么罢休。
不过顾于成也懒得在她身上浪费时间,见她说不去就扭头回去了。
很快,孙氏就带着儿女匆匆离了家,竟仿佛是逃难一般。
而就在他们走后,顾家来了个人,正是齐永宁。
只可惜齐永宁没有见着顾家人,倒是碰见了顾家的邻居,邻居自然不会当面说什么不好的话,只用闪烁的目光和犹豫的口气,将听到的那些耸人听闻的消息,说了几句告诉他。
齐永宁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皱了皱眉就离开了。
……
胡家
见婆婆胡大娘进来了,胡家媳妇当即埋怨道:“娘,你跟人小齐秀才说那些话做甚?”
“我说什么了?他不是来找顾家的人,我就是告诉他顾家出了什么事,现在肯定是出去忙顾秀才被下大狱那事了。”
胡大娘非但不心虚,反而理直气壮,“我说什么还用得着你插嘴,你到底是哪家的儿媳妇?怎么还向着别人了。”
胡家的儿媳妇被气得不轻,站起来进了屋。
“我跟你说不清!”
胡大娘拍着巴掌,嚷道:“瞧瞧,瞧瞧,明明是她说我,现在倒成了我的不是,哪家的儿媳妇像她这样!”
屋里,传来一个男声:“娘,你少说两句行不行,烦不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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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到了第二天。
这一夜顾家人彻夜未眠,以至于一大早起来,一个个都红着眼睛,像红眼兔子。
“都别丧气,振作振作,你们都这样了,老二怎么办?”顾大伯说。
于是不管心情如何,大家都打起了精神来。
县衙在县东,离县北不光隔了条江还有些距离,再加上这种情况,所以顾大伯专门雇了辆车。
一路紧赶慢赶,等到县衙时,门外竟然聚了不少人。
下车后,顾大伯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怎么回事。
这些等在县衙外的人,有一部分是荷花塘子的人,估计是黃烂牙那边叫来的。还有一部分人则是昨天听到风声,前来看热闹的。
这些人是真来看热闹的,定波县这种小地方,突然闹出这么个耸人听闻的事,都想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至于剩下的则是一些其他案子的原被告,他们原本是被安排在今天开审,突然有人插队了,自然要等着插队的审完,才轮得到他们。不过他们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多数是邻里之间的纠纷,不像现在这个案子,那可是万众瞩目,所以来看热闹的人很多。
见这情形,顾家人的压力更大了。
孙氏露出惶惶之色,不禁握紧了女儿的手。
“玉汝……”
顾玉汝低声安慰道:“娘,你别怕,记住我昨晚跟你说的话,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给爹争取时间,既然收押开审我们都控制不了,那就搅黄它,让县太爷延期再审,能拖一天是一天,说不定还有转机。
“至于这么多人来围观旁听,”她看了看人群,“人确实挺多,但用好了何尝不也是助力?”
孙氏想起昨夜女儿对自己说的话,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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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嘈杂的人声在不远处响起。
是黄寡妇一众人来了。
他们颇有点人多势众的模样,黃烂牙在边上护着嫂子,黄寡妇穿一身黑青色衣裳,头上戴着同色头帕,头垂得低低的,看不清脸上表情。
在他们身边,还有几个人,有男有女,似乎是一同来的亲戚邻居。
黃烂牙十分高调,不停地和人群里熟悉的人打着招呼,又是热泪盈眶,又是感谢,又是满脸振奋。
经过这一番装腔作势,许多不明就里的人也知道这是事主了,不禁报以同情的目光,而人也似乎更多了,几乎是人挤人。
随着吱呀一声,县衙门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