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山——假面的盛宴
时间:2021-09-24 09:52:09

  人群当即就往里涌去,开门的两个衙役一边呵斥,一边维持秩序。
  “都别挤,挤什么!”
  “再挤都别进来了!”
  顾家人也跟着人群往里走。
  顾玉汝依稀看见身边人群里有几个面熟的青年,似乎在帮忙挡周遭的人,因为做得不明显,所以并不显眼。
  是薄春山的人。
  不过她倒没看见薄春山。
  她看到前方不远处的黄寡妇,因为人太多,她被挤得东倒西歪,黃烂牙正在高声喊着让大家都让让。
  顾玉汝想了想,走了过去。
  “你说人做多了坏事,会遭报应吗?这报应会报应在你身上,还是会报应在你女儿身上?”
  黄寡妇猛地一下抬起头,可她并没有看见对她说话的人,只看见有个纤细的背影已经走远。
  .
  县衙公堂外的空地上,站满了前来围观旁听的百姓。
  随着一阵浑厚有力的‘升堂’,衙役们小跑着各自站定,同时一身官服的钱县令,迈着八字步从后堂走出。
  主簿和书吏紧随其后。
  钱县令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坐下,主簿和书吏坐在左右斜侧,衙役们分站两排敲击着水火棍,高呼着‘威武’,连外面的人群也都不禁地安静了下来。
  “带顾秀才,传黄何氏、黄标及马李氏上堂。”
  很快,黄寡妇及小叔子黃烂牙,还有浩然学馆打杂仆妇马婶就被带上堂了。又过了一会儿,顾秀才也来了。
  这几人从外表看去,都不太好。
  顾秀才是第一次吃官司蹲大牢,虽是极力维持,多少还是有些狼狈。而黃烂牙则似乎是一夜没睡,眼珠子红得吓人,黄寡妇情况也不太好,似乎因为哭多了,眼睛还是肿的,脸色很苍白,进来后就一直低着头。
  至于马婶,她全然是觉得自己真是无妄之灾,毕竟哪个平头百姓都不愿意搀和进官司里,还必须要上公堂。
  一个书吏走上前来,当众将案件大致情形、以及第一次审问内容、供词都说了一遍,说完后他询问双方可有请讼师。
  这不过是例行惯例,走个过场,像定波县这种小地方哪需要什么讼师,再说了也没有,哪家若是碰见官司,都是自己亲自上,或者找个能说会道的亲戚来替说。
  黄家自然也没有请,不过黃烂牙是个能说会道的,当即站出来道:“人证物证俱在,相信青天大老爷定会主持公道,定会给小民这可怜的寡嫂做主!”
  他满脸悲壮,人群中有许多人纷纷点头。
  钱县令面露笑容,抚须道:“秉公判案本就是本官分内之事,本官食君俸禄,忠君之事,乃朝廷命官,自当恪尽职守,做一个秉公无私的好官。”
  “真是青天大老爷啊!”
  黃烂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高呼道。
  旁听的百姓中也有人纷纷赞道,说县太爷真是青天大老爷,不像哪个县哪个县的县官之类等等。
  总之,黃烂牙这一出十分对钱县令的胃口,肉眼可见他看向黃烂牙的目光越发和蔼了。
  ……
  “要遭!”顾大伯突然低声道。
  顾家人因为是家属,所以被准许进了公堂里面,就站在右侧靠后端的位置。与顾大伯站在一处的,还有顾玉汝和孙氏两人,顾家其他人没有来。
  “他大伯,怎么了?”孙氏被吓了一跳。
 
 
第22章 
  顾大伯脸色不太好,解释了一番。
  原来,主管一方民政的地方官员,之所以能被称为地方父母官,就在于其权利极大,至少对当地普通百姓来说是如此。
  就比如说钱县令,他作为一县主官,整个县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管,从农商赋税、兵役徭役,到民风治安、治灾救灾、理断民讼等等,几乎没有什么是他不能管的。
  像理断民讼就是由他掌管,而一个案子怎么理、怎么断、怎么判,朝廷律法不可能条条框框把所有情况纳入其中,这个时候负责判案的主官他的主观意识就影响很大了。
  也就是说他向着谁,他觉得谁有理,谁就可以赢。
  那么谁有理呢?
  可以影响一个人主观意识的东西有太多,这也是顾大伯为何叫着要遭的原因,因为黃烂牙明显占了先机,借势讨好了钱县令,是时钱县令肯定会有偏向。
  本来整个局势就不利于顾秀才,大家都在同情黄寡妇叔嫂二人,如今钱县令又先入为主,形势对顾秀才更加不利了。
  “那他大伯,这可怎么办?”孙氏惶惶道。
  顾大伯摇了摇头:“只能静观其变。”
  另一边公堂上,黃烂牙正借机跟钱县令说,因为他大嫂是个弱女子,又受到这样的屈辱,身心受创,可不可以等下应讼都有他来代答。
  钱县令问了黄寡妇的意思。
  黄寡妇点了点头。
  钱县令也没为难,就同意了。
  这边,孙氏十分紧张,又有些焦虑。
  她捏着女儿的手,时而紧时而松:“玉汝……”
  顾玉汝拍了拍她的手:“娘你别慌,先静观其变。”
  .
  审案已经开始了。
  负责问案的书吏先是问黄寡妇,由黃烂牙代其回答,将事情详细经过又说了一遍。
  据黄烂牙所言,顾秀才是趁黄寡妇给其端茶送水时,想要强行对她进行逼奸,因为她不愿屈从,趁机高呼,被听见动静的马婶撞破并救下。
  黃烂牙说得格外跌宕起伏。
  在其描述过程中,旁听围观的众人不时发出惊叹诧异声,要知道人们最是喜欢听各类狗血艳闻之事,更不用说是在公堂上当众讲诉,简直是又刺激又惊奇。
  大家一边听着,一边惊叹着,间或夹杂着唾骂顾秀才是个败类畜生的声音。
  等描述完,黃烂牙的眼睛更红了,黄寡妇压抑地哭了起来,让围观者不禁更是同情这对叔嫂,骂顾秀才的声音几乎压过了问话声。
  接着是问马婶。
  马婶将当时看到的情形说了一遍,诸如同样的话,这两天她已经重复了无数次,所以她说得很快。
  等马婶说完,外面的骂声更大了,还有人往里面扔烂菜叶子和破鞋的,只是很快就被衙役们制止了。
  此时,场上完全是一面倒的形势。
  顾大伯和孙氏二人脸色惨白。
  ……
  “顾秀才,你还有什么话说?”
  顾秀才面露惨色。
  其实到了今时今日这种地步,他很清楚自己是说不清楚了,案子这么快提审,还是当众公审,黄寡妇又不改口,咬死自己是逼奸她。
  他昨天还能自辨说,来到官府一定能说清楚,可经历昨日的那场审问,他哪还有这种自信。之所以能撑着站在这里,是知道家人今天会来,也是知道外面有无数人在看着自己。
  其实顾秀才现在也很恍然,他所学到的圣贤书告诉他清者自清,告诉他世上自有公理在,告诉他白的不会变成黑,黑的不会变成白……
  可现在谁来告诉他,公理在哪儿?
  为何他明明没做过的事,所有人都觉得是他做的?
  顾秀才惨笑,面如死灰:“我没什么话想说,我就想说我没做,没做过的事我是不会认的。”
  “还有——你为何要害我?”
  说到这句时,他看向黄寡妇,眼中写满了愤怒。
  “顾某与你从未深交过,仅知你是寡妇身,丧夫,有一女要养活。曾经,你被歹人调戏,顾某路过撞见,还曾出手相助。除了那次外,言语交谈也仅只是茶水之事,交谈不足十数,本是路人,无仇无怨,又无利益侵害,你为何要害我?”
  顾秀才站着。
  他是秀才出身,可见官不跪,虽如今沦落如斯田地,到底功名还未被剥夺,所以他是站着的。
  而黄寡妇则是跪着。
  这是规矩,是朝廷的规矩,平民见官必须要跪。
  此时,受到顾秀才的逼问,本来就低头啜泣的黄寡妇身子僵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一下,她依旧低头哭着。
  黃烂牙眼见嫂子被逼问,正要起身说什么,这时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
  “说得好!”
  无人知是谁的声音,不过孙氏已经随着声音出来了。
  .
  孙氏是被女儿推出来的。
  被推出来时,她心慌意乱。
  可这般情形她早已没了退路,所以她随着那句‘说得好’人就扑了上来,并向黄寡妇质问道:“这个问题我也想问问,你为何要害我丈夫?”
  堂上已经乱了。
  不光公堂上乱了,围观旁听的人群也开始议论纷纷。
  人一多,声音就嘈杂,声音一嘈杂,就显得烂七八糟。
  钱县令坐在上头,被吵得眉心直跳,连拍惊堂木。
  “都给我肃静!肃静!”
  等人群终于肃静下来,他皱眉问道:“堂下何人?”
  “民妇顾孙氏,乃顾秀才之妻。”
  孙氏跪下答话,不卑不亢,“民妇丈夫虽为人师表,但生性口舌笨拙,不善与人争辩。且民女突遭此难,犹如晴天霹雳,心中有太多疑问想问想说,才会斗胆惊扰公堂。”
  “你既然知道惊扰了公堂,那就赶紧下去。”说话的是黃烂牙。
  钱县令也觉得这话有理,遂点了点头。
  这时,围观人群里有人笑道:“你这黃烂牙,真是个混不吝,怎么准许你代你嫂子应讼,就不准人当妻子的代丈夫应讼?还说人惊扰公堂,那你应该也下来。”
  “就是就是。”
  附和之人众多。
  人的天性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又喜欢起哄,就这么起哄着,越来越多的人让黃烂牙下来,要么就让孙氏代夫应讼。
  孙氏面色平静,心里却在想昨晚女儿跟她说的话——
  “娘,明日你一定要找准时机出来,到时女儿会暗示你。”
  “一般按照规矩,闲杂人等不能惊扰公堂,可你不是闲杂人,你是我爹的妻子,而是时定会有很多人围观旁听,这些人们最是喜欢狗血艳闻,你出来他们定会以为是两女相争,看热闹不嫌事大,乐见其成。”
  “娘,你先听我说完。”
  “围观众人乐见其成,就会影响当时局面,是时就算那黄寡妇叔嫂有什么说辞,自会有围观的人对付他们,你且等着便是。”
  “如此一来,咱们要造的势,第一步就完成了。”
  “娘,这叔嫂二人,一人能言善辩,一人只知哭泣扮可怜,能言善辩者避其锋芒,而那寡妇既然知道哭,看样子还没无耻到不要脸的地步,既然她要脸那就好,接下来你……”
 
 
第23章 
  堂上, 黃烂牙已经被挤兑得脸红脖子粗。
  按照他的秉性,他早就该破口大骂了,可此一时非彼一时, 他还想博取众人同情, 自然不可能去骂围观者。
  可让他下来,他怎可能下来?!
  见此,钱县令也不好再让孙氏下去了。
  “阿秀,你怎么……”顾秀才迟疑道。
  孙氏对他微微摇了下头,看向钱县令道:“其实让民妇代夫应讼, 民妇也没那个本事,民妇只有几句话想说。”
  “你说。”钱县令道。
  孙氏转过身, 走到黄寡妇的面前。
  可能她反应有些异常, 黃烂牙竟有些害怕她对黄寡妇做什么,赶紧拦在了前头。
  “你想干什么?你走这么近做甚?”
  “我不做什么。”
  孙氏淡淡地道, “难道你怕我做什么?你们为何会怕我做什么?我一个妇道人家, 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 能做什么?”
  人群里, 有人道:“就是, 你干嘛怕人家秀才娘子?人家还能对你怎么着不成?”
  “还是你们做了亏心事心虚了?”孙氏厉声又道。
  这一声很突兀,声音也很响亮, 所以不光是黃烂牙, 包括黄寡妇都不禁僵了一下。
  黃烂牙嚷道:“你才心虚了,你才做了亏心事, 做亏心事明明是你丈夫, 若不是你丈夫逼奸我嫂子……”
  这黃烂牙但凡提及案子, 逢人必提逼奸, 一口一个,乐不思蜀,毫不避讳,竟好像就把此当做了依仗。
  确实是依仗没错。
  一来时下人们民风保守,与奸淫有关的,都会闭口不谈。
  二来逼奸这事现在成了顾秀才的把柄。
  没见着他每次说逼奸,那些浩然学馆的先生老爷,甚至顾秀才本人,都有一种不忍直视掩面羞愧之感。
  黃烂牙大字不识一个,又因长相及不学无术被人鄙视,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和秀才、先生这种身份的人对话的机会,眼见‘逼奸’成了把柄,让他可以为所欲为,肆意辱骂,他自然紧紧抓住不放。
  可他错估了一个女人的天性,尤其是一个妻子。
  丈夫被诬陷逼奸别人,这对一个妻子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不管是情感还是理智上。
  所以孙氏怒了。
  .
  孙氏听从女儿的,想为丈夫搏一线生机,可她上来完全就是被赶鸭子上架。
  她虽是个秀才家的女儿,但也是个妇人,长这么大都没上过公堂,原本心里还忐忑、焦虑、不安、害怕,现在都被怒火冲没了。
  此时此刻的孙氏,大脑异常清晰。
  她想起女儿昨天半夜跟她说的话——
  “脸是何物?此时此刻,这般情形,逼上梁山,只能脸都不要……”
  “妇人本就擅长胡搅蛮缠、撒泼打滚,娘你没吃过猪肉也应该看过猪跑,那些邻居里的妇人和旁人争嘴吵架,无理还要争三分,有理更是要争个输赢,你也不是没见过……”
  “案子怎么审,怎么判,很大程度是看地方主官的态度,这个态度影响很大。娘,你记住民心民意,这些当官的就怕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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