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樾愣了愣,知姝娘是特意为他解围,便回以感激的笑。
那厢,漫天的锣鼓唢呐声儿响起,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已到了梅阿大家门口的小路上。
新娘子芽儿嫁的是北面村子一户姓姚的人家,那家就一个儿子,穷虽穷点,可人老实敦厚能吃苦,梅阿大看上的便是这点。
来迎亲的姚家小子教村里人闹了一会儿,分了些铜钱喜糖,才见着了从闺房中出来的新娘子。
芽儿在梅阿大夫妇面前磕了头,说了一通感念养育之恩的话,嘤嘤地哭了一遭,才被喜婆领着出了门。
霹雳啪啦的炮竹声里,姝娘在人群最后远远望着芽儿上轿,看着她蒙着绣有鸳鸯戏水的红盖头,穿着庄婆婆亲手制作的嫁衣,心口忽得泛上几分酸意。
她当初加入刘家,并无新郎官来迎亲,一顶花嫁就抬着去了,她不是抱怨,只是有些遗憾,没能举行一个完整的婚礼。
周氏生前常与她提起刘淮小时候的事儿,她始终觉得,若她的夫君当年没有走丢,定也会像今天的新郎官一样,用那般温柔的眼神看着她,接她上轿。
沉浸在想象中的姝娘并不知道,就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人始终将视线锁在她身上。
她虽一直看着前头浅笑着,可沈重樾还是从她潋滟的眸子里瞧出旁的情绪。
姝娘是如何嫁进刘家的,沈重樾也听小虎子粗略地说了,如今见姝娘流露出几分羡慕和失落,便知她果然还是希望嫁得如意郎君,而不是在刘家守活寡的。
沈重樾垂眸,薄唇紧抿。
也是,人之常情罢了。
送走了新娘子,梅阿大夫妇便招呼客人入席开宴。
这乡下地方虽不大讲究,可有些事儿还是得按着规矩来,男女不同席,各自分了几桌。
姝娘等各位叔伯婶娘和长辈们都入了座,才挑了地方坐下,方一坐定,就见村中几个妇人簇拥着王竹儿过来了。
那王竹儿一身桃红的小衫,还特意描了眉,抹了胭脂,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若再来早些,只怕能将新娘子的风头都抢了去。
“竹儿,这儿有座,坐这儿来。”这桌的几人冲王竹儿招招手。
王竹儿一眼便瞥见了姝娘,她下颌微抬,傲得跟孔雀似的,端着一副姿态走来,不偏不倚正好坐在姝娘旁边。
她捏着帕子,刚想炫耀一番身上衣衫的好料子,对桌一人却倏然入了她的眼。
分明穿得也是粗布麻衣,可那男人神采英拔,清俊疏朗,实在不像是寻常的农家人。
“那是谁啊?”王竹儿掩唇,悄声问身侧人。
听闻是来刘家报恩的富家公子,她瞟了一眼姝娘,略有些不高兴。
怎又是和她秦姝娘有关系的男人,从前便是如此,自姝娘嫁进长平村,便时时抢她的风头,分明之前,她才是村里生得最俏丽的姑娘。
王竹儿不悦地扁扁嘴,随即挺直了脊背。
不过情况如今不一样了,这村里谁不高看她一眼。
“真是可惜,以后我怕是再也吃不到这样的席了。”她显出一副惋惜的样子道,“我哥哥前几日来信,说再过半月,就派人接我和爹娘去京城呢。”
王卓要接父母妹妹进京的事儿王竹儿已经念叨了一个月了,村里人想不知道都难,登时就有人问:“你哥在京城住的院子终于修好了?”
“修好了。”王竹儿叹声,“说来也不叫修,就是将里头整理整理,没办法,那宅院实在是太大了些,一时半会儿整理不完。其实我哥哥也不是很喜欢这种大宅子的,打扫都不方便,可是那定国将军实在看中我哥哥,说什么都要将这处宅院送给他呢。”
邻桌,清晰地听到“定国将军”几字的沈重樾握着竹箸的手一滞,蓦然抬起头。
第19章 来信 沈重樾草草扫了一遍其上的内容,……
村里的人听王竹儿时时炫耀她哥哥在京中的待遇,耳朵都快生茧了,虽心中厌烦,可碍着王竹儿一家今非昔比,再加上也有攀附的心思,一听王竹儿这么说,不免都开始曲意讨好。
只听张婆子啧啧了两声道:“你哥哥打小啊气力就比寻常孩子大些,又听话又孝顺,我早便觉得他将来会出息,也难怪定国将军那么喜欢你哥哥,这往后竹儿你去了京城,莫不是也能见着定国将军?”
王竹儿余光瞥见沈重樾那厢看过来,得意地扬了扬眉,“应当是能见着的吧,听说还是定国将军见我哥哥思念家人,主动提出让他把我和爹娘接过去的呢。指不定等我们到了京城,将军还会召见我们呢。”
沈重樾缓缓放下竹箸,剑眉不自觉蹙起。
对桌那姑娘说得眉飞色舞,有鼻子有眼的,但总觉得跟听戏一般。
她口中提到的人分明是他,却又不是他,毕竟他全然不知自己还做过那些事。
“竹儿我可真羡慕你,居然还能见着像定国将军这般的人物。”村西头的袁家姑娘一脸艳羡,“往后跟着你哥哥在京城,想必也能许个好人家吧。”
“那肯定呀。”张家嫂子忙附和,她冲王竹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我们竹儿生得这般标志,指不定就被将军看上,做了夫人呢。”
“哎呀,嫂嫂您可别胡说。”
王竹儿垂眉,脸上害羞,可面对众人的奉承,心底的喜意却掩不住,她偷着往身侧看去,但见姝娘淡然地往嘴里送着菜,一点也不在乎的模样,唇角不免又耷拉下来。
她倏然问道:“姝娘,你想不想去京城,见见那定国将军啊?”
此话一出,那厢的沈重樾复又抬首看来。
姝娘不是不知道王竹儿心性幼稚,向来针对于她,她转头轻笑道:“我哪有竹儿你这样的福气,那定国将军和当今陛下一样,都是天边上的人物,哪是我这样的人轻易见得着的。”
这番话对王竹儿来说很是受用,她当即露出笑颜道:“也不一定,这天底下的事儿说不好,指不定日后你就见着了呢。”
她客套了两句,便不再为难姝娘,继续和其他人唠起她哥哥在京城的风光事迹来。
姝娘平静如水,夹了一筷子炒三丝,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却不知对桌的沈重樾盯了她看了好半晌,神色若有所思。
席后,村人各自散去。沈重樾与姝娘同路,便一前一后走回去。
两人间原隔着一些距离,可不知怎的,姝娘只觉走在前面的沈重樾忽得放缓了步子,很快就与她并肩而行。
亏得这条路上人烟稀少,姝娘警惕地四下望了望,才稍稍安下心来,抬头试探地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沈重樾默了默,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须臾才道:“小娘子很想见定国将军?”
这话可给姝娘问懵了,她倏然想起席上对王竹儿说过的话,知沈重樾误会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非亲非故的,奴家见那定国将军做什么,奴家就是不愿费力同竹儿置气争吵,才说出那番话哄哄她而已。”
听姝娘解释罢,沈重樾眼底的窘意一闪而过,他低咳一声道:“那定国将军确实也没什么可看的,他就算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一双眼睛,一张嘴的寻常人罢了。”
自定国将军将夏军打得节节败退,逼得夏国不得不归还占领的大骁领土以主动求和后,姝娘在众人口中听到的多是对定国将军的赞叹与敬佩,甚至将他传得神乎其神,却很少听人这么评价那位将军,多少有些意外。
可偏偏这话姝娘很是赞同,她轻叹道:“是啊,哪有什么三头六臂,大骁的安宁都是万千将士用命换来的,战场上生死难料,想必定国将军与夏国拼杀的每一战定都十分不易吧。 ”
沈重樾脚步微滞,低眸看去,便见姝娘秀眉微颦,娇艳的面容上露出几分唏嘘,刹那间他只觉胸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般,狠狠震颤了一下。
两年前他从边塞归京,世人只道他战绩卓然,风光无限,殊不知他一路攀上高位,中途不知路过了几回鬼门关。朝堂上更是有人忌惮他手握兵权,生怕他功高盖主,起不臣之心。
却无人关怀他一句,道一声“辛苦”。
听多了恭维奉承之语,见惯了世态炎凉,他已然麻木不仁,却不想在远离京城的一个荒僻村落,从一个根本不识得定国将军的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好似能对他曾受过的苦感同身受一般。
一刹那,沈重樾觉得自己好似从冰冷寂静的虚空中落下,稳稳地站在了地上,脚下踏实的触感和四面的暖阳,让他重新有了为人的切实感受。
姝娘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觉沈重樾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灼热如炬,看得她面上发烫,羞窘不已。
“公子,公子?”
她唤了两声,沈重樾才回过神,他顺着姝娘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回到了住处。
“那奴家便告辞了。”姝娘低了低身子,离开的脚步略有些仓皇。
沈重樾望着那个绮丽的背影,在原地立了许久,却听天际传来一阵雄浑的鹰啸。
他抬首望去,便见一只鹰隼展翅盘旋在屋宇上空,他微微眯眼,将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个嘹亮的口哨,那鹰隼就如得令一般自苍穹直冲而下,又忽得放缓速度,稳稳落在沈重樾的手臂之上。
瞥见那鹰隼右羽翼处的一道伤疤,沈重樾确认这便是“朔风”不错。
战时,军中驯养了几只鹰隼以作传信之用,多死于敌军之手,后大败夏国,剩下的两只便被沈重樾带回了京城,交给他的副将唐云舟喂养。
这鹰隼只听命于他和唐云舟,可如今其中一只出现这里,便意味着唐云舟就在附近。
果然,他从绑在鹰隼右腿的指节宽小木筒中,扯出一个小纸卷。
沈重樾草草扫了一遍其上的内容,眉目低垂,眸色越发深沉起来。
第20章 送别 姝娘望着小路尽头,只觉得心空落……
谷雨时候,最适宜播种移苗,埯瓜点豆,村里的农户们抢着时令,躬身在田间地头忙活不已。
姝娘本打算去月兰家给她探脉,还未出门,就见月兰挺着近八个月的肚子,已慢腾腾地踱过来了。
“你怎还自己过来了,你身子不便,我不是说了我会过去的。”姝娘忙上前搀扶月兰。
“嗨,哪有那么娇贵,生产前多走走,反比整日躺在屋里的好,听说到时还能生得顺一些。”
这话姝娘倒是无法反驳,只要不过度,适量走动确实有利于生产,她将月兰扶进屋里,细细为她探了脉,又询问了几句道:“孩子和你都很好,你可真是有福气,怀孕这几个月他也不怎么闹你。”
“我也觉得自己有福气。”月兰笑起来,“二牛和娘都这么照顾我,若不是他们体贴,我怀孕这几月哪会过得这般舒服。”
她抚着肚子,目光柔得如水一般,脑袋低垂,露出发髻上一枚好看的桃花木簪来。
姝娘的目光瞬间便被吸引了去,这木制的桃花簪虽不算贵重的东西,但雕刻精致,簪尾的几朵桃花连枝带叶,栩栩如生。
见姝娘将视线落在上头,月兰伸手摸了摸簪子,有些赧赧道:“可好看?这是二牛特意买给我的,为了买这簪子,他连着好几个月连去镇上的骡车都舍不得坐呢。”
“好看,甚是好看。”
姝娘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将视线收了回来。
送走月兰后,姝娘望了望日头,转而走进灶房,她掀开桌上一只盖着的小盆,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
盆内是她昨晚煮好的茶叶蛋,教汤汁浸泡了一夜,碎裂的蛋壳表面已然成了褐色,里内的鸡蛋想是也彻底入了味儿。
这煮蛋的茶叶是姝娘自山间采的野茶,叫村中会炒茶的老人帮着炒了。
有话说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的茶叶,芽叶肥硕,色泽翠绿,香气怡人,最适宜采摘品尝。
姝娘本想打水泡壶茶,无意间瞥见她随手插在粗瓷小瓶里几朵牡丹花,正是牡丹盛放的时候,山上总能瞧见一两株,并不稀奇。而且牡丹能入药,丹皮更是一味能清热散瘀,去痛消肿的好药材。
可今日不知怎的,瞧见那清艳的白色牡丹,姝娘倏然想起月兰的那支木簪来,竟鬼使神差地取出一朵,走到水缸前,对着缸中模糊的倒影,将花枝别在耳际。
姝娘不是不爱漂亮,她和寻常女子一样,也想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一些,可到底不允许。
从前刘猎户夫妇在时,她还能少忌惮几分,但如今她这身份,又是孤零零一人,唯恐衣着艳些就教有心人说她不守妇道,卖弄风情,存着勾引人的心思。
故而她也不敢多加装扮,平日里甚至连朵花儿都不敢戴。
沈重樾走到灶房门口时,恰好看见了这一幕。
水缸前,女子面容娇美,低眉含笑,用青葱玉指捏着一朵盛放的纯白牡丹别在耳际,潋滟的眸光里盛着细碎的笑意,细长的眼尾上扬,流露出丝丝媚态,美得不可方物。
他呼吸微滞,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
水缸前的姝娘只觉灶房内的光线忽得暗了,抬眸一瞧,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杵在门口。
“公,公子。”
她羞红着脸,不想自己方才那丢人的模样教沈重樾看了去,慌不迭地花藏在背后。花朵受了震颤,簌簌落下几片雪白的花瓣,掉落在地。
沈重樾看着姝娘这副受惊的样子,面露歉意:“是在下冒失,突然叨扰,吓着小娘子了。”
姝娘垂着眼,摇了摇头,声若蚊呐:“公子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沈重樾沉默了一瞬,才缓缓道:“在下是来同小娘子告辞的。”
听到“告辞”二字,姝娘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声音中带着几分慌乱:“公子是要走了吗?”
这话出口,姝娘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这沈公子本就是为了父亲的遗愿,才在长平村小住的,就是要走了也很正常。
想一开始,她可是日日盼着他走的,如今他真的要走了,她该高兴才是。
“在下有些要事要处理。”沈重樾顿了顿道,“三两日后便回来。”
原还是要回来的。
不知为何,姝娘沉重的心一时又落了下来,连唇间的笑意都深了些,“公子何时走?奴家给您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