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那现在可难受,这地晃的。”大妈安抚她,“不过你别担心,之前汶川地震的时候我就在附近,这儿离震中远,不算严重的,死不了人,咱们撤回前面镇子上就安全了。”
温令瑶感激地望着她点了点头:“嗯。”
地面轻微的摇晃之下,刚才那些讨伐司机的也都闭了嘴。
司机师傅提醒道:“这段路不太好走,大家系好安全带。”
温令瑶闭着眼睛摸到安全带,检查了一下,稍微放下心,在车身摇晃中,出汗的手指紧紧握着手机。
地震的原因,车子开得不快,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没到,就在大家唉声叹气夹杂着用方言哭爹骂娘骂狗地震的声音里,车子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师傅,这怎么停了?”
温令瑶也惊讶地睁开眼,却发现车里连灯都没有了。
一片嘈杂中,司机师傅解释道:“车坏了,大家稍安勿躁,冷静一下,总部知道我们定位,会派车来接的。”
车里没了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些手机的光在车厢里扫来扫去,就像暗夜里的幽灵,藏着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或者,是能把人吸进去的黑洞。
温令瑶抬手捂了捂跳得极快的心脏,想要强迫自己的身体平静下来。
她从来没觉得人的意志力是如此薄弱。
她见过许多身患重病,靠意念苦苦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也见过不少战胜死神的奇迹。
而她却独独惧怕这种人世间最寻常不过的东西。
旁边再次传来大妈关切的声音:“姑娘,你真没事啊?我这儿有吃的你要不吃两口?”
“不用了,谢谢您。”温令瑶闭着眼摇了摇头,“我缓缓就好。”
希望在她晕过去之前,这一切都能结束。
这时越来越多的人发现电话也打不通,车里越发喧闹起来,温令瑶却只觉得脑袋嗡嗡地响,一会儿像要爆炸了似的,一会儿又晕眩想吐,仿佛在被一双无形的手往下拉扯,拉扯她仅剩的清醒意识,沉沦下去。
恍惚中,她好像回到小时候的家,她和爸爸刚吃完晚饭,在客厅里看租来的奥特曼光碟,爸爸给她削了个苹果,她咬了一口,嫌酸,嚷嚷着要吃糖。
爸爸顿时拧了眉问:“妈妈让你吃糖吗?”
“不让。”小小的她说话奶声奶气,“妈妈说,糖会吃牙齿。”
爸爸抬手摸摸她脑袋:“乖,咱们不吃糖,吃苹果好不好?”
小小的她嘟起嘴巴,满脸拒绝:“苹果不好吃……”
温正鹏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灵机一动:“那爸爸给瑶瑶做个好吃的。”
说完便拿着她咬了一口的苹果去厨房。
回来的时候,温正鹏手里端着个碗,里面是被淡蜂蜜水泡着的苹果片,还有她爱吃的蜜枣片。
温令瑶一下子眼睛就亮了。
温正鹏把碗放在茶几上,宠溺道:“吃完要乖乖刷牙。”
“好!”
她没有尝到蜜枣的甜味。
画面一转,是那个晚上。
妈妈不在家,爸爸接了个电话,就急匆匆准备出门:“瑶瑶,爸爸单位有点事,你晚上自己洗澡睡觉好不好?”
温令瑶正在看奥特曼,突然激动地从沙发上转过来:“爸爸是要去救人吗!”
“嗯,有个紧急的病人,爸爸回医院看看,你要记得睡觉前刷牙,知道吗?”
“好!”温令瑶重重地点头,“爸爸一定要救活他!”
温正鹏笑了笑,走过来再摸摸她脑袋,才转身离开。
那个晚上,爸爸一夜没回来。
她也一夜都没有睡。
家里的灯突然黑了,电视屏幕也突然关掉,整个屋里不见一丝光亮,窗户外没有月光漏进来,像一个封闭的黑盒子,渐渐地,闷得她喘不过气。
温令瑶缩在沙发角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仿佛四面八方都是朝她扑来的怪物,像奥特曼里的怪兽,长着可怕的样子,会吃人。
她只想跑,却也不知道能跑向哪里,周边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最后她躲在冰冷的墙角,抱着唯一能当做武器的拖鞋,嚎啕大哭起来。
那晚她哭哑了嗓子,爸爸回来发现她高烧,赶紧带着孩子去医院。
匆匆赶回家的宋曼青第一次和丈夫大吵了一架。
待到她退烧之后,所有人都以为没事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里留下了一块永远驱散不掉的阴影。
*
在被那双无形的手拉扯着,不断下坠的过程中,耳朵突然被刺痛。
有人大喊出声:“爷爷!你怎么了!”
“爷爷!”年轻男人的嗓音盖过车厢里所有人,让其他人不自觉安静下来,“你没事吧?你哪里不舒服?”
“他好像心脏疼……”
“天呐,该不会是心脏病吧?”
“这……这可别死在这儿啊。”
“呜呜呜妈妈,我害怕……”
男女老少的声音交杂在一起,让人头疼欲裂。
温令瑶试图拨开那片黑暗,奋力挣扎着,想在暗无天日的虚空里抓住点什么,却发现是徒劳。
“你们都别喊了!”和病人一起的年轻男人嗓音里带了哭腔,绝望地咆哮起来,“车里有医生吗?有没有医生?”
“爷爷,爷爷你坚持一下,我们很快有车来接的!你坚持一下啊,一会儿就带你去医院。”
“有医生吗?有吗!”年轻男人嚎啕大哭起来,“救命啊!求求你们……救救我爷爷……”
温令瑶感觉到空前的无力。就像当年眼睁睁看着病床上的爸爸,失去最后一丝生命力,从她的世界里彻底离开。看着来势汹汹的病毒在顷刻间夺去那么多无辜的生命,那些脆弱的人们在呼救,可他们能够给予的,只是尽力而为。
然而每当她看着那些人,心里都会想,如果她能救活就好了。
生命只有一次,或生或死,一线之隔就是天壤之别。
但凡有一丝希望,就不能轻易放弃。
如果她能救活就好了。
她忍不住绝望地想哭。为什么在有人痛苦挣扎的时候,她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整个人被黑暗吞噬着,她想要战胜生理的恐惧,手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等到终于拨云见日的那刻。
车厢里的喧闹,哭泣,哀嚎,尖叫,被一道虚弱柔软,却又坚定沉稳的声音打断——
“我是医生。”
车厢里黑暗依旧,却似乎没那么可怕了。
那些人希冀的眼神,就像照亮整个空间的光。
温令瑶定了定神,从座位上起身走过去。
“麻烦用手机照一下。”她淡定地对年轻男人说。
“哦,好。”年轻男人赶紧照做。
老爷爷瘫在座位上,面色痛苦发白,满脸是汗。手虚虚地搭在左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而起伏。
手边没有任何检查工具,她只能靠经验判断。
“有心梗病史吗?”
“我不知道啊,我爸妈没跟我说,但是爷爷身体一直还好,没听说有什么病。”
“最近都和你在一起?”
“是的。”
“最近几天有没有出现心力衰竭,呼吸困难,咳嗽不安,不能平卧等症状?”
“好像有点心脏不舒服,偶尔呼吸也会吃力……但是我问他他说没事,说人老了都这样,咳嗽是经常咳嗽的,我以为是感冒,爷爷睡觉一直都是侧卧。”
“应该是急性心梗。”温令瑶把老人的身子侧过去歪向一边,用身体挡着,然后问年轻男人,“他有随身带药吗?”
“有,但都是些感冒药,拉肚子的药……”
“给我看看。”
年轻男人从包里掏出一个药盒。
里面的确都是些治感冒和拉肚子的盒子和瓶子,温令瑶一个个拆开,最后闻了闻一个贴着维生素c标志的瓶子,“这里面是硝酸甘油。”
年轻男人微微一怔。
“可以缓解心绞痛发作。”她把瓶子递给他,“但里面已经空了。”
她接着验完所有药,再没有多的硝酸甘油。
而与此同时,老爷爷放在胸前的手突然一顿,滑了下去。
温令瑶赶紧检查了一下生命体征。
“糟糕,心跳骤停。”她自己心口也跟着一震,催促道,“把他放到地上,快点。”
两个壮汉过来帮忙,把老爷爷平放到地上。
温令瑶紧接着上去做心肺复苏。
因为没有及时用药,人已经是休克状态,只能先把心跳拉回来。否则就算等到120,也是回天乏力。
体力一点点流失,汗珠不停地往下流淌,身下的人却依旧没有生命复苏的迹象。但她只能拼命地继续,好像救的不是面前这个人,而是她自己。
是将自己从黑暗和阴影里拉出来,摒弃过往的那股力量。
她能够以此获得新生。
第44章 (二更) 是我非你不可。……
120赶到之前, 老爷爷顺利恢复了心跳。
看着人被抬上救护车,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姑娘,谢谢你啊。”
“看着柔柔弱弱的, 好厉害。”
“你还是大学生吧?”
“真牛。”
温令瑶扯唇笑了笑。
到现在她还没缓过来,实在没有力气跟人解释她已经大学毕业,都在医院工作好多年了。
或许正在念博士, 也算是大学生?
于是她默认。
刚准备上车去, 突然看见前方的路上有车灯靠近, 约莫是两辆。
“是不是来接我们的!”
“天呐!终于来了!”
“呜呜呜妈妈,我们能回家了吗?”
地面晃动之下, 大家依旧在欢呼雀跃, 仿佛一瞬间什么都不怕了。
当那两辆车停在面前, 温令瑶不禁怔了怔。
一辆是和他们同样的大巴车,另一辆,是黑色的越野车。
车身上爬满了灰, 风尘仆仆。
而从驾驶座走下来,站在车前的男人,却依旧像清风朗月,沉稳而干净,除了前一秒还紧锁的眉心, 泄露出他一路上心急如焚的事实。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眼眶里的湿润奔涌而出, 拔腿朝他跑了过去,扑进那个温暖而宽阔的怀抱。
沈司衡被她过于激动的力道所冲击,人向后撞在引擎盖上,却将她抱得很紧很紧,一点都舍不得松懈。
他低下头, 将脸深深地埋进她发间,贪婪地吸取她头发里的香味,带着近乎疯狂的眷恋。
温令瑶从他怀里出来,也不管自己此刻满脸泪痕的样子有多狼狈,仰头贴上他的唇。
男人灼热的呼吸,如疾风骤雨般压下来。
*
大巴车带走了一群人,她坐在男人的副驾驶上。
两只手紧紧相握,谁都舍不得松开。
“伯母那边我想办法联系到了,情况不严重,大家都没有受伤,已经转移到安全地带。”沈司衡一边开着车,一边向她汇报安抚。
“嗯。”温令瑶把脑袋伸过去,靠在他肩膀上。
男人满脸无奈,捏了捏女孩柔软的手:“坐好,小心点。”
路面时不时都要晃一下,可现在有他在身边,就好像天崩地裂都是小事。温令瑶用脑袋蹭了蹭他脖子:“我就不。”
沈司衡对她的撒娇无计可施,只好加快车速,希望能早点到镇上。
“你就这么过来了,医院的事怎么办啊?”
“都是小事情,他们可以搞定。”沈司衡抬起她的手,亲了亲,“我怎么能放你一个人在这儿?”
温令瑶笑着回一个亲亲,在他脸颊:“哥哥。”
“嗯?”
“你行动力也太强了吧。”温令瑶歪着脑袋看他,“从北城过来,有这么快吗?”
“你不知道有个东西叫私人飞机?”
“……”
虽然有私人飞机,回到北城是很轻而易举的事,但两人还是一致决定留在这里。
镇上的卫生院已经人满为患了,都是从附近村子送来的伤者,而且以卫生院的医疗条件和人员素质,根本救不过来。
一听说是从北城大医院来的医生,两人都被当成了救命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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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平时大病小病都不敢来医院,怕花钱,真正碰上这种天灾,受了伤,又怕死得不得了。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一秒钟都不能耽搁,急诊就像修罗场似的,所有医护人员手忙脚乱,半时半刻都不能松懈。
温令瑶连轴转了一天两夜,终于能休息一下。
沈司衡还在手术室忙,三个多小时了,约莫着应该没多久就能出来。
她去拿饭的时候只剩最后一份,于是没急着吃,在手术室门口等着。
回忆起来,他们俩这恋爱谈的,十之八九是在医院,只剩下一两分少得可怜的二人时光。
本来在两个人的共同努力之下,这一两分逐渐在向三四分靠拢,但一场地震,一朝回到解放前,甚至还变得更忙。
卫生院门槛不高,本地大多数医生只是本科毕业,最多也就到普通学校的研究生,其中不乏混到毕业,就来寻一份安稳工作的人,平时也没有多少机会练手进步,业务能力实在堪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