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帮你们相互介绍下。”
苏木将两人推至盛泉身前,又在容山怀中搜出加了料的瓷瓶,笑嘻嘻道:“容山,十五岁,五年前卖身葬父来到盛家。杨闽,十六岁,五年前入董家做了小厮。”
“杨闽?容山?杨……容……闽山?你们……你们是!”
听完苏木的介绍,盛大人突然开了窍,轻声重复了一下两人的姓氏,忽然一个激灵,神情大变,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用手指着两人,颤巍巍道,“你们两个到底是何人?!”
杨闽是董为正的小厮,董大人毒发身亡的时候,苏木见过。当时苏木还曾问过他,董大人是否有癫痫旧疾,他还很激动地否认了。
此时,见弟弟被苏木从怀中搜出瓷瓶,人赃俱获,知道一切都瞒不住了。
神色由一开始的慌张变为惊恐,又由惊恐转为安然,眼见平日里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盛百户,此时如同见了鬼似的,满脸恐惧,杨闽忽然哈哈大笑,站起身,挺直了腰板,大声道:“大人,我们是谁,你不知道没关系。但是,杨容这个人,你还记得吗?还记得风雪之夜带你们走出闽山,却再也没回来的杨容吗?!”
杨闽红着眼,凶狠又带着鄙视地看着盛泉,一字一句道:“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六年前的腊八。我娘怀胎八月,行动不便,在家做女红。家中存粮不多了,眼看寒冬将至,父亲怕一家人吃不饱,就不顾母亲劝阻,冒着风雪去山中打猎。
翌日,父亲打到猎物,欣喜万分,正准备回来。不料,在山中遇到三个人。父亲虽是猎户,但也读过一些书,生前最是崇拜那些读书人。不忍心见他们在雪山中迷路,弹尽粮绝而亡,就自告奋勇领他们出雪山。临行前,怕娘担心,就写了一张字条塞在猎犬的项圈中,让它回来报信。
我娘收到信后,在家整整等了三个月,直至冰雪融化,小妹降生,都没等到父亲的归来。后来春暖花开,她不顾产后虚弱,硬是带着我,进山寻找我父亲的踪迹。
结果……
呵呵,你们猜,我和我娘找到了什么?”
杨闽说到这,语气变得阴森不定,面容狰狞狠厉,如同地狱归来的勾魂使者,令人不寒而栗。苏木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不由自主地往身旁某人那靠了靠,汲取一些臆想中的温暖。
“我和我娘历尽千辛万苦,翻遍整座闽山,才找到我父亲的遗骸。冰冷的山洞中,他的头颅孤零零地摆放在那,双目紧闭,四周散落着一些吃剩的骸骨。
我娘以为他遭受了猛兽的袭击,悲恸过后,强忍心酸,抽噎着收敛他的遗骨,却发现他骨头上的肉是被锋利的利刃割下的,山洞里还隐隐有着使用过篝火的痕迹……”
杨闽抬头,无视陆言拙和苏木眼中的骇然,狠狠地盯着盛泉,厉声道:“是的,我的父亲不是死于猛兽之口,因为猛兽不会使用利刃,那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轰隆一声巨响,耀眼的闪电劈开了黑暗的夜空,苍天似在为杨容的悲惨命运不公,乌云遮天蔽日,狂风暴雨击打着花厅的门窗,门缝中疯狂地涌入阵阵阴风,毫不留情地撕裂着垂死挣扎的微弱烛光。
身为刑警,苏木素来胆大,生前各种残缺不全的尸体也见过不少,可此时听了杨容的遭遇,却是不寒而栗,一阵鸡皮疙瘩控制不住地爬上身。
她抓到了凶手,却没想过真相是如此地惨绝人寰。
“我娘知道真相后,承受不住打击,昏了过去。那时,我才十岁,就地草草掩埋了七零八落的父亲,又背回了昏迷不醒的母亲。
三天,整整三天。我的母亲没有醒来,妹妹饿的日夜哭个不停,我和弟弟两人只能给她喂了点米汤。
后来,母亲在妹妹的哭声中缓缓醒了过来,可她的身体却是一日不如一日,日渐消瘦,十天倒有八天起不了身。
终于,她没有熬过那个春天。随着她的离世,我们两个就带着妹妹走出了大山。
父亲让猎犬带回的书信中提过那三人的官职和名字。我们顺着他们的行踪找到蓉城,却发现他们已经走了。本想追上去,妹妹却又在这个时候生病了。
小妹才几个月,名字都没取,我们两个那时也还小,不知道怎么照顾她。
于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她走了。仅仅来到这个世间几个月,她就走了。
短短半年时间不到,我们两个失去了父亲母亲和妹妹。”
说到这,杨闽回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弟弟容山,伸手将他一把拉了起来,怒喝道:“弟弟,站起来!堂堂正正做人,我们没有错,错的是他们!为什么我们要跪着,卑鄙无耻的畜生却能高高在上?!还有没有天理了!”
苏木望着杨家两兄弟,他们两个其实跟她差不多大,若是换了自己会怎么做?会不会也跟他们一样?为了报仇不择手段?
迷茫中,又看向盛泉,这个平日里待自己亲厚的人此时吓得面无人色,愧疚羞耻愤懑在他脸上交替出现,变化纷纭。
他……
可有后悔?
半晌,盛泉虚弱地抬眼,看着苏木欲言又止,沉默良久,又转向她身后的陆言拙,嘶哑着嗓子,低声羞愧道:“小侯爷,不好意思,是我搞错了。这药……是我让容山配的,他没有下毒,也没有……复仇,更没有……”
什么都没有……
盛泉猛地转过头,似乎不想让人看见他脸上的神情。盛夫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惊得不知所措,手中的碗早已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无助地看着苏木,不敢想象接下来是怎么样的暴风骤雨。
莫名的压抑和愤懑充斥着苏木的胸膛,原以为是受害者,却是五年前的杀人凶手。黑暗中走来的凶手,却又是五年前的受害者。
对与错,黑与白,因果轮回……
脑子里乱成一片,盛泉羞愧难耐不敢见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杨家兄弟忍辱负重,终于毒害了昔日的凶手。
愣愣地站了一会,苏木轻轻问道:“大人,凶杀案若没有尸体,也没有苦主,更无人报案,按大明律该作何处理?”
陆言拙认真地回忆了一下,淡然回道:“无凭无证,不予立案。”
苏木松了一口气,看着眼前有着血海深仇却又不知所措的四人,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回头跟陆言拙道:“大人,时辰不早了,我们先走吧,若是……”
回头看了眼杨氏兄弟,又扫了眼低头不语的盛泉夫妇,苏木幽幽道:“若你们中任何一人有冤屈,欢迎随时到顺天府报案,陆大人必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说完,苏木拉着陆言拙出了盛府。
第49章 父母只会希望你们幸福
淡烟薄霭,静谧的街角,角门悄然打开。
神情黯然的少年敛声息语,结伴上了停靠在墙边的马车。车夫头戴斗笠,看不清容貌,接到少年后扬鞭缓行。
行至城门外,清风拂过,吹起了车夫的斗笠,只见他黑衣玄发,明眸善睐,眉宇间隐隐透着一丝明/慧洒脱。
“两位小哥哥,我就送你们到这了。以后的路,要好好走,不要再干傻事了。记住,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是不假,但请相信政/府,报仇伸冤请走正常途径……哎呀,你打我干嘛?!”
苏木心中高兴,一个控制不住,开启叨叨叨话唠模式,一旁的陆言拙看不下去了,随手拍了下她的脑袋。
真是一激动,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往外冒。这个年代有“政/府”这词吗?
也不怕露馅。
陆大人不理苏木的张牙舞爪,认真仔细地做着善后工作:“这马车和行李是盛家帮你们准备的,不管怎么样……你们收下吧。
盛泉他……命不久矣,董为正和周文生也已经相继离世。我想,你们的父母也不希望你们永远活在仇恨中。好好地活下去吧,这也是他们对你们最大的希望。”
杨氏两兄弟低头不语,再抬头,两人皆是泪流满面,凝噎无语。两人冲着陆言拙重重地点了下头,算是答应了。
苏木将马车交于他们,和陆言拙站在路旁,遥望他们远去。
冰雪渐渐融化,大地回春,又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没了马车,苏木和陆言拙只能步行回城。
陆大人依旧沉默寡言冷冷清清,步子不紧不慢,看似闲庭信步,又似在踱步思索什么。苏木偷偷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陆大人仿佛身后长了眼睛,回头瞥了她一眼,体贴道:“想说什么就说吧,憋着不说可不像你了。”
苏木难得扭捏了一下,其实她有很多话想问,又觉得两人关系没到那份上,贸然相问唐突了,迟疑了一会,这才喃喃道:“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谢谢大人。”
陆言拙奇道:“谢我干嘛?”
苏木笑而不语。
据盛泉事后所言。
当年,他们三人与出使安南的使团在闽山中走散,迷路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得杨容相助,活了下来。
可惜,天意弄人,眼看四人即将走出雪山,却又遭遇了雪崩。虽然千钧一发之际,杨容将他们带到了一个山洞,暂时无恙,可他们也因此被困雪山。
漫长无望的等候,他们吃光了手中最后一点余粮。杨容为了助他们脱困,冒险走出山洞探路,不想却意外滑倒,头部着地,就此死去。
盛泉等人为了活命,泯没良心,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就这样,他们坚持到了冰雪融化,迎来了走出雪山的时机。
不管杨容到底是怎么死的,做出这样的事,三人都是罪无可赦。此事若是传扬开来,三人不光名声尽毁,世人也绝不会容他们苟且偷生。
所以,他们三人对天发誓,此事永埋心中。就算是对自己最亲近的人,也绝不透漏只言片语。
盛泉自知中毒已深,必死无疑。事情败露,他一个将死之人,死不足惜,他的家人却要替他承受无尽的罪恶,永受世人唾弃。可仔细想想,他的家人又有何错,他们根本不知道此事。
不光是盛家,董为正和周文生虽然死了,但董家周家也必会受到牵连。别说此案发生在古代,就是在现代,这事要是在网络传开,三家家属都要被骂成狗,就算他们毫不知情。
杨闽和容山两兄弟还不满十六周岁,杨闽在董为正的药里加了至阴至寒的药材,又将董夫人出轨的事写成字条偷偷塞给了他,两件事合在一起,造成了董郎中的猝死。
容山则持续不断地下药,造成盛泉病情的快速发展,同时害得盛泉整日担惊受怕,心里压力过大,短短半个月,病情一发不可收拾,竟已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杨闽和容山最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盛泉更因心虚,得知陆言拙在查周文生的地址,就尾随他和苏木到了周家,为了掩饰自己曾经犯下的罪恶,他竟想要杀昔日同僚灭口。
周文生虽然没有死在他的箭下,却也因他的刺杀而猝死,陆言拙更因此而受伤。
何为因?何为果?
诸多事情纠缠在一起,早已乱作一团。
若陆言拙执意追究,盛泉固然必死,杨家兄弟也难逃斩首的下场,受他们牵连的还有盛董周三家数百人。
苏木原以为陆言拙会固执地秉公处理,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一个都不放过,统统抓起来。没想到陆大人看着冷漠寡情,却不是刻板顽固之人。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揪着杨家那两个小子不放?”
苏木正想的出神,耳旁冷不丁地冒出某人清冷的嗓音。苏木眨眨眼,虽然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但说出来就不太好了。
“没啊!大人只是看着冷清,不爱多管闲事,其实是个……嗯,好人。”
“好人”陆大人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决定一击必杀:“那你解释一下‘政/府’是何意思?”
“政/府?什么政/府?我有说过这词吗?”苏木一听,立马怂了,下意识地装傻。
陆大人盯着她的眼睛,不让她逃避,一字一句道:“我听得很清楚,你让杨家那俩小子报仇要走正规途径,有事要相信政/府!”
“有吗?没吧!大人,你听错了,我讲得肯定是顺天府。嗯,今儿风大,我舌头也有点大,可能说的不太清楚,倒不一定是大人您听错了。政/府?有政/府这词吗?没有,肯定没有……”
苏木喋喋不休,顾左右而言他,抵死不认。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有本事你录音回放啊!
陆大人盯着她,看了半晌,苏木脸不红心不慌,气定神闲。
“算了,你不愿意说就不说吧,什么时候你想说了……”陆大人顿了顿,声音渐渐低沉,最后几乎低不可闻,“……再讲给我听。”
粗枝大叶的苏木完美地错过那蚊子叫,眼见路边柳条发芽,嫩绿可爱,心情大好。蹦蹦跶跶一路向前,将沉着稳重一丝不苟的陆大人遥遥甩在身后。
第50章 火起
惊蛰一过,天气渐渐回暖。
田间泛青,柳条发芽,院内一角的老桃树又开始吐芳,含羞带涩的花骨朵悄然绽放。树下站着一人,青衣飘飘,颀长清隽,手握长笛,静候佳人。
晚饭过后,一道熟悉的身影自墙/头翻了过来,还未落地,声音已先至:“大人,你肩上的伤好点没?还需要换药吗?”
陆言拙看了苏木一眼,轻轻摇头。
他的伤基本上已经好了,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疤痕。苏木心存愧疚,时不时要问上两句,好像他的肩头多了道疤,就娶不到老婆似的。
抬头,遥望夜空,月朗星稀,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陆言拙横起长笛,清奏一曲。笛音袅袅晚风柔,恰似这春日的诗情画意,令人心旷神怡。
一曲终罢,他举手示意苏木重复一遍。这首曲子苏木已经学了两个月了,从一开始的鸡飞狗跳催人尿下到逐渐生硬走音跑调,最近大有长进,勉强能听出旋律了。
为此,陆大人时常感到后悔,自己到底是有多想不开,居然想要教一根不会开花的木头吹笛。
“咦,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家在放烟花?”
苏木吹到一半,走神了。
放下铜笛,遥指远处,那里有着一大片的火烧云,七彩绚烂,照亮了半壁夜空,看起来漂亮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