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抬头,右手食指习惯性弯曲,食指关节轻轻噌着鼻尖,继续说道:“凶手进入内室与郭夫人密谈,算好外面的丫鬟被迷晕后,突然发难,拿起多宝阁上的听风瓶,趁其不备,砸死了郭夫人。
然后,又将带来的火油浇在了她的身上,因为听风瓶掉在尸体附近,所以瓶身上也沾染到了大量火油。临走,凶手点燃火折,不光毁尸灭迹,还烧死了外面两个昏迷的丫鬟,顺便杀人灭口。”
陆大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苏木无意间做出的小动作,内心汹涌澎拜,往事如烟,纷至沓来,然而面上却不显,继续提问:“郭夫人死在自己寝室,凶手放火,毁尸灭迹岂不是多此一举?”
苏木眨着清澈明亮的杏眼,笑颜逐开,恭维随之而来:“这不是大人英明嘛!凶手肯定是想伪装成失火,郭夫人被意外烧死,以此蒙混过关。没想到大人太厉害了,随随便便看了两眼,就查明了死者的真实死因,一举粉碎了凶手的奸计。”
陆大人听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别过脸,暂时不想跟她说话。
苏谦忍住笑意,道:“木木,也许死的并不是郭夫人呢?毕竟死者面目全非,只知道性别,连年龄都分不出来。”
陆言拙忍不住回过头,补充道:“大致年龄还是可以判断的,只要看……”
见苏氏兄妹齐刷刷地看向他,陆大人很想一掌拍死自己,好像又说多了,可话到嘴边不说也不行,于是声音渐渐低沉:“洗冤录上曾记载,由骨龄可判断死者的年龄。”
天知道洗冤录上有没有这句话,陆大人说完就一阵心虚,幸亏他向来冷静沉着,脸上倒也看不出什么可疑来。
苏谦没有在意这些细节,他想到了一个突破口:“郭夫人的遗体被烧成这样,大概用了多少火油,你能估算出来吗?”
火油不是轻而易举能得到,且易于携带的东西,仅凭这一点,当晚来郭府赴宴的宾客就可以排除掉了,没人会带着火油上门赴宴的!
“这个不好判断啊!要不,我们弄具尸体来烧一下?”
苏木杏眼流转,满嘴冒泡,胡乱出着主意。偏偏这乱七八糟的主意从她口中说出来,还显得很正经,苏谦居然认真考虑了。
焚烧尸体,听上去很容易,但大明向来奉行入土为安的理念。此举对死者不敬,所以很难实施。但也有例外,有一些佛教徒觉得烈火可以焚净生前所有的罪孽,所以他们过世后往往会选择火葬,德高望重者甚至会留下灵魂的精华——舍利子。
咦?
这么说来,凶手焚烧尸体也许不光光是为了毁尸灭迹,也许还另有它意。
苏谦想了一会,道:“焚烧尸体难度太高,不予考虑,烧头猪还是可以的。
郊外兴华村,最近有一些农户养殖的猪病死了。按照大明律,病死的猪只能焚烧,不能入土掩埋,更不能贩卖销售。
可将一头猪火葬要花费不少柴火,农户一年才赚几个钱?
本来猪死了,就损失惨重,再让他们负责火化,那更是雪上加霜。所以,当地农户就偷偷将死猪扔到河里,让它随波逐流。反正猪身上没刻名字,无法判断它家主人是谁。
最近,锦衣卫在郊外的河道里发现了好几头,正愁无法处理,正好拿来用一用。”
苏木一听,正中下怀,赶紧跑到库房一阵搜刮,又捧了两大坛子火油出来,身后跟着神情紧张的小爱,喋喋不休:“小姐,你拿这么多火油干嘛?小心啊,这东西危险的很。”
跑到客厅,见苏谦和陆言拙都在,明白三人是在做正事,小爱咬了咬嘴唇,虽然有些话由她说出来不妥,但还是因为担心苏木的安全,说了出来:“大少爷,你看着点小姐,这火油……烧起来快得很。”
要是把小姐烧着,毁容了,嫁不出去,那可怎么办啊?
这话虽未说完整,但主仆多年,苏谦还是明白的,点点头,接过苏木手中的火油,小爱这才松了一口气。
第55章 怕鬼
浇上整整一坛火油,点燃火折,硕大的一只死猪瞬间化作一团火焰,狂舞的火舌如同地狱的恶魔,吞噬着一切罪恶。
烈火燎原的同时发出一阵恶臭,苏木掩住口鼻,寻思这死猪身上不会带有不知名的病毒吧。
火油的燃烧速度非常快,没过多久,猪身就变成了一坨焦黑,形态莫辨,跟郭夫人的遗骸看起来也差不多。
若不是绝对不可能有头死猪躺在郭夫人床上李代桃僵,不知情的人看了,还真会把这两者混淆。
等火熄灭后,陆大人上前,掩住口鼻,仔细查看了一番,道:“根据燃烧的时间和强度,郭夫人的尸身差不多也是浇了这么多火油,可能还少一点,因为这里地势空旷,郭府的房屋基本都是木结构的,且室内的摆设和装饰,这些都有助燃成分。要造成郭府那样的火势,一坛子火油,差不多了。”
听陆言拙分析完,苏谦感觉看到了希望。现在只要查明跟郭夫人亲近的人有哪些,且这些人当中又有多少分到了火油即可。
郭府在大火中付之一炬,当家主母连着丫鬟三条人命都交代在火场,损失着实惨重。所幸,郭府早已分家,受影响的只是郭时昌这一支。
郭家在京城外有座别院,非常时期,也不能作过多要求,郭大人命人草草收拾了一下,就带着家人住了过去。
苏谦得到消息后,带着陆言拙和苏木立即前往,到达郭家别院的时候,已经夜幕降临。不过锦衣卫大驾光临,自然没人敢让他们吃闭门羹。
到那之后,陆大人就向管家确认,郭府用的确实是火油。但是,因为火油价格昂贵且货源不多,就算是郭府,也不可能供所有人使用,所以只有主子房中用的才是火油。
郭夫人管家甚严,大小开支都有明细往来。管家拿来账本后,陆大人很快查明府中最近一批火油的去向。
郭夫人最为宠爱的幼子郭儒理分的整整一桶,长子郭儒明五罐,次女郭汝雨五罐,如夫人胡氏和庶子郭儒非各得两罐。
复核盘查下来,三少爷郭儒理那剩了小半桶,大少爷郭儒明那剩了两罐。二小姐郭汝雨因为用的不多,当初拿到的时候,就被她转手送给了跟她关系最好的弟弟郭儒明。
胡氏和二少爷郭儒非那已经所剩无几,不过按日期来算,也快到了要发火油的时候,用量基本对的上。
这些人当中除了三少爷郭儒理用的特别多,其他人的用量都在合理范围内。
大少爷一家最近用的多了些,那是因为他刚刚添了一子。小孩子的生活日夜颠倒,晚上也要吃奶拉屎换尿布,所以他那最近总是灯火通明,火油的用量也随之增加。
虽然看起来三少爷用的火油量是最多的,但他却是最没有杀人动机的人。郭夫人对他那么好,他疯了才会做出弑母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身为锦衣卫,顶着为朝廷办事的名头,苏谦想要查点什么事是非常简单的。什么手段都不需要用,他人坐在那,只派了成不散成不思兄弟二人,就将火起当晚郭府每个人的行踪查的清清楚楚。
二小姐常伴青灯佛影,只在喜宴开始前露了露脸,祝贺弟弟喜得贵子,送了礼物之后就回屋静修了,之后再也没有露过面。
大小姐也回娘家参加了侄子的百日宴,不过在喜宴开始后不久,见妹妹回屋,就跟去后院找她聊天。她走后没多久,郭夫人头疾犯了,就带着安思安心回屋休息了。
紧接着,大少爷妻子带着刚满月的儿子回房休息了。没多久,大少爷喝醉了,被下人搀扶着回到了后院。
如夫人胡氏一直陪伴在郭大人身旁,没有离开。
她的儿子二少爷中途离开过几次,不过都是一会功夫就回来了,且每次消失的时间都不长。要说他是凶手,那他离开的时间根本来不及杀人,更别提杀完人后再若无其事地回到喜宴上。他的妻子,因为照顾病中的幼子,所以昨晚没有出席。
三少爷一直留在前院,大少爷喝醉后回房,他就替哥哥招待客人。他的妻子温氏回后院换过一次衣服。
等苏谦他们问完口供,天色已晚,城门已关。郭大人只好“热情”待客,留众人暂住一晚。
苏谦和陆大人被分至客房,苏木则因男女有别,被特别招待,分得一间上好的院子。只是……
院子虽好,苏木却不愿意住。原因很简单,这是郭夫人生前所住的地方。
虽然郭夫人住的时间不长,也不是死在这里的,但苏木心里就是瘆得慌。她虽然胆大,但对鬼神之说却因为自身的经历,多多少少还是信的。
吃完晚饭,下了棋,又喝了茶,看着月亮婆婆爬上柳枝头,苏谦终于按捺不住了,开始赶人:“天色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你赶紧回房休息吧。”
苏木眼神流转,用最可怜兮兮的模样,企图引起兄长的爱护之心,保护之欲:“大哥,你看……人生地不熟的,我一个人过去,住那么大一个院子不好吧。我在这里凑合一晚算了。”
苏谦没有立即驳回苏木荒诞的想法,偷偷斜了一眼某人,只见陆大人端坐在一旁,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神情淡然地喝着茶。
苏谦忍不住暗自比较,这人十三岁还能从头再来,弃武从文考取功名,又博览群书什么都懂一点,再看一下被爹娘宠的无法无天肆意妄为的妹妹,真是没脸看。
咬着牙,苏谦文绉绉,一本正经道:“妹妹,《礼记.内则》有云,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
苏木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通话说得云里雾里,眨了眨眼,直白道:“听不懂,说人话。”
苏谦一声叹息,突然觉得身为这家伙的哥哥,没面子也就算了,现在里子也没了。
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这么简单的话都听不懂,自己已经尽力给她包装美化了,若是让人知道她就认了点字,书都没看过几本,成天招猫逗狗吃喝玩乐,这……
怎么嫁的出去啊!
愁死人了。
素来沉默寡言的陆大人却在这个时候开口了:“你兄长的意思是,长到七岁,男孩和女孩就不能同席而坐,也不让在一起吃饭了。简而言之,你睡这,不合适。”
苏木“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作势要走,想想不甘心,又扭头垂死挣扎:“又不是住同一间房,院子里正好有三间客房,我们一人一间,就跟住客栈驿站似的,哪里不合适了?”
苏谦黑着脸,不想跟她说话了:“少啰嗦,郭夫人的小院离这也不算远,赶紧过去。”
苏木又待辩解几句,陆言拙看了她一眼,有点不解又似有点恍然,试探地问道:“你不会是怕鬼吧?”
说实话,陆言拙并不确定,因为这家伙胆大妄为,连棺椁都敢炸,还会怕这个吗?
苏木蓦地一阵心虚,不好坦言自己真的怕鬼。
也不能说怕,因为自己就是来自未来的一片魂魄,若一不小心撞上了磁场相近的同类,发现后被赶出这具躯体,那就真成了孤坟野鬼了,在时间的瀚海中无望沉浮,到时自己上哪哭去。
苏木抬头,死鸭子嘴硬:“怎么可能怕鬼啊,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这……不是怕麻烦人家嘛!算了,算了!我这就过去。”
说完,手中紧紧抓着铜笛,一步三回头地看了又看,停了又停,见没人挽留,只好灰溜溜地去了隔壁。
陆言拙沉默半晌,忽然抬头看向苏谦,一点面子也不给,直言道:“你妹妹居然真的怕鬼啊!”
苏谦:“……”
是啊,不但怕鬼,还不学无术。
苏谦忽然觉得好悲凉,以茶盏掩面,惭愧不已。底牌都被这人看去了,妹妹这亲事怕是……
悬了。
第56章 五石散
苏木不情不愿地回到隔壁院子,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准备和衣而睡,将就一晚。
躺在床上辗转无眠,忽然闻得屋外隐隐传来一阵呜咽的笛声,笛音虽轻,旋律却熟,正是自己学了两个月还没练熟的曲子。
躺在床上,听着曲子,昏昏欲睡,这曲子不错啊,催眠效果真好。就快要睡着的时候,外面突然引发了一阵骚动,苏木恼怒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正想向人打探发生了何事,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快来人啊!三少爷出事了!”
三少爷就是郭儒理。
他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苏木没有多想,循着声音来源,跑过去看热闹。
隔壁的苏谦和陆言拙其实也听到了惨叫声,只是他们俩自恃身份,不好在人家府里乱跑乱窜。官越大越要脸,总要注意下礼节问题。
再说,以他们两人对苏木的了解,这家伙肯定跑去打探消息了,他们去不去的也没什么关系了。
不远处的小跨院挤满了人,还没踏进院门,就听见一个女子尖着嗓子在破口大骂。
“好你个小骚蹄子,平日里就一脸的狐媚样,想方设法地接近少爷。少爷看不上你,你居然趁着夫人过世,少爷心情不好喝醉了,趁机爬了床。你说,你到底给少爷吃了什么?少爷怎么会这样了?”
这骂得言简意赅,简单粗暴,苏木一听就明白了。原来是想要飞上枝头当凤凰的丫鬟趁着主子醉酒爬床,伺机上位。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给少爷吃什么,是少爷强行拉我上床的……”一个温柔可人的声音怯生生地解释道。
“啪”的一声响,衣裳不整低着头小声呜咽的俏丫鬟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茫然抬头,整个人似被抽懵了,傻傻地望着众人,连哭泣都忘了。
打人者就是刚才指着她鼻子痛骂的泼辣女子,只见她身穿一袭浅青色齐胸襦裙,头上用精美的银质发簪挽着一个松松垮垮的髻,脸色苍白,一双凤眼却凌厉无比。
出手打完那个俏丫鬟,她立马又换了一张脸,扑到三少奶奶温氏的脚边,卑微地跪着,自责道:“小姐,都是我不好,没有看住这只狐狸精,请你责罚我吧!”
苏木混在人群中看好戏。这个泼辣女子称呼温氏为小姐,又能替主子教训下面的小丫鬟,难道是温氏身边的大丫鬟?可看她的穿戴又不太像是丫鬟,倒像是半个主子。
“你大病初愈,身子还很虚弱,先起来吧。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