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堆积着残破杂物的草堆里, 坐着两个妇人,她们手捧着干冷的粥, 迎着朝阳,欢笑着用手将粥往嘴里刨。她们看到了翻墙而入的步儿, 张开嘴“啊啊”地唤了两声, 步儿抓起地上的石子投掷向她们,准确地砸在二人的头上。两个妇人喘了一声, 被石子砸晕, 栽倒在地。
步儿轻拍手上的泥土, 漠然地往里走, 她踩在石子和破碎的瓦砾上, 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路过每一间宫室都往里打量,仔细地寻找梁氏的身影。
冷宫门口的两个侍卫正坐在门边吃烧饼,赵侍卫说:“贵妃也太大方了!她说之后每月还会给昨夜那么多……我昨天连夜求兄弟帮我带话,让老母帮我去给城东的徐家提亲。”
钱侍卫哈哈大笑, “徐家那老头不是一直瞧不起你吗?徐家姑娘等你这么久,你这下终于有钱娶亲了。等今日回家后,我要给妻子买个玉钗,再把儿子送去城东的私塾读书,日后月月有十倍赏银,存一存还能去京郊买块地。”
步儿走到最里间,看到梁氏趴在床板上,闭着双眼,迷迷糊糊地还在抽泣,梁氏领了饭食回来,放在桌上,却是一点未动。
步儿撑着窗沿,轻声翻进房中,左右张望了一眼,见四下无人,放心地掏出袖中的鹤顶红洒在饭菜上,昨夜贵妃收买了冷宫侍卫,又派自己的小厨房给梁氏送吃食,今日梁氏服用了贵妃准备的饭菜就暴毙了……步儿想到此处,愉悦地浅笑,众人会在背后如何议论贵妃,贵妃又会遭受什么惩罚,真是期待啊。
步儿忽然瞪眼,她听到破空之声,斜刺里一把飞刀直击她撒药的手,她急急地抽回右手,翻飞的衣袖被飞刀钉在桌上。幸好,若不是她听声辨位的能力极强,被飞刀钉在桌上的就是右手了。
她心如鼓擂,怔怔地回头,见贵妃的婢女云水坐在窗边的槐树枝上,翘着二郎腿,手中还拿着一把匕首在抛着玩儿。
云水将手中匕首抛在空中,匕首转了几圈又回到他手里,他用看猎物的眼神盯着步儿,“所以那夜,你是听到了房顶上有人,才暗示德妃顾左右而言他,是吗?”
皇上寿辰那夜,他怀疑步儿引侍卫来御花园捉贵妃私会燕公子,所以去披香殿上偷听,但那夜他实在太累了,到披香殿时,忍不住轻吁了一口气,那声音便如微风拂过树叶,不是习武之人,根本不会察觉。他听了许久,无功而返,便暂时放下了对德妃的警惕,今日见步儿身手矫健,是个练家子,这让他笃定了那时的怀疑,德妃心思歹毒,即使牺牲自己的弟弟也在所不惜,她憎恨姐姐,一定要让姐姐出事。
步儿转身就走,任由桌上的飞刀“呲”地一声划破了她的衣袖,“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个鹤顶红的瓶子,我很眼熟,和那日交给新子的那个一模一样。”云水抬着下巴,瞥向桌上的白瓷小瓶,“不顾及杨昭仪的死活,又要栽赃宁充容的人,原来是德妃啊。也是,她既不是皇后派、淑妃派,也不是真正的和贵妃交好,她装作云淡风轻地躲在互相算计的妃嫔身后,肆意妄为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对吗?”
“把毒药放在皇上羹里的人是你?”步儿脱口而出后,又有些后悔,她这不是承认了自己知道实情吗?
步儿匆忙解释道:“杨昭仪讥讽贵妃,德妃心疼好友,所以替贵妃出气。至于宁充容,此事和她有关吗?我不知道。宁充容阴险狡诈,有利则图,奴婢劝贵妃不要偏听偏信。”
梁珍意听到二人的对话,迷茫地醒过来,惊讶地轻呼,“你们在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步儿不想再理会她们,既然云水发现了,那就只好把她和梁氏一起杀了。步儿两步迈到窗边,作势要翻窗离去。
云水纵身一跃,跳到窗前,伸手拦住她,望了一眼有毒的饭菜又望向步儿,淡笑道:“人赃并获,你也不必告诉我德妃为什么要急不可耐地除掉梁氏,留着谎言去皇上皇后面前分辩吧。”
步儿讥讽地笑起来,眼中冒出冷厉的光,她抽出腰带里的软鞭,以迅雷不及掩耳挥向面前的云水,“不知道你变成尸体之后,还能不能如此得意。”
云水侧身躲过,鞭子打在老旧的窗棂上,窗棂不堪重力,“咚”地一声砸在地上,激起尘土飞扬。
云水拿着匕首,正要反击,听到宫门烦躁的喊声,钱侍卫打开大门上的四方小门,对着里面嚷嚷:“大清早的吵什么吵?闹个没完了是吧?”
云水急忙躲在槐树后,依靠粗壮的枝干遮住身体。赵侍卫伸头进来打量了一圈,“那两个疯妇怎么睡在院里?”
钱侍卫磕着瓜子,笑说:“你都知道她们是疯妇了,还问这些干嘛。”
赵侍卫又冲着里面吼道:“不要闹了!”他指着最里间落在地上的窗棂,“梁氏,你就砸吧,把冷宫砸烂了,你想住哪儿?指望贵妃把你接走吗?”说完,他关上小门,又和钱侍卫磕着瓜子闲聊。
小门刚关上,步儿的软鞭缠上树枝,她借力一下跃到树旁,一脚踹向云水的腰。她从小接受训练,武艺高强。云水拿着匕首,她手持软鞭,长兵器打短兵器,更是得心应手。
云水灵敏地躲过一击之后,不躲避软鞭的袭击,反而转身靠近步儿,匕首向她脖子刺去。
步儿收鞭回防,云水弯腰一计扫堂腿踢在步儿小腿上。步儿疼痛地跌倒在地,她没有想到云水的力气如此大,还来不及思考,云水一脚踩在她拿鞭的右手上,随着“咔嚓”声,步儿右手骨断裂。
云水踩着她的右手蹲下,匕首放在她的脖子处,“不过如此嘛。不要乱动,你只要老实交代,会少吃些苦头。”
阳光从遥远的山谷中升起,淡淡的金色光芒透过槐树繁密的枝叶照在他的身上,“我问你答吧。”
步儿震惊不已,云水的武功怎会如此的好,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花里胡哨的招式,直取人要害,她突然想到什么,脸皮颤动,故作沉稳地说:“那你敢回答,为何自己是男子吗?”
云水拿匕首的右手抖了抖,在步儿的脖子上划出一道细长的血痕。
步儿脖上疼痛,却更平静地说:“德妃与我早就知道你是男子了,但德妃一心向着贵妃,从未对他人多言。你仔细想想,她们九年的交情,姐妹情深,怎么会背叛彼此?”
步儿见云水眼眸闪烁,自己猜对了!
步儿瞥向扶着窗沿震惊不已的梁氏,“梁氏来了披香殿后,被德妃发现她心术不正,试图背叛贵妃。德妃怕梁氏装作柔弱无知的模样,实际想对贵妃行不轨之事,为了护住贵妃,德妃才先一步下手惩治梁氏。”
步儿情真意切,眼含热泪地望着云水,哽咽道:“你仔细想想,若德妃真有害贵妃之心,将你是男子的事说出去,便可让林氏一族抄家灭族。你该杀的不是我,而是梁氏。”
梁氏激动地拍打着窗沿,手上的伤口又迸发出血来,“你胡说!我怎会害贵妃姐姐!”
门口的赵侍卫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安静点!吃饱了撑的啊?”
云水冷笑了一下,他被她察觉到自己是男子的事,惊了一瞬间,冷静下来想想,今日自己没有再缠纱带伪装有胸,质问步儿的时候也没有故意放低嗓音,被她猜到自己是男子,她确实足够机敏,他眉尾上挑,“你觉得我会信吗?你眼中闪过的慌乱是不会骗人的。”
“我本想留你一命,指认你向梁氏投毒。但你既然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那你便不能活了。”他捂住步儿的嘴,不让她呐喊出声,若是她招来冷宫的侍卫,虽两人都是私闯冷宫,但她只要说出“男子”二字,姐姐和林家就会万劫不复,他转头看向梁氏,“你怕死人吗?”
梁氏胸腔剧烈起伏,她到如今才知道是德妃害她,她到了冷宫,德妃都还想她死,她牙关颤抖,眼中的泪早已流干,愤恨地说:“从今往后,我什么都不会怕。”
“那好,我把她的尸体在你房里藏一日,我晚上来拿。”云水话音未落,步儿瞪圆了眼,口中的热气喷在云水掌心,未被控制的左手疯狂地挣扎。
云水并未多看,手腕用力,匕首划过她的喉咙,鲜血溅在了他的袖口上。
梁珍意颤抖着走出来,试图帮云水搬运步儿的尸首,云水挥手,“不用了,我自己来。”他把她放在了房中的床底下,用破烂的木柜遮了遮,院中一地鲜血,蜿蜒着流到房中,“事发突然,没来得及仔细思索,该让她把那饭菜吃了的,中毒而死,不会流这么多血。”
梁珍意震惊地望着饭菜,她醒过来的时候只听到两人在说宁充容狡诈,并不知道下毒的事。云水解释了几句,掏出袖帕擦拭手上的血迹。
“我要杀了德妃!”梁珍意忧愤难抑,咬牙切齿地说。
云水翻箱倒柜找到一个木桶,去院里的石井里打了一桶水来冲洗院中的血迹,“你先好好活着,别让贵妃担心就好。”
梁珍意扶着门框,看着他忙碌的侧颜,他鼻梁高挺,脸庞消瘦,往日只觉得云水清瘦有英气,若他是男子,其实更为恰当,“云水,你真是男人?”
“你和贵妃姐姐……该不会是……”梁珍意惊得跌坐在地。
云水听到自己和贵妃……他抿住唇边的一点笑意,他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但应下准没错,“是。”
梁珍意薄唇翕动,怔怔地说:“天啊!那贵妃姐姐有孕了怎么办?”
“嗯?”云水一下红了耳根,她在想什么啊?他背过身去,摇头晃掉脑中方才冒出的旖旎画面,“我晚上的时候来拿她的尸首,趁着夜色丢进贤妃宫中。”
“你想离间她们?”
“她们蛇鼠一窝,也该窝里斗一斗了。”云水用清水擦拭袖上的血渍,却怎么也弄不干净,只能回宫换一件衣裳了,他拿出怀中的包裹放在桌上,“我给你拿了些药膏,擦在伤口上可以止痛。等会儿我回去后,再让小厨房重新做吃食送过来。”
云水想了想,又从袖子里掏出他自己私藏的银针放在桌上,“东西入口之前,先试试有毒无毒吧。”
梁珍意感激地望着他,“云水,你真好。”她红着脸小声说,“不过贵妃姐姐毕竟未曾侍寝,你们……还是小心些吧。”
云水侧过身不敢直视梁珍意善意的目光,低声说:“我知道了……”
第31章 有仇 去想一想吗
宫婢拿着扫帚清扫长街的落叶, 枯黄的树叶似一只只黄蝶,在秋风里打转。
云水佝偻着背,低垂着头, 走在回摘芳殿的路上。他衣袖上沾着浅红的血渍,方才冲洗了冷宫庭院里的血迹, 布鞋湿透,鞋上又沾上了杂草泥土,污秽不堪,最烦恼的是他虽穿着宫女的衣裳, 前胸却如此平坦。一路上他都尽量避着人走, 不想招惹麻烦。
被步儿发现他是男子的时候,他心跳得很快, 那种慌乱和局促的感觉,此刻还浮现在脑海中。过往三月, 他因居在偏远的摘芳殿里,白日不用过多的在宫中走动, 所以见到他的宫人, 也只当他是贵妃身边新来的清秀宫婢,并未过多留意。摘芳殿中的人, 虽日日与他相处, 但因认定了他是女子, 也没有人多想。
他仔细思索, 其实自己有许多破绽, 失去了年少时的稚嫩,逐渐长高、长开的身体已不再像女子,脸庞也渐渐有了清晰明朗的轮廓,声音也仿佛有了变化, 不再如少年时的青涩,而有了一些明显的清朗之音,即使故意低着嗓子与人交谈,也不如前几年说话时那般声音柔软了。
会被人发现吧。云水突然停下了回宫的脚步,伫立在御花园枫叶林的一颗枫树下,红艳的枫叶在他面前缓缓坠落,他伸手接住枫叶,思绪万千,一下升起了不想再回摘芳殿的念头。
他之所以会进宫,也是因为自己那一丁点深情的、不能对他人说的执念。
半年前,林相发现皇上暗中派人监视林府,他想起那些突然被抄家的前朝旧臣,担心林家也会随时获罪。
林相深夜将云水带到书房,与他商议要如何应对。林相提出了几个主意,一是故意制造一件坠马的事故,责怪马厩的人训马不利,将云水和两个师傅一同罚到京郊的林府别院去干活,若林家出事了,云水也方便逃走。
二是让云水随武艺高强的谢师傅一起去边境投靠逸阳王,逸阳王手下最得力的将士徐仲,实际是云水的皇叔,他早年对逸阳王有恩,前朝国破后,逸阳王让他隐姓埋名在自己身边为将。徐仲是忠于前朝之人,他若得知晏隽之去投靠他,他抛头颅洒热血也会护住侄儿。
三是去明州,以宁氏私生子的身份生活……
林相不停地诉说,他认为去边境投靠徐仲是最好的出路。逸阳王本就有反心,但他年纪大了,又无子嗣,若云水能在他手下得力,接管他的势力,对于复国来说,是最好的一条捷径。
云水是第一次来林相的书房,林相因忐忑不安,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他也认真与林相商议。直到他看到了书房里挂着的画像,一下被吸引了目光,停止了平静的思考。
画中的林绿萼坐在海棠花下,穿着锦衣华服,故作端庄但眼神却很俏皮。他望着画像出了神,他记忆中的姐姐还是总角之年,如今却已是芳华的女郎了,他过往无数个深夜,陷入仇恨的情绪难以入眠,便会想起总是欢笑着与他说“隽之,要吃这个吗?”“隽之,我们去那里玩吗?”的姐姐,内心才会归于安宁平静。
可此刻看到林绿萼的画像,似雨水敲破平静的水面,他的心里泛起点点涟漪,再想到这些年对姐姐的思念,他心中的情绪便如海浪翻涌,如何也不能自抑,他转头拉住林相的衣袖,“我……想进宫。”
他讲了一通冠冕堂皇的理由:“皇上已经派人监视林府了,这时候林府的马童却突然离开府邸,去往别院、边境或是明州,都格外惹人注目。既然皇上厌恶贵妃,我去贵妃身边伺候,最为安全。”他说话时非常平静,林相也冷静下来思索了一番,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此计甚妙。
但林相又担心,万一皇上起了色心,真想临幸云水怎么办?所以他故意在朝堂上犯了一点小错,皇上当着众人责备了他,他立刻做出极尽讨好的姿态,安排梁氏女进宫,又送皇上一双美艳的舞姬,可皇上都兴致缺缺,林相这才放下下来,皇上对他送的人都没有兴趣。
林相又让宁氏遍布京都的商铺宣传外邦进贡的丝巾,在京都里掀起了女眷佩戴丝巾的风潮,让云水可以安心地时时戴着丝巾遮挡喉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