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全?”
蕊环听到柳全的名字后不由愣住,再一望去,竟真是两年未见的柳全。
两年前她还是个齐整人,每月十六等着他来给府上置办东西,趁着这个档口与他处一会,就是她这个月里顶重要的事。
而两年未见,如今她成了这副模样,甚至连命都保不成。可又听他还挂念着她,她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而下:“我与你非亲非故,你管我做什么,我现在可犯了死罪了,这趟浑水你掺进来作甚。”
柳全一听这话也难过得不行,跪在栅栏外跟着眼泪汪汪:“说什么丧气话,是不是死罪,还为时尚早。这回来的秦姑娘可是顶厉害的讼师,有她帮忙,定能还你清白。”
蕊环灰心地摇着头呜咽,柳全还要说什么,秦山芙赶忙道:“二位莫怪我无情,此番会面不易,咱们还是先说正经事。其余闲情,等蕊环姑娘出去后再叙。”
柳全一听忙擦了下眼睛,将位置腾给秦山芙。
“蕊环姑娘,时间紧迫,我就直接问了。你这身伤,可是因为你拒不画押所致?”
生人问话,蕊环还是很戒备。她看一眼柳全,柳全忙道:“秦姑娘是可信的,这次是专门帮我们的,你有话尽管了说。”
蕊环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回道:“是。是逼供所致。”
她抬起头很恨道:“我不是暗/娼,我没有收银钱,我一看到冯屠户就直犯恶心!我不愿将这些腌臜事认下,他们就拿大棍打我,可即使打了我,我也没认过!”
然后她又哀哀哭泣起来:“可、可是……他们跟我说,如果我不画押,就也要把我的娘抓起来一起审,说是,死罪连坐……”
“我的儿啊!糊涂!”
郑大娘捶胸顿足,心如刀绞。秦山芙略略一想,她记得可连坐的罪名都是谋逆之类的罪行,普通的杀人则不用。
看来,这玉卢县审这桩案子的时候,定案证据出了问题。
如若不然,为何不惜用大刑伺候,坑蒙哄骗的下作手段,也一定要拿到蕊环的供词?倘若证据足够扎实,完全没必要这么干。
秦山芙又问:“你是否识字?是否记得供词上都写了哪些内容?”
蕊环点头:“我识字的,是爹爹教我的。那供词尽是些不实的事情,说什么我偷摸着做皮肉生意许久,冯屠户对我有意,我便要他带银子晚上见我;那夜他如约带了银两,而我却嫌不够,不肯成事;那冯屠户见我出尔反尔,与我起了争执,我与他争执不下,就拿起屋里的刀杀了他。”
蕊环说完,又急着辩白:“秦姑娘,那供词上没有一句实话,我实在没法子才画押的……”
“我明白,你不要着急。”秦山芙思索一下,又问:“那日冯屠户,带了多少银钱见你?”
“约莫十两。”
十两?!她前一阵子忙刘二喜的案子,也才挣了五两银。
秦山芙又问:“那把刀是怎么回事?”
蕊环愤愤道:“那把刀是我爹爹病死前送我的。那时他不久于人世,说今后再也无法照看于我,送我匕首让我自己防身。那匕首我一直搁在身上,不想一日出了趟门子就找不到了。那日冯屠户翻墙入室,手里亮出的就是那把刀,我这才知道那把匕首原是被他顺了去。”
蕊环艰难道:“然而那刀身上明明白白刻着我的名字,我说这刀被那冯屠户偷了去,却没人信我。冯屠户的老婆一口咬定那刀就一直在我身上,她家男人那晚只携了银钱,是去买/春的,是我当晚拿刀相逼要冯屠户加钱。那玉卢县的狗官偏听偏信,就这样定了案。如今我又迫于无奈画了押,秦姑娘,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秦山芙沉默不语,这案子确实有点难办。
案发现场只有死者和凶手两个人,冯屠户那晚究竟是拿钱□□,还是拿刀逼/奸,竟成了左右整个案件走向的题眼。
倘若那把刀是冯屠户带进去的,那么携刀夜入他人宅院,摆明了就是要图谋不轨,蕊环后续的杀人行为,就可以自然而然往自卫的角度去解释。
可若冯屠户只是拿钱寻欢不成反丧命,在古代人的眼里,他瞬间就成了个可怜的风流鬼。
“蕊环姑娘先不必慌,此案还未必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秦山芙出言安慰,又问:“当夜事发时,可是姑娘自己报的官?”
“没错,当时失手杀人,我实在是慌得没了主意……”
“那官府接了这起案件,可派了仵作验身?”
“派了。是玉卢县一个姓钱的仵作。”
秦山芙眼睛一亮,“仵作怎么说?当时伤人是怎么个场景?蕊环姑娘需得仔细回忆,越细越好。”
“仵作验出了什么我就不知道细的了,只听是验出有扭打争斗的痕迹。这也属实,当时那冯屠户将我压在床上,我死命挣扎,还挨了他一巴掌,之后我偷偷摸到了刀,使出全身力气拿刀刺去。”
“刺了几刀?”
“我……有些记不清了。当时脑子乱得很,总之不止一刀。”
秦山芙沉吟片刻,细细思索着。她还想再问些细节,可门口的牢头进来开始赶人了。
“见完了吗?见完赶紧走吧。”牢头挥着手让他们往门口去。
郑大娘苦苦哀求:“求求老爷,让我们再说两句吧,这多长时间没见了,我、我再给您添点酒水钱——”
“去去去,谁稀罕你这两个臭钱。”牢头不耐烦地摆手:“上头传了话,衙门里来了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贵人,要我们盯紧自己的地盘,别干逾了规矩的事,尤其别放可疑的人进来。”
牢头懒洋洋地说着话,眼睛还时不时往韩昼身上瞟去。
韩昼这下是真的忍不了了,走上前就跟牢头掰扯起来,柳全赶紧上前拦着。秦山芙一看这牢头连好处费都不收了就要赶人,看来是真没法再待下去了。
她蹲下身,最后握了握蕊环冰冷的手,叮咛道:“蕊环姑娘,这案子还有生机。玉卢县既审不明白这个案子,那我们就换个地方重新审。你切莫丧气,好好养伤。”
蕊环身在泥泞的牢里,闻言只觉一股激热的暖流冲入心间,蓦地湿了眼眶。
她用力反握了一下秦山芙的手,应了一声:“这回我再也不屈服了。我等您。”
第18章 这藏龙卧虎的贺州客栈,竟还……
他们一行人从牢里出来后,就径直回了客栈。
韩昼几乎是一口气跑上楼,一边跑一边吩咐掌柜的赶紧烧水,然后大门紧闭再也没出来。
他将自己洗刷了个干净,熏了一个时辰的香,还是觉得那股恶臭隐隐在鼻尖徘徊。
他干脆将今天的这身衣服揉成一团丢掉,心想他这个大男人当时都快撑不住了,秦山芙一个弱女子,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在那种腌臜地方如常问话的?
韩昼又想起当时秦山芙的样子。
她隔着栅栏握着女囚的手,目光沉静,语气笃定,连他听了都感到踏实安心,更别说是牢里已至绝境的女子了。
这秦姑娘着实是个可靠人。……就是有时候太气人了!
韩昼又想起她跟那牢头跟前编排他的话,抱着胳膊又不高兴起来。
就这样磨磨唧唧收拾了两个多时辰,韩昼终于有些肚饿,走下去寻点吃食。他还记挂着秦山芙,想她人生地不熟会不会正在饿肚子,让柳全去敲门问问,柳全却回来跟他说。
“公子,秦姑娘不在房间。”
不在?韩昼正奇怪她人去了哪,扭头一看,发现秦山芙自个儿摆了一桌好肉好菜,还要了一小壶酒,一个人吃得美滋滋。
韩昼顿觉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他走过去坐到她对面,秦山芙抬头望他一眼,不觉身子往后靠了靠。
韩昼:“?”
秦山芙皱着鼻子:“韩公子,不是我说,你身上这香味儿实在冲了些。”
韩昼顿觉无语。
“秦姑娘,韩某这就不理解了。方才在臭气熏天的牢里也没见你皱个眉头,怎得闻我身上一点石叶香就难以忍受了?”
“这怎好相提并论?牢房有异味是没法子的事,我只能迁就,不喜欢也没办法。而韩公子身上的香嘛……”我不喜欢,你能不能离我远点?
韩昼听出来她的言外之意,但牛脾气上来,还就偏偏不走了。
他装了个听不懂,径自起了话头问她:“秦姑娘今日见到蕊环,可有收获?”
秦山芙也没强行赶他走,顺着话回道:“那是自然。”
“那秦姑娘当真觉得这案子有转机?”
“转机自然是有的。只不过明日还需往府衙一趟,听完当事人叙述,还得看看玉卢县的县太爷是怎么审这宗案件的,即定案依据为何,证据为何,罪名为何。”
韩昼眼中放光,来了兴致:“秦姑娘可否详细说说?”
秦山芙抿一口酒,轻飘飘瞥他一眼:“那我找店家借把香线,咱们计时详叙?”
韩昼撇撇嘴,“秦姑娘这就没意思了吧,闲聊而已,也忒计较了。”
秦山芙不以为意道:“讼师的时间可是金贵的紧,跟你扯淡的这些时间,我还可以再琢磨一下案情,或是给别人咨询个问题挣两个小钱。韩公子平白占我时间,我还不能跟你收费了?”
韩昼无言以对,跟讼师斗嘴简直是自讨没趣。
他想加些菜和酒,招呼小二过来报菜名。小二报了一连串招牌菜,韩昼发现这些菜都被秦山芙点了一遍,眼下都吃了一半。
韩昼挑眉看秦山芙:“秦姑娘倒是大手笔。”
秦山芙笑得真心实意:“哪里哪里,都赖韩公子大方。”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秦山芙拿帕子优雅地蘸了蘸唇角:“住宿费、车马费、膳食费由甲方承担。”
韩昼第一次见这么不矜持的女子,合着她一个人好酒好肉吃了一桌不叫他不说,还把账挂在他名下了?
这还不算,即使如此,跟她说两句闲话她还准备跟他计时。
韩昼很是心塞,也没了点菜的兴致,随意叫了碗阳春面等着。他闲着没事干就仰头欣赏廊上雕花,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响动,隐隐有人争吵起来。
“——现银是钱,银票也是钱,你为何不收?”
“哎各位老爷,不是小店挑剔,我家一直以来都只收现银,不收银票,您各位可别为难小的啦。”
秦山芙往下望去,掌柜小二弓着身子连连作揖,而他面前站着三两个人。与他说话的男人瘦得像根麻杆,在他背后,其余竟全是金发碧眼的洋人。
只见一个洋人扯过那个男人对着他指手画脚说着什么,男人伸长脖子边听边点头,腰压得低低的,模样甚是谄媚。没一会洋人放开了他,他重新转向店小二,陡然间他又挺直了腰板,跟一杆枪似的。
“你说你的店不收银票,这么大的店,一日进货流水就要多少,难不成笔笔买卖都是现银?”
店小二急得露出苦相:“哎呦,这怎能相提并论呢。进货有进货的规矩,待客有待客的行情,这怎能混为一谈呢。”
“你莫废话,我家洋大人那日可是亲眼看见你收了另一个人的银票,难道你这个收现银的规矩,是专给我们立的不成?”
店小二闻言差点跪下:“哪能啊,这、这……”
男人又逼近一步,“大宪的官票你来者不拒,洋大人洋行的银票你就嫌弃不用?你莫不是狗眼看人低不成?”
店小二扑通一声跪下:“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洋人的银票算是什么东西,滥发滥用,半两银子也兑不出,不过是废纸一张,哪来的狗胆,还妄想跟大宪的官票相提并论!”
一个低沉的男声冷呵一声,截断了店小二的告饶。
众人望去,只见一带刀人英姿勃勃立于一旁,目光冷意尽显。店小二终于等到有人为他出头,连忙缩在这人身边,就差抱住人家的大腿。
对面的洋人皱了皱眉,只用眼神一瞥,那狗腿的翻译就会意地冲对方嚷道:“你是何人!干你何事!”
男人冷哼一声,“凭你也配知道我姓甚名谁?此般虽是闲事,但本人生来就看不惯这种强盗行径,这闲事今日还就管上一管了。你告诉你的主子,速速留下现银,将他那废纸一般的银票趁早收起来!”
狗腿翻译竟也没被吓住,愈发狂傲起来:“你管得倒宽。倘若我们就只拿洋行通票结账,你待如何?须知这大宪的衙门,还管不了洋人!”
话音刚落,秦山芙就听见有人重重合起了扇子,仿佛动了怒。她还没找到这人是谁,就见那挺身而出的好汉钢刀出鞘,一把拧过翻译的领子,踹向他的膝盖弯,将他狠狠压在地上。
“管不了洋人,难道还管不了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今日若不交现银,我就将你扭送贺州知府,治你个通敌叛国,伙同劫财的罪名!”
说罢手上重重一扭,地上的男人凄厉地叫喊起来。他哀求地冲那些洋人叽里咕噜说了什么,这语言秦山芙听得有些耳熟,但一时还是没听懂。
虽然听不懂,但不难看出这翻译是在向洋人们求救。可谁知这些洋人互相对视一眼,既不硬刚,也不就范,转身就走。
而令人惊讶的是,这一路竟没有一个人阻拦,甚至连那个路见不平的好汉也只是恨恨地盯着他们远去,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看来这狗腿翻译说的是实情。
大宪的衙门,真的管不了洋人。
狗腿翻译一见自己的洋主子不理会自己径自跑路,急得哀声连天,转而耷拉了眉眼,怂成个包子朝绿林好汉连连告饶。
而这绿林好汉哪听他这般废话。那把泛着冷意的长刀就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在众人眼前将身上所有的金银细软、值钱物件剥干净了才放他走人。
店小二几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磕头跪谢,众人也交口称赞,直呼痛快。有人问他名姓,这绿林好汉却不苟言笑地摆摆手,向众人一抱拳,就踏着稳健的步伐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