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其实那位夫人要紧的不是沈束的母亲这个身份,众人更在意的,是她与曹后和太子的这层关系。好在秦山芙先前从韩昼那里知道了不少背景信息, 眼下自是明白靖成侯如此谨慎的因由。
“侯爷怕我武断,民女晓得。既然如此,请容民女先了解一些问题,望侯爷明示一二。”
靖成侯没应她,却是目光转向晋王。高庭衍见状笑了笑,解释道:“范侯尽可放心。这女子也是窦参领的远房表妹,是信得过的人。先前也办过几起疑难的案子,有些见解颇为独到,范侯尽可听上一听。”
既然是晋王保举的人, 又是窦近台的亲戚,靖成侯自然就不好拂了秦山芙的面子, “姑娘请问罢。”
“多谢侯爷。”她微微屈膝行了一礼,问道:“请问侯爷, 那位死去的沈束世子, 与令郎平日私交如何?”
靖城侯哑然。这女子一上来就问到了痛处。
因政见不同,靖成侯原本就与太子党的宁平侯府关系平平。他们长辈之间还晓得糊个面子,可底下的后生难免沉不住气, 喜恶全在脸上,关系算不得有多融洽。
靖成侯只得实话实说,“不怎么样。听底下的人来报,这二人平日里碰见,也多的是针锋相对的时候,实在不是一路人。”
秦山芙了然。也就是说,这二人不对付已久,那次在宴会上动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秦山芙继续问,“民女目前了解到的,是沈束世子在宴会上受了气,转头对令郎寻衅在先,此事是否属实?”
“属实!”靖成侯夫人沉不住气,抢着答道:“我偷偷遣了几个手帕交去问了当日宴席的情况,都跟我说是沈世子先挑事,我儿这才忍不住动了手!”
靖城侯夫人是个没城府的,回答问题干脆利落,却正好对秦山芙的胃口。她放弃问靖城侯这个老狐狸了,直接问靖城侯夫人:“我又听,贵府公子动手之后,沈世子差点滚落池塘。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靖城侯夫人连连点头,迫不及待道:“这个也属实。我儿与沈世子起争执时正巧在一池塘边上,沈世子似是没料到我儿会出手打人,一时不妨便朝后仰去,差点栽入湖中,但最后还是被我儿拉了一把,只跌到在地,并未落水。”
秦山芙闻言,心里的石头稍稍落了地。
范缙将快要落水的沈束拉回来,这个事实乍看不起眼,却十分重要。这可以直接证明范缙并无置沈束于死地的念头,即使沈世子真是因他那一拳而毙命,至少可以通过这件事证明他绝非故意。
靖成侯夫人是个话匣子,不等秦山芙开口,又倒豆子似地道:“然而沈世子虽未落水,但还是被惊着了,当时他俩的动静引了不少人观望,许多人都看见沈世子倒在地上后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个不好看?是不高兴,还是有了发病的前兆?”
“不高兴是肯定的,不过有其他家的夫人说那时世子面如土色,呼吸已经开始急促起来。有人还问要不要紧,但他嫡母曹夫人很快就赶到了,谢绝了主人家的帮忙,就带着世子连忙离去了。”
秦山芙一听这话就蹙起眉,“可是我听说,这场宴席不就是曹夫人的母家曹家办的?既然宴席主人家是自己的娘家,曹夫人为何不就地安置?”
靖成侯夫人一愣,“这……我也不知道。许是宴会上人多不方便吧。”
宴会上人多不方便。
秦山芙蓦地一惊,隐约抓住了什么,但这点念头却转瞬即逝,再一思量,却又什么也捕捉不到了。
她懊恼地锤了两下自己的脑袋,惹得在场众人侧目。她自己想问题想得入神,完全忘记了这种高门大户规矩多,她方才的行为就跟个乡野的丫头一样,实在是没规矩得紧。
靖成侯夫妇二人无声对视一眼,又偷偷瞥向晋王。殊不知晋王看着这女子面上却是半分嫌恶也没有,眼底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秦山芙这厢思考问题想得入神,完全没注意到旁人的眉眼官司。她沉思一会,实在串不起脑中的碎片,于是也不执着了,又问:“敢问夫人,从曹府至沈世子府中,驱车大约要多长时间?”
靖成侯夫人想了一下,“两家离得不远,无论如何,一炷香怎么都该到了。”
拿现代的时间换算,一炷香,差不多就是半小时,四分之一个时辰。
然而这就奇了怪了。如果是一炷香就能到家,为何一个时辰才传出的死讯?
“夫人,沈束世子,到底是几时回府的?”
“这个……”靖成侯夫人懵了一会,“这个我没打听。这个问题很关键?”
“很关键。”秦山芙坚定道,“如果是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回府,说明沈世子的的确确是犯了病症而死,可如果是一个时辰左右才回府,那沈世子可就是被耗死的。”
靖成侯夫人惊出一身冷汗,“耗死……是……”
“就是见死不救。”
靖成侯在一旁听了许久,这下也意识到了这件事的关窍,只是心中仍有疑虑,问道:“见死不救,顶多德行有亏,这难道也是能定罪的事?”
“可以,但不一定。需要分情况看。”
秦山芙解释,“如对萍水相逢的路人见死不救,只能说此人毫无同理之心,胆小怕事,但于律法而言,此人并无罪责。但另一种情况便不同了,我说与侯爷与夫人一听,请两位判断一二。”
靖城侯马上道:“姑娘请讲。”
秦山芙不紧不慢地叙述:“甲回家路上经过一片池塘,忽听池塘里有人喊救命。甲心善,二话不说就拾了一截木枝跳进池塘救人,可等那人抓住木枝后拉近一看,发现竟是一年前骗了自己银子跑路的乙,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甲一气之下就丢了手里的木枝,自己转头重新游回岸边一走了之,最后乙淹死。请问诸位,甲应定什么罪?”
靖成侯夫人困惑,“这…这乙落水,可是甲所致?”
秦山芙摇头,“乙因自己失足而落水。”
“那这与甲何干?倘若甲一开始不下水救他,乙不是照样被淹死?”
秦山芙点头,“水流湍急,确实如此。”
靖城侯夫人疑惑更深,“况且这乙先前还欠了甲的银子。……我觉得,甲应无罪。”
秦山芙却凝重地摇摇头,“非也。甲的此番作为,明明白白,应定谋杀。”
“谋杀?!”
众人皆未想到竟然是这么重的罪过,不由吃了一惊。
靖城侯夫人忙问,“怎会如此?救人一命,还救出罪过来了?”
“夫人方才说得有理,可于律法而言,有自己的一套道理。”
秦山芙耐心解释道,“乙原先落水,本与甲无关,可当甲介入开始施救之后,乙便脱离了方才的险境,然而却又被甲放弃,重新陷入危险之中,这是律法所不能容忍的。”
靖城侯夫人还在懵神,显然是没理解。秦山芙笑了下,换个方式解释。
“夫人可以这样理解:甲的施救行为,实质上是给了乙新的生命,可甲偏偏半途而废,这种有始无终的行为,无异于重新扼杀了乙的生命。再者,甲松手不救并非是自己遇了险情而不得已放手,而是因旧怨未了,故意而为之。甲希望乙方死去,并且也利用自己当时的天时地利这样做了,这在律法上,就是典型的谋杀。”
所谓杀人于无形,便是这样的情况了。众人一时沉默,良久,靖城侯缓缓道:“也就是说,既要救人,就要有始有终,不得半途而废,是否可以这样理解?”
“没错。不仅不能半途而废,还需拼尽全力,如自己救不了,就要给他人让出救人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
“这便是沈世子这桩案子可能存在的情况了。”
秦山芙道,“如果沈世子在宴席上发病,由曹夫人救走,世子一直在曹夫人的掌控之中,一身安危全系于曹夫人一人身上,那么曹夫人便须全力以赴去救沈世子的命,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曹夫人能救沈世子,而旁人是插手不了的,可是这样的道理?”
“没错。”
秦山芙继续道:“倘若曹夫人与世子在一起的这段时间,确有无法克服之困难导致无法施救也就罢了,如若是人为拖沓,延误了沈世子救助的时机,最终导致世子身亡,那可就是谋杀的罪过了。”
靖城侯夫人闻言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而秦山芙却不介意再将话说得明白一些。
“侯爷,夫人。若最后查证属实,曹夫人确有谋杀的罪过,那么曹夫人的定罪,将直接会让贵府公子脱罪。如果当真如此,民女定让范公子一身清白,全须全尾回到二位身边。”
第37章 情报工作遭遇重大挫折……
那日替靖成侯夫妇捋清了整个案子里头的道理之后, 靖成侯夫妇心下便有了主意:他们要让自己的儿子清清白白回来,绝不受东宫一点胁迫。
靖成侯拿定主意之后,第二日去上朝心里便稳当多了。
任他东宫太子几番软硬兼施地暗示他可以从中斡旋, 靖城侯都淡淡的,寥寥几句谢过了事。太子碰了软钉子, 咬牙暗恨, 但不信他真能沉得住气, 转头找了宁平侯交待几句。
宁平侯得了太子授意,这下更是消停不了了。别说摘了门口的白灯笼,眼下恨不得将自己儿子的棺材再掘出来重新隆重吊唁一番, 侯府哭声震天,阵仗大到让不知情的人以为这府上死的是正儿八经的侯爷,而不是还未袭爵的世子爷。
那厢吹拉弹唱好不热闹,而秦山芙这边则被晋王和靖成侯府嘱托,正式接手了这件案子。而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查明整个事情的时间轴。
宁平侯府的曹夫人何时离席,何时归家是重要的时间节点。可曹夫人的行踪不是她能打听得了的,高庭衍得知,便遣了自己的眼线去打探。
然而得来的结果却令人困惑。
据打探来的消息称, 曹夫人那日回家竟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未时二刻左右, 另一个则是申时初刻前后,期间差了将近一个半小时, 为何会如此?
来报的线人对秦山芙解释:“这个小的已经问过了。小的第一个问的人, 当时正好在侧门办事路过看了一眼,据他所说,未时二刻左右曹夫人的车马确实在沈府门口停下, 准备要入门,但开门接车这活计不归他管,看一眼就走了。小的不放心,又托人找到当时门房的伙计多问了一嘴,这才知道,曹夫人的车那时根本没有进门,只是停了片刻。”
“也就是说,未时二刻曹夫人回府,却是过门不入?”
“正是如此。据说原本那时就要归府了,曹夫人的大丫鬟翠丝又说夫人在宴席上落了一件顶重要的东西,须得亲自去取,这才又驾着车走了。”
秦山芙忙问,“那曹夫人确实往曹府折回去了吗?”
“小的打探了,确实又折回去了。曹府西门有看门的伙计看见了。”
“她们去找什么东西?”
“这……小的就问不出来了。”
秦山芙蹙眉,静静思索一阵,又问,“那么,曹夫人的车马到曹府后,车进去了么?”
线人一愣,“应该没进去吧?取个东西而已,使唤人去就行了。”
秦山芙有些不满意这个回答,“应该?见曹夫人下车了么?”
“这个……小的没过问。”
“那车马停了多久才走?翠丝回来后,曹夫人的车马就打道回府了吗?”
“小的、小的……”
线人被秦山芙一连串问了个懵,瞥一眼晋王阴沉的神色,顿时汗如雨下,膝盖一软就扑通跪下。
“小的差事办砸了,殿下恕罪!姑娘恕罪!”
秦山芙一阵无力。心想这好歹也是半个皇家的情报人员,这工作也做得忒不细致了。
高庭衍是眼里不揉沙子的,最见不得自己手底下的人办事不力,眼看眼底浮起不耐就要发作,秦山芙连忙上前劝道:“殿下,打听线索这种事本不是一蹴而就的,若是换人去问,反而显得可疑,不如就原让他去套一套话,问问翠丝到底进府去找了什么东西。其余的事情,民女想办法去打听。”
高庭衍一向是软硬不吃,听不得有人到他面前求情。然而一听她说得有道理,不由火气平了下去,只问她:“你有什么办法?”
秦山芙道,“宅子里头的事情我不好探寻,但门外的事,多的是见证人。我去曹府西门先探一圈再说。”
高庭衍考虑片刻,“那就劳烦秦讼师亲自跑一趟了。”
*
从晋王府出来后秦山芙并没有耽搁,为掩人耳目,换了身更朴素的衣裙就往曹府去了。那个线人等在路口给她迅速指了下曹府西门的位置。
秦山芙又问了曹夫人车马的特征,线人草草形容了几句,因身上还有其他差事,转眼就跑没了人。秦山芙无法,只好自己在远处观察一阵,发现离西门不远的地方支着一个糖水摊,摊主是个妇人,梳着高高的发髻。眼下天热,没什么生意,她便闲靠在树边,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过路的人。
秦山芙走上前去,发现这摊子上卖的竟然是果子干儿。时值酷暑三伏,京城闷热难耐,她连忙摸出几个铜板问老板娘要了一碗,趁着空挡又向四处看了看。
这个摊子的位置并非在曹府西门正对面,贵人家的门口想必嫌弃这些商贩不让摆,然而这个摊子的位置,却也能看清曹府西门每日进出的情况。
一碗果子干儿很快就好了,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捧在手里凉滋滋的。碗里是浓稠的糖汁,咬下半截晒透了的杏干,酸甜可口,甚是解暑。秦山芙扭头对这妇人赞叹道,“老板娘,您这果子干的味道真足。您这摊子一直在这吗?赶明儿我还要来吃一碗。”
老板娘听她满口称赞却并不怎么受用,耷拉着眉眼懒懒道,“在这,一直在这。想吃就来。”
秦山芙笑道,“一定来。不知,您每天几时出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