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昼莞尔一笑,“韩某无闲事牵绊,来去自由,白临县无趣得紧,就准备在京城常驻了,既能随时跟祖父请安,也能与二三好友小聚,妙哉。”
最重要的是,如果她办案时用得上自己,他也能帮衬一二。只是这样的心意说出来就变了味,他按下不提,只作闲散浪荡状宽她的心。
秦山芙却是真以为他是想来京城小住,又想到什么,打趣他,“既然蕊环来找我的事情是诓窦大人的,那给我置了住处,怕也是假的了?”
韩昼怔了一下,犹豫片刻,低声道:“这个是真的。”
这下却是轮到秦山芙意外了。
韩昼最爱看她惊讶的神情,心间柔意漫过,莞尔一笑。
“姑娘才华卓群,既然白临县的铺子被人毁于一旦,那合该在京城再置一间讼师馆,更上一层楼才是。韩某在一处繁华地段为姑娘备下了铺面,只待秦讼师此番出手得卢,名震京师之时,再为讼师馆行香挂牌。”
第35章 纯臣
秦山芙回到窦近台府上后, 就拿出纸笔开始细细盘算眼下的案件。
犯罪嫌疑人范缙,靖成侯之子,是晋王想要争取卖好的对象。
潜在犯罪嫌疑人曹夫人, 宁平侯的继室,死者沈束世子的继母, 是晋王想伏击的对象。
总结一下甲方爸爸的需求, 就是她如何能够在拉曹夫人下水的同时, 帮范缙脱罪?
秦山芙拿着毛笔在纸上横竖左右地画着思维导图,回忆着一长串的犯罪理论,分析哪个能达到上述目的。
不情愿的赴宴, 寻衅在先反被殴打,继母发现救助……等下,救助?
秦山芙灵感一现,啪得一声拍下毛笔站起身。
如果是救助环节出了问题呢?!
秦山芙当即出门去找窦近台,发现他正要出门,上前就拦住他的去路,“窦大人,案子我有想法了。但我得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越详细越好, 还请带我去见晋王殿下。”
窦近台本就是要去见晋王的,眼下一听这女讼师有了主意, 闲话不多说,当即就带着她往晋王府去。
到了王府时高庭衍正临摹着一副画, 他听秦山芙被窦近台带来后, 并不惊讶。他鲜少无缘无故信任什么人,可他却下意识觉得这桩案子难不倒她。
他等她行完一礼,手底下的笔未停, 淡淡问她,“秦讼师可是有想法了?”
秦山芙回道:“民女未见证据,一切只是纸上谈兵的空想。”
“说来听听。”
冷静平和的甲方正是律师所喜欢的。秦山芙见他不咸不淡,也就放松心情,不紧不慢地细细分析起来。
“先说死者。本案死者患有旧疾,与母前去赴宴却被主人家怠慢,郁结于心,与人寻衅招致殴打。此情节虽少不得说一句死者活该,但从律法的角度去评价,死去的这位并无过错。”
“嗯。”
“再说打人之人。虽他人寻衅在先,但言语毕竟不能伤其本质。打人之人明明可以用言语反击回去,却自行升级事态,采取殴打的方式还击,这便是过错,依律本该定过失杀。”
“本该?”高庭衍敏锐地抓到了她话里的言外之意,“怎讲?”
“如果死者当场死亡,打人之人毫无疑问便是元凶。可眼下问题在于,行凶者伤人与死者亡故之间,还存在一个第三人的救助行为。倘若救人之人行为有差池,那致死的就不是先前打人那位的原因,而是救人这位的过错了。”
窦近台听懂了她的意思,“姑娘可是怀疑死者母亲在这期间做了些手脚?”
他匆匆看一眼高庭衍,继续道,“这个基本可以排除。且不说亲情伦理,这位公子过身之时正好有大夫在身边,经诊断,确实是因喘喝之症发作致死,并无旁人加害的迹象。一定要追究,也只能追究到动手的那位公子身上了。”
“敢问这位公子被其母带离宴会到身亡,中间经历了多长时间?”
“据在场人透露,母子二人未时离席,而死者府上是在申时才传出死讯。”
“也就是说,自发病到传出身亡的消息,约一个时辰了。”
秦山芙琢磨着这个信息,然后一愣,“作为一个喘喝致死的人来说……这个时间,会不会太长了?”
高庭衍蓦地抬眼看向她。
秦山芙又道,“喘喝之症,一般发作要不了人的命。就算发作得狠了,那便是半个时辰的功夫,怎会拖这么久?”
窦近台道:“秦讼师的意思是……”
“如果这个人,是被活活耗死的呢?”
那么,是谁耗死的,岂不就是明摆着的事了?
高庭衍脸色一肃,对窦近台道:“带秦讼师去见靖成侯。”
*
自沈家出事之后,靖成侯府就大门紧闭,一派死气沉沉。
那日宴席散去,范缙就当那场争执只是寻常,并未放在心上。甚至直到宁平侯府穿出沈束世子的死讯时,靖成侯府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官兵上门拿人,靖城侯夫妇才知道宴席上出了乱子,自己的儿子出手伤人,而对方竟一命呜呼。
侯府死了一个世子,那可是非同一般的大事。宁平侯死了儿子转头就去京兆尹府报官,京兆尹哪经得住一个侯爷给自己哭天抢地叫屈,正想拿人,一听缉拿的对象也是另一个侯府的贵子,一下子就没了主意。
然而,到底宁平侯府与如今的曹皇后连着亲,侯府和侯府,那也是不能同日而语的。眼见宁平侯府的曹夫人也哭倒在京兆尹面前,这京官一咬牙就丢了签字,要把范缙先扣在官府再说。
自己的儿子被缉拿,这事就很难再收场了。
靖成侯也算朝廷里颇为得脸的重臣,圣上倚重,太子晋王敬重,同僚尊重,端的是一身正派傲气。
然而自从范缙出事之后,他这个当爹的再直的膝盖也得往下弯,没少携着六神无主的夫人登沈家的门。
起初沈家是闭门不见的,靖成侯结结实实吃了几回闭门羹。但毕竟他们理亏在先,还是厚着老脸一次次登门。
之后不知为何,沈家倒是开门了,但宁平侯只寒着脸不置一词,曹夫人则抹着眼泪泣不成声。靖成侯夫妇一咬牙齐齐给他们跪下,以求宽恕一二,可对方既不受礼,也不说到底要他们付出什么代价,只是个卖惨,吊着靖成侯夫妇心里七上八下,让二人一口浊气憋闷在心里,却是有苦难言。
“侯爷,你说宁平侯府到底是几个意思?要说要我们缙儿杀人偿命,可他家却从未有过这样的说法,只露个惨样给人看,可要说准备高举轻放,到今天却一点也不松口,他们这是想干什么啊?”
靖成侯皱着眉头,坐在一旁不发一语。
靖成侯夫人狠狠叹口气,又道:“再说他家那位续弦的曹夫人。那已故的沈束世子又非她亲生,此番遭了变故,她却肝肠寸断得活不成。一个继母而已,何至于如此?”
“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毕竟是那孽畜伤人在先,我们哪来的道理指责人家嫡母哀思过度?”
靖城侯没好气道,“我都跟这孽子说了多少次出门要敛着些脾气,可这炮竹似的脾气这么多年根本就没改过,眼下惹出这等祸事,要我怎么办?”
靖成侯夫人弱弱道:“是饶是罚,宁平侯府既然不给个准话,要不问问太子——”
“妇人之见!”
靖成侯抓起茶杯就掷在地上,惊得靖成侯夫人瞬间哽住。
“你当那宁平侯府眼下为何这般作态?殊不知正是东宫的意思!为的就是我豁出去这张老脸,去求东宫从中斡旋调停,承东宫一个天大的人情!”
靖城侯夫人也来了脾气,不依不饶道:“承人情又怎么了!人在这世上活一遭,谁还不欠别人一份情了!”
“糊涂!”靖成侯指着她怒呛,“且不说东宫这份人情届时得拿什么去还才够,你以为与东宫打交道还人情,就像当街买卖似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银货两讫,两不亏欠?”
“我……”靖成侯夫人噎住,没想到这一茬。
靖成侯见她这副蠢样就来气,“即便我去求东宫斡旋,以东宫的行事方式,届时必定会以不能慷他人之慨为由,让沈家自己出条件。死去的沈束世子是沈家的一个尴尬人,后头还有曹夫人自己的儿子等着接世子之位,此事可轻可重,对沈家而言余地可大了去了。沈家如若大度,此事不予追究都有可能,而若沈家就要拿这件事狠狠发作一番,非要我们偿命,我们却也半个不是也不能说!”
靖城侯夫人一听要偿命就急了,“就没有一个折中的法子?!”
“怕的就是沈家最后取一个折中的法子!”
靖成侯来回踱步,愤愤道,“沈家如今做足了苦主姿态,显然是不准备善了了。如若我向东宫低头,东宫从中调停,沈家必定在东宫的示意下提出一个‘留罪免刑’的法子来,由不得我们不答应。”
“留罪免刑?”
靖成侯夫人喃喃两遍,“是说给缙儿定罪,但看在沈家的面子上从轻发落,甚至可以……不用受任何刑罚?”
“你以为这事好事?”
靖成侯心想自己怎么娶了这么个没脑子的媳妇,别过脸沉沉叹了一声。
“留罪免刑,但凡以后那孽畜行事稍有差池,或是再次对苦主一家有不利之举,沈家就能上报官府,要求对他重新收监,甚至加重刑罚。——你不要跟我说以后他必定行事规矩这类的废话,即使他行事沉稳,也防不住有心之人刻意设局陷害。而眼下我们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沈家提出任何条件,我们只得点头答应。若最后真以‘留罪免刑’解决此事,自此我们靖成侯府便彻底沦为太子附庸,永远被东宫拿捏着,做尽违背心意之事,与其这样,依我看,不如让这孽畜当下死了谢罪来得干净!”
“靖成侯长算远略,秉公灭私,不愧是国之脊梁啊。”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靖成侯如何不知这是谁的声音?他当即迎到门前,拉了一把还在原地懵神的妇人,对着来人深深躬身行礼。
“参见晋王殿下。”
高庭衍连忙扶起二人,“二位不必多礼。”
朝中局势诡谲,太子与晋王渐成两势,但因二人势均力敌,明眼人都知道日后少不得是一场腥风血雨,因此愿作两不靠的纯臣之流,朝堂之上大有人在。
靖成侯手握军政重权,在自己儿子闯祸之前一直是这股中立之势的魁首。他游离于东宫的势力范围之外,对晋王的礼遇也敬而远之,游走于天平两端,一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然而这种平衡却因沈束世子的死亡彻底打破。眼见东宫正操纵着沈家,以苦主之姿步步紧逼,他也曾猜测晋王应当不会无动于衷。
果不其然,事情过去这么多天,晋王先前一直不露声色,现在却是直接登门了。
高庭衍一派体恤之意,道:“方才在门口听到范侯的思虑,本王深以为然。令郎不矩行为在先,以至于此时落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地,属实艰难。”
靖成侯有苦难言,却也不敢对着晋王毫无顾忌地倾诉,只得忍气吞声道:“是我那孽子言行失教,这才犯下滔天的罪过。既是理亏在先,倒不如他一个人以死谢罪来得干净,平了宁平侯府的怨气。”
高庭衍轻笑两声,“何至于以死谢罪。虽然令郎伤人在先,但沈束世子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怎得连一拳都受不住?本王以为,沈束世子之死,与令郎关系不大。”
这话倒是说在靖成侯夫妇的心坎上了!
自事发以来,二人也琢磨过许多次,即使那沈束世子身有旧疾,怎得连一拳都受不住?
然而这话,他们作为过错方,却是不好问的。
有一回靖成侯夫人在沈家,不小心问了一嘴沈束世子生前的病情,话音未落,那曹夫人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什么都是世子命薄,这么点伤就撑不过去,也怨不得旁人云云,让靖成侯夫人当时闹了个没脸,连忙告罪匆匆家去,自此再也不敢提。
可是他们不提,并不代表他们私下不琢磨。然而这事到底要讲究个证据,他们眼下伤人在先,宁平侯府又做足了受害者姿态,靖城侯府也是京城里的高门大户,哪能这么不要脸,大张旗鼓四处找证据?
靖成侯夫人一听晋王把她日思夜想的心里话说了出来,再也忍不住,抹着眼泪哀戚道:“不瞒殿下,我们也心里也有同样的困惑。沈束世子身体不好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但他也不是那下不了床的病秧子,怎会一拳也受不住就一命呜呼了?可是、可是……”
她哽咽了一下,“可我们就算心有疑虑,却也无能为力。沈家的白灯笼至今还在门口悬着,早越了礼法的规矩。他家并无要我们血债血偿,甚至一点要求不提,我们怎好反过来咄咄逼人,质疑他家世子的死与我们无关?”
高庭衍闻言笑了一下,安慰道:“这有何难。既然二位不便查探,便让善于此道的人去查好了。”
高庭衍抬眼朝门外一望,靖成侯夫妇这才发现门口还立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只见这女子丝毫不怯场,几步跨入厅堂,对着他们盈盈一拜,不待他们询问,便沉稳从容地自报家门。
“民女秦氏,原为白临县讼师,此番为晋王殿下所托,特来解侯爷与夫人的燃眉之急。”
讼师?女讼师?
靖成侯夫妇不由吃惊,还未来得及寒暄询问,又听她抛出惊人之言。
“沈束世子即便有疾,也不可能因一拳而死,即使不凑巧因一拳激起旧症,喘喝致死最多也不应超过半个时辰。然,沈束世子却在一个时辰之后才传出死讯,或许这一个时辰之内有了其他异数,而这个,或许才是沈束世子身亡的真正原因。”
第36章 救人要有始有终
靖成侯夫人听见这小女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大惊失色之余难掩惊喜之色,正要问个仔细,却被靖成侯拦了下来。
靖城侯到底在朝中沉浮多年, 谨慎道:“沈束世子离席至归家这段时间,都是与其嫡母在一处, 什么异数不异数的, 你想明白了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