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广福交代完就离开了,方安远径自走到药房内拿工具。
谢芸锦诶了一声,他动作一顿,偏头看她,没说话,只是眼睛盯着,像是在询问。
知道他最讨厌麻烦又蛮横的女人,谢芸锦态度傲慢地开口:“帮我也拿一下。”
“自己拿。”方安远言简意赅,踩着他那双不知道穿了多久的草鞋,背起背篓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谢芸锦:“……”
还是这个怪脾气,真搞不懂柳荷为什么会喜欢他!
……
夏季的大山绿意葱茏。山脚野花摇曳生姿,草木间不知名的蝴蝶与昆虫交相飞舞,泉水叮咚,令人心旷神怡。
越往上爬树林就越茂密,一棵棵参天大树形成天然的庇荫,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来,铺满枯叶的土地上光影婆娑。
谢芸锦脚步沉重,一寸一寸挪动自己的腿,望向前方百米开外的男人,目光不善。
她摘下了自己的斗笠,乌黑的发丝贴在额头上,鼻尖沁出细密的热汗。
枯叶被她踩碎,沙沙作响,好不容易赶上方安远,就见他拉着一根长了叶片和浆果的细藤,随后在一处停下,开始挥锄头扒土。
半人高的背篓放在一旁,里面已经装了不少野菜和菌类,谢芸锦甚至看见一只奄奄一息的灰兔,怔了一瞬,很快了然。
家里有个积郁成疾的娘和胎中带病的弟弟,方安远作为唯一的顶梁柱,除了下地干活,平时也在山里打些猎物换钱贴补家用。
他像头任劳任怨的老牛,一声不吭地让人使唤。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吃闷亏的性子倒是和柳荷一模一样。想到他那两个家人,谢芸锦为他不值,抿了抿唇,问:“喂,你在挖什么?”
方安远没应,锄头顺着他的力道扎进地里,翻出一大片土,不一会儿,就见他扔掉锄头,用手挖出一大块东西,撇开上头裹着的泥土,露出不规则的形状来。
是土茯苓。
谢芸锦并不是完全不懂医,她在这方面有天赋,小时候被外公逗趣似地学了一阵,勉强能算个半吊子。
土茯苓能解毒、祛湿、通关节。饥荒年间,人们就挖这个果腹,因而又被叫做硬饭团或是冷饭团。[注]
见方安远不理自己,谢芸锦并不生气,但为了维持自己的“性子”,还是轻哼了一声,从他背篓里拎出一把小点的锄头,自顾自地走开,嘴里还碎碎念道:“有什么了不起,这东西我也会挖。”
声音不大,却正好被男人听见。方安远平静的表情纹丝不动,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见她只在不远处摸索,眼皮垂下,又埋头挖了起来。
土茯苓埋在地里,寻着蔓藤,顺着长势找到根部即可。谢芸锦边嘟囔边四处张望,不知不觉就走出老远。
等方安远回身找她的时候,人已经没影了。
茂密的树林里,两个军绿色的身影在粗壮的树干间穿梭。
“副营,你咋不好好养伤跑这儿来了呢?”
“不来怎么知道你偷懒?”
“诶,俺这不是……”
话还没说完,被叫做副营的男子倏地抬起手,示意噤声。
两人躲到一棵大树后,看向不远处爬满藤蔓的山坡。
那些藤蔓和灌木长势极好,约有小半个成人的高度,此时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伴随着奇怪的声音。
又娇又柔,像是个女人。
“不会是俺想的那样吧?”
以前总听说有村民跑到山里偷偷摸摸做那档子事,居然被他们给撞上了?真是有伤风化,有伤风化啊。
钱大虎又往外探了探,下一秒就对上自家副营警告的眼神,他立马乖顺地闭紧嘴巴,整个人往后缩。
只是很快,他又瞪大了双眼。
路昉神色一凛,瞬间回头,却见灌木里钻出来一个人。
林间有阳光倾泻,那人顶着张莹白的小脸,粉腮红唇,眉目如画,即使浑身沾了些泥土和叶片,也丝毫不减明艳,落在金白色的光晕里,美得叫人失了魂。
就像,勾人的山间精怪。
第9章 009 这东西真恶心
“俺滴亲娘诶,这是姑娘还是妖精啊?”钱大虎忍不住喃喃自语,表情呆滞。
谢芸锦拿着刚挖出来的土茯苓,纤长白嫩的手指挂着不少黝黑的泥土,形成强烈对比。这块土茯苓比她的脸还大,着实费了不少劲儿。
她掸了掸衣服,耳朵听到一阵很轻微的动静,仔细分辨后,朝路昉他们所在的方向走去。
“诶,该不会是发现俺们了吧?”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奇怪,路昉将眼底的惊艳抽离,眉头很浅地皱了一下。
这儿靠近后山,常有凶猛的兽类经过,十分危险,除非灾荒时饿急了眼,否则村民们一般不会到这片来,寻常时间来到这的,要么就是走岔了路,要么……
正想着,就见小姑娘在离他们几十步远的地方蹲下,低低惊呼一声:“兔子!”
“啊,怎么死了?”谢芸锦用锄头翻动野兔的尸体,在它头上发现了两个很小的血洞,看起来是被蛇咬死的。应该刚死不久,身体还在微微抽搐。
多半是毒蛇,谢芸锦顿时没了兴趣。
虽然兔子在当下是难得的肉类来源,但烹食不当搞不好连自己的命都丢了,她可不想因为一时的口腹之欲而白瞎了来之不易的重生机会。
刚想起身,视线一转,谢芸锦瞬间僵住——几步之外,一条蛇正抬起头,冲她嘶嘶吐着信子。
那条蛇大约手腕粗细,浑身布满棕褐色的花纹,此时三角头正对着她,竖瞳死死盯着,仿佛锁定了猎物泛着寒光。
谢芸锦立刻就想跑,但理智告诉她不能轻举妄动,她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皮肤像是感受到了蛇腹缠绕上来的湿冷黏腻,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这东西真恶心。
良久,谢芸锦蹲得腿麻,本能地晃了晃,右脚一错,整个人往右后方偏去,她用手撑住地面,枯枝的木刺扎进肉里,清脆的碎裂声在耳边放大。
慌乱的模样映入冰冷的竖瞳中。
咕咚。
伴随着她咽口水的动作,那蛇立起了小半截身子,红色的信子在空中微颤,如同一种信号。
谢芸锦登时把手中的锄头和土茯苓都扔了过去,蛇头灵活,只砸中腹部和尾部,稍稍停滞了一瞬,便朝谢芸锦的方向快速滑行。
它长大了嘴,露出狠厉的尖牙,谢芸锦没忍住叫出声,开始绕着树不断返跑。
因为角度的问题,路昉两人注意不到蛇的存在,只看到那姑娘突然呆住不动,然后又突然尖叫着转身跑了。
钱大虎还没反应过来,正要问问自家副营,却发现原先在他旁边的身影早已冲了出去。
谢芸锦本就不熟悉路,慌乱中更是找不着方向,没头没脑地逃跑。
只是爬山后本就腿软,她的耐力又不够,才几步就跑不动了,绕过第三棵树的时候,她脚下绊住,顷刻间整个人扑倒在地。
“啊!”谢芸锦摔倒后顾不上疼,第一反应就是往后看。
铺满枯叶的土地上空空如也,只有几只爬虫和飞蚊被惊得乱窜。还未来得及庆幸,树干后头,那条棕褐花纹的蛇便摆着尾巴爬来。
其实蛇的耐久力并不好,若是追了许久发现追不上便会放弃猎物,再加上它的视线范围局限于直线,因此曲线跑能提高避免攻击的几率。
但可能它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猎物身体素质比自己还差,本打算回去吃了那只野兔,谁料“峰回路转”,又叫它碰上了。
谢芸锦:“……”
嘶嘶的叫声恍若一声声嘲笑,谢芸锦觉得自己被一条蛇嘲讽了。
她下意识收拢手掌,抓住手边的石块,极力屏住紊乱的呼吸,让自己看上去镇定些。
俗话不是说,打蛇要打七寸吗?可谁告诉她七寸在哪里啊!
僵持间,空气胶着,谢芸锦开始慢慢挪动身体,试图远离。
正在这时,耳边响起利落的破风声,谢芸锦吓了一跳,眼睛因为惊恐和害怕瞪圆。
那条蛇被一把刀钉在地上,痛苦又疯狂地挣扎,尖牙毕露。很快,又跟卸了劲儿似的,渐渐不动了。
谢芸锦反应过来,立马抓起手边所有的石块砸过去,表情凶狠极了,声调却因为后怕而微微颤抖,带着劫后余生的羞愤:“砸死你,砸烂你!砸扁你!”
本想提醒她别靠近的路昉:“……”
蛇即使断成两截也能反咬人一口,但被砸成这样……路昉瞥了眼地上血肉模糊的蛇头,眉梢轻挑。
小姑娘准头还挺不错。
发泄了一通,谢芸锦才注意到不远处的男人,她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等看清对方身上那抹军绿,神色才微微放松,脑子也转过来了。
地上那把军刀是他的。
谢芸锦睫毛微颤,含着水雾的眸子看向他,一时忘了起身。
男人穿着挺括的军装,宽肩窄腰,俯身处理蛇尸的时候手臂及后背衣料微微绷紧,显出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
他三下五除二地掏出蛇胆,用叶子擦干净刀刃上的血,收进刀鞘中,朝谢芸锦走来。
“能起来么?”
声如磬玉,沉沉地撞在谢芸锦的耳膜上。她本想说不用,却恍然意识到自己应该维持刁蛮跋扈的性子,遂咬了咬唇,吞下嘴边的道谢,坦然朝对方伸出手。
少女的手腕纤细,肤若凝脂,形状姣好的指甲渗入不少泥土,手背还有几处划伤。这样鲜明的对比好似落入尘土的白玉,抑或是掉进泥沙的娇花,能轻易勾起人的怜惜和不忍,以及心底最深处的破坏欲。
路昉眸光闪动,一把拉起她,凸起的腕骨正好卡在他的虎口处,仿佛轻轻一折就断了。
柔嫩软滑的触感在掌心挥之不去,路昉背在身后摩挲了两下,再开口语气又淡了许多:“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小姑娘细皮嫩肉的,手上没有一点茧,也没有任何可疑分子会有的警惕和伪装,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子娇贵和恣肆,仿佛他帮她是理所应当。
谢芸锦没听出他话里的试探,只撩起眼皮睨了一眼,像是看在他出手的份儿上才勉为其难地决定回答,又傲又娇地道:“采药啊,难道来喂蛇吗?”
第10章 010 就要他
“采药啊,难道来喂蛇吗?”
她头发有些散乱,飘出几缕微微蜷曲在两侧,显得玉白的小脸只有巴掌大,如果忽略眼角星点泛红,倒真有几分盛气凌人的样子。
路昉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两手空空,连个背篓都没有,不由得道:“空手采药?”
谢芸锦这才想起来什么,哎呀一声,懊恼地开口:“我的锄头,我的土茯苓!”
“这儿呢,这儿呢!”钱大虎拿着两样东西姗姗来迟,看到谢芸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东西递给她。
谢芸锦摊手接过,突然倒吸一口冷气,这才发现扎进手心的木刺。
大约指甲盖长度,埋入肉里泛出一圈血红,不在意时还没什么,一旦注意到了,轻轻一碰就刺痛。
“是木刺啊,没啥,□□就好了。”钱大虎伸长脖子瞄了眼,宽慰道。
对啊,就一根木刺而已,算什么大事?
可谢芸锦却没动,毕竟以自己原先的娇气劲,这会儿早就哭哭啼啼要人哄了,怎么可能亲自动手。
她扁了扁嘴,正想发作,下一秒却对上男人带着探究的深邃目光,顷刻间,刚酝酿好的泪意突然全收了回去,只剩下轻蹙的弯眉,以及秋水含情的桃花眼。
娇娇怯怯的神情映入路昉的瞳孔中,他眸色深了些,转瞬即逝,抬眉轻问:“要我帮你?”
行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还省了我演戏的功夫。
于是手伸到他面前,努起嘴微微抬起下巴,小声威胁道:“轻点。”
“还是俺来吧,俺拔这玩意儿可熟练了。”钱大虎深知自家副营的脾气,讪笑着插话。
从善如流可不是谢大小姐的作风,她扫了眼钱大虎,然后霸道又娇横地盯着高大的男人,说出的话也不讲任何道理:“就要他,他比你长得好看。”
钱大虎:“……”
他登时闭了嘴,用不赞同的眼光扫了眼身旁的男人。
看看咱副营,长成这幅模样,和人小姑娘照面才多久啊,就迷上了。
路昉五官深邃,眉眼间的凌厉极具攻击性,如同出鞘的刀锋。闻言,他轻笑一声,唇角小弧度地勾起,令凛然的相貌平添几分匪气。
他抬起手,看了眼谢芸锦,指尖擦过那根木刺,悄悄拨了一下。
谢芸锦几乎立刻缩回手,又惊又怒地瞪他,委屈仿佛要化作眼底的雾气:“你故意的?”
丁点儿疼都受不住,娇气成这样,要真是伪装的可疑分子,怕是还没拷问就全招了吧?
路昉心中的警惕稍淡了点,握住谢芸锦的手拉向自己,捻住木刺,眨眼间就拔了出来,放开她:“好了。”
速度快到谢芸锦都来不及反应。
她拢住自己的手腕,刚才男人指节处的厚茧正好搭在掌根与腕骨之间收细的地方,没有逾矩,但那处皮薄,擦出若有似无的痒。
啧,这人手也忒大了些,衬得自己跟小孩儿似的。
拿过自己的锄头和辛苦挖出来的土茯苓,谢芸锦迷茫地望了四周,后知后觉地皱起眉。
这是哪儿啊?
钱大虎十分善解人意地开口:“姑娘,你是不是迷路了?”
谢芸锦轻咬唇内侧的嫩肉,颔首:“我跟着村民一起出来的,走散了。”
村民。路昉扫了眼她身上的衣服料子,猜测对方八成是下乡的知青。
钱大虎笑了:“是不是方安远那小子啊?”
谢芸锦讶异:“你认得他?”
“当然了,你们村最常往山里跑的就他了,上个月俺们几个战士还同他一起打了头野猪嘞,好几百斤呢!”
谢芸锦对这件事没什么印象。毕竟上辈子她一门心思都在方向东身上,哪里会注意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