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等了聂时秋两天,他还是没有回学校,你只好按照谢飞松给的地址找去看看。
因为涉及聂时秋的隐私,你一人前去已经足够冒犯,更不好带上其他人,不管那些人与聂时秋熟悉与否。
谢飞松在学校给了你一个报警器,一脸淡定地评价这个小玩意最有用的地方在于吵。你此刻将东西握在手里,感觉登时有底气许多。
你的家和学校都在东城,平常生活轨迹也在东城,聂时秋则住在你从未涉足过的西城。第一次踏上陌生地方,多少有些紧张。
好在你按照地图指引,按部就班也就找到聂时秋所在的小区,发现西城除却稍显落魄,人少一点,道路杂乱一些,其它和东城也没有多少区别。
你站在聂时秋楼下昏黄的路灯里,深呼一口气,给他发消息:“我在你家楼下。”
你当然知道自己这件事做得很突兀,也有些逾越。可俞老师都找到你身上,便证明聂时秋身边没有其他可以关心他的朋友。在这种情况下,你分明知道有事在发生,又怎么可能做到视而不见。
就算今天过后聂时秋对你的好感度倒扣三十,你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在你等待聂时秋的回复时,偶尔也有不少人路过。一听到声音,你就忍不住后退藏进阴影里,等人走过再出来。
你觉得谢飞松要为你此刻的胆小付一半责任。
不过只要不出事就好,胆小也没什么可笑。
你刚这么想,下一刻就因为精神高度集中,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吓了一跳,左手没抓稳,手机直接掉下,好在你反应灵敏,右手一下伸出,耍杂技一样接住。
等你接起电话,心脏还在为险些落地的手机狂跳,都没看来电显示:“喂?您好。”
“你在我家楼下?”对方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
你才反应过来电话那头是聂时秋,一时有些心虚:“嗯……你在哪里?我们能谈谈吗?”
话说得很礼貌,可你就等在他家楼下,他就是不想见你,你也能守到他回家为止。
显然,这点他也知道。
他沉默片刻,回话的语调让你听不出倾向:“我在打工的地方,你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回去。”
“不用不用,我去你打工的地方等你吧,是上次那个饭店吗?”你不想影响他打工。
聂时秋的语气一下变得很重:“不是那个地方,我来找你。你不要一直站在楼下,上去,到303门口等我。”
你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气了,没再反驳,只道:“好,那我上去等你。”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别生气,等你回来,我们聊聊。”
你能听见电话那头聂时秋的呼吸,他好像不易察觉地叹息了一声,最后道:“我没生气。”
你挂掉电话,打开手电筒,听着没生气的聂时秋的话,走到303的门口等待。303室的防盗门很旧,上面有那种钢条和细铁丝网组成的小窗,钢条还好,铁丝已经断了几根,露出一个破掉的小洞来。
门边贴着的春联更是饱经风霜,褪色不说,又卷边破损,甚至还有墙面重漆后溅上的白点子,好在上边的字还能看得清楚,横批上一个“春满人间”,衬得整间房门透出的颓败气息愈发凄楚。
你走到三楼与二楼之间的露台,看着楼下,一边和谢飞松闲聊报平安,一边等待聂时秋回来。
慢慢地,也有几个小区住户从楼下路过,看起来形色匆匆。
你看到一个十几岁,还穿着初中校服的女孩从楼下路过,她对面走来一群分不清是少年还是青年的男人,他们喝得烂醉,走路摇摇晃晃,说笑声响得震天,堪称扰民。
小女孩低着头,往路边靠,将大路让给他们。
他们还不知足,其中两个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原本就脑子有问题,搭着肩蹿到小女孩跟前,伸手像是要抱她。
你没有一点犹豫,按下报警器,人则躲进阴影,只露出半只眼睛观察楼下。
突兀又尖利的声音在长夜里划过,将所有听到的人都吓一跳。那一群青年的动作停了下来,小女孩趁这个机会跑了。眼见他们没有继续追的想法,你才松口气,折腾了好一会儿,将声音越来越大的报警器关上。
这么大的声响,整栋楼的邻居没有一个出来查看情况。不知道是习以为常,还是别的什么。
你突然明白聂时秋为什么不让你在楼下等,也明白了谢飞松为什么告诉你这里不安全。
东城西城,看起来只是一个方位的区别,最多晚上俯拍时,会发现一边楼高灯亮,一边楼矮灯暗。可等你真正走到这里的时候,你才发现,两个地方有多少区别。
你走在东城的夜路上时,很少感到害怕,而此刻,你只是站在这里,就已经感到连灯光所及的地方都不算安全。
聂时秋可能就在这种地方长大。
他的周围有很多像他一样挣扎着窘迫生存的人,也有很多垃圾,在他还不成熟,试图从周围人定义自己的时候,是最艰难也最容易走错路的。
你低头,重新看向手机,因为你没有及时回复,谢飞松已经发来好几条信息,你赶快解释了一下刚才的情况,并对他道:“不用陪我了,聂时秋回来了。”
你没骗人,你确实看到了聂时秋。
他从昏暗的小巷匆匆出来,大步跑着,身影一晃而过,即将跑到自家楼下时,仿佛心有所感一样,脚步变慢,抬起头,看向了你。
他的脸迎着昏黄的灯光,肤色还是那样黑,却将他轮廓中的固执、倔强与疲倦更加映出十分。
你的脸则背着灯,看不清五官神情,一切都掩没在黑暗中,好像连他的一丝狼狈都未察觉,是他可以放心前往的归处。
你朝他招招手。
他低下头,快步走进楼道。
他来到你面前,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沉默不语地走到303室门口,你想了想,也只能跟在他身后,半天没准备好一句合适的开场白。
他掏出钥匙,在锁孔里转了几转,直到咔的一声,门锁打开。他没有急着拉开门,而是转过来对你道:“家里有点乱。”
他的声音比电话里听起来更沙哑,不知道是不是一路火急火燎赶回来的缘故。
说完这句话,他就将家门打开,伸手按开门口的灯,灯光瓦数很低,只比外边明亮一点。
他没有同你说客气话,家里的地面是水泥地,空地旁堆了很多纸箱子,沙发只有正对门口的两块坐垫完好无缺,剩下多少翻出一角海绵。
他对你说“不用脱鞋”时,眼睛看着你身旁,脸上五官都是僵着的。
你其实明白那种感觉,就像走进一个不属于你的世界,不想在别人跟前露怯,却连一个自然的笑容都露不出来。
只不过眼前,他不是走到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而是被迫向你展示一个,他原本不想暴露人前的家。
而你连对不起都不能说。
第50章 至少 还有我
“对不起”会把事情变得更糟。
所以你什么都没说, 只是将目光集中在他的面孔上,静静听他安排,不再四处张望。也许一开始, 这会让他更不自在,但慢慢地, 兴许也能让他短暂放下因为展露在你跟前的一切而暗暗流血的心。
可惜这道伤是不会真正治愈的, 最多在漫长岁月里慢慢淡化, 除非有一天,他能变成完全不同的自己,才有可能真正放下这段过去。
你不是救世主, 也不是心理医生,没有帮他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能陪他度过眼前尴尬。
聂时秋并没有变得更好受,可最窘迫的时刻已经在他打开门后过去,他渐渐开始习惯这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手脚也跟着回血回温,能够正常使用。
“我去给你倒杯水。”他对你说。
你轻轻应一声,又将目光集中到自己的膝盖上,静静等待。
厨房离客厅很近, 也没有什么隔音可言,你可以清楚听到他在厨房将杯子来回冲洗好几遍, 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倒满一杯水又倒掉,算是烫了一遍, 最后才给你倒了一杯能喝的热水。
“小心烫。”他提醒你。
你接过杯子, 轻轻摸了摸杯壁,确实很烫,但还是没有直接放到一旁等待冷却, 因为怕一会儿忘记,最后走了都一口没喝。你吹了吹面上的水,让它没那么烫嘴后喝了一口,这才将杯子放到茶几上。
聂时秋看着你的动作,肩膀稍稍松开一点,问:“你来做什么?”
聂时秋的身上有一种消毒水的味道,而他父母都不在家,你原本想说的话或许不再适合说出口,于是你说:“我不是来劝你回学校上课的,我只想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有计划的,想清楚了的。”
聂时秋的眼神落在水泥地上,几乎没有停顿,便要开口。
你知道说得这么快的多半是假话,所以在他将谎言说出口前就打断了他:“我想听真话,想知道我的朋友遇到了什么困难,想明白有没有任何我能帮他的地方,哪怕只是坐在这里听他讲一讲心里话。”
聂时秋顿了顿,双手十指交握,因为过于用力,显出一点扭曲紧绷的姿态。他说:“我找到了一个时薪很高的工作,熬过这一段时间,我上大学的钱就够了,之后不用再像现在这样辛苦。”
骗子。
他抬头看向你,见到你清凌凌的目光,突然明白你一眼看出他在说谎。
聂时秋低下头,避开了你的目光,不敢想象你接下来会说的话。
可你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揭穿他的谎话,只顺着他的话说:“你别太担心,只要能考上学校,就有助学贷款,省吃俭用点,肯定能供你读完书,等毕业工作以后,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了。”
这都是上过好几次新闻的政策,你看得不算仔细,但也大体了解一些。
聂时秋低低应了一声。
你端起还很温热的水杯,又喝了一大半,才道:“俞老师很担心你,所以找我稍微了解了一下你的状况,我也跟着有点担心,就想找你。今晚这样贸然打扰,给你添麻烦了,我想先回去了。”
虽然什么都没问出来是很可惜,但你不想强迫,也不能强迫聂时秋去说他不想说的话。
不过你并不觉得自己是白跑一趟,至少现在,聂时秋知道有人在关心他。在他实在无法独立支撑时,或许向你们倾吐心声会成为他的一种选择。
这样你就算不虚此行了。
聂时秋看你站起身,拿起随身的背包,脸上神情淡淡,既像是一眼看穿他在撒谎的冷,又像是最终没有选择挑破的温柔,心中突然有些发慌。
就像是什么曾经靠近过,又被他推远,最终再也没出现过的东西又一次出现在他身旁。这一次很近很近,近得他伸手就能抓到,它问:你要伸手吗?不伸手我就走了。
你不是他推开的第一个人。
可在他年岁越来越大,渐渐懂得社会残忍,逐渐学会低下头颅后,像你这样愿意露出善意的人就越来越少。
他们或许喜欢他打架时肆意不羁的一面,可他们不会喜欢他端着盘子点头哈腰的样子。一个人被社会磋磨,不得不认清现实的样子并不好看,有的人从他身上看到自己可能会有的样子,因而更加远离。
他可以推开你,但他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再回来。
聂时秋站起来,看着你的背影,道:“等等。”
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大,其实听在你耳朵里只比蚊蝇煽动翅膀的声音大上一些。
你停住脚步,转身看他,没有露出一丝催促,只静静看他,等他做出抉择。
“我父亲住院了。”将话说出口前是最难的,说完以后,他突然一点感觉都没有了:“我没上学是在医院陪他,等他病好,我就回学校。”
其实你在闻到他身上味道时,多少已经猜到一点,可能亲耳听到他说出来,你还是放心不少,只要他愿意说,慢慢就会愿意接受别人帮助。
你没有问他他的母亲去哪里了,毕竟你答应过只要他没主动提,你就当自己不知道梦境里的事。
你只是问:“叔叔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
聂时秋摇摇头,道:“手术已经做完了,现在就是留院观察。除非又有新的问题,不然他下周就可以出院。”
这也是他一开始不想告诉你的原因,只要熬到下周,他又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重新回到那个世外桃源去。
如果他是个女孩,你现在就已经上前抱抱他了,毕竟一切言语都不如一个温暖的拥抱更能表示支持。可现在你只能上前,轻轻拍拍他的上臂,笨拙地表示安慰,问:“有别的亲戚帮忙吗?”
聂时秋的眼里露出几分讥诮,道:“谁敢沾手他这滩烂泥。”
这份嘲讽并非对着所谓“亲戚”,而是冲着他的父亲而去,他对这个父亲并无任何尊敬之意。
他说完以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和你说话,看向你时神色变幻。
你装作没听到他刚刚说的话,只是道:“那为什么不告诉俞老师?”
聂时秋想起俞老师给他打电话时,他就坐在医院的走廊里,对着冰冷的墙壁想那个男人会不会死。
聂呈带大了他,他应该感激的,可他忘不了年幼时母亲的哭喊,也忘不了后来一个又一个落在他身上的拳头。从前他打不过聂呈,后来打得过了,又不如聂呈心狠。
他偶尔在心里想,聂呈要是死了就好了。
可当他坐在手术室外边时,又忍不住想,如果聂呈真的死了,他从此就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俞老师的电话在这时打来,他到楼梯间去接了电话,怎么也说不出口聂呈的事,只能语焉不详,事后也不想解释,最后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他看向你,道:“如果说了,就要解释。”
你想了片刻,一下反应过来,聂父生病,聂时秋请假陪床,俞老师必定会问聂时秋家里还有没有别的亲人,甚至可能上门家访,确认聂时秋是否需要帮助。而这些,都是聂时秋用尽全力也想关在门外的东西。
你是能理解他的,可是……
“可是这些都不重要。”
聂时秋看向你,眼里的最后一点光也跟着熄灭,黑黢黢的眼珠子一转不转,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你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