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呈说:“你不是想读书吗?拿去买书吧。”
聂时秋将脸埋入手中,沉默良久。
他并不因为这仅有的和缓就认为聂呈是如何好的一个人,但在这一刻,他终于感受到聂呈已经去世这个事实。
他想,自己或许可以在这一秒只想些聂呈好的事情。
可他又忍不住因此痛恨自己的软弱和渴求,好就是好,坏就是坏,被这样对待,怎么能仍记挂那一丁点温情。
第81章 谢秋盈的病 母子
聂呈的后事最终由聂家亲戚办完, 聂时秋几乎没在里边出什么力,只最后在灵堂前披麻戴孝,向前来吊唁的宾客一一鞠躬, 麻木地同人握手致谢。
你没有进灵堂吊唁,毕竟你对聂呈并不算尊敬, 哪怕对生命本身的逝去感到悲哀惋惜, 也无法对聂呈致以纯净的哀悼, 与其如此,倒不如不参与,反倒也算一种尊重。
你陪在聂时秋身边, 什么也没做,只是让他知道,如果他需要帮忙,至少还有一个在他人生前十七年中切切实实认识的人。
在越来越沉默的聂时秋身边,你看见那些聂家亲戚把所有事情处理完毕,走之前甚至还把聂家收拾了一遍。他们不像电视剧中那些集狗血矛盾于一体的恶毒亲戚,去抢聂家剩下的钱和房子,反而考虑到聂呈过世后聂时秋无人照顾的事,一群人凑了凑, 给他包了一笔上学的钱。
聂时秋没有拒绝,但你看他样子也不像深思熟虑过后的接受, 分明是他已经陷入自己的世界之中,对外界难以做出什么反应。
从这种状态走出来是需要时间的, 有的人只需要一个星期, 有的人却可能从此就被改变。你不敢说聂时秋不会是后者,哪怕聂呈待他那样坏,有时候, 越是吝啬于施舍爱的父母,越容易拥有对爱充满渴求的孩子,他们曾给的一点温情,都会让这些孩子反复咀嚼,永生难忘。
你突然想到聂时秋的母亲谢秋盈,如果她在,聂时秋至少会知道在这世上他不是孤单一人。
家人的作用是再好的朋友也无法代替的,就连所谓爱人也始终代表不同意义,可以互相丰富,却不能彼此取代。
在你这样想的时候,你接到了谢飞松的电话。因为怕打扰,谢飞松并不常给你打电话,总是只发消息,如今突然打来电话,要么是有急事找你,要么是有些直接沟通才显合适的话。
因此,你对心不在焉的聂时秋微微示意,表示自己要接个电话,随后退到楼道里去,接起了谢飞松的电话。
谢飞松的声音不算轻快,但语调还算柔和,问你:“你现在在哪呢?”
你回头看了一眼聂家的门,心知以谢飞松和聂时秋的关系,并不适合将这件事情告诉谢飞松。但不知道为什么,你也不想对谢飞松撒谎,脑海中一时片刻想不出应对的话,便沉默在那里。
谢飞松耐心地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问:“你在聂时秋那里,对不对?”
“你怎么……”
这话刚问到一半,你便反应过来,谢家怕是已经知道聂呈去世的事了。
你记得谢飞松的承诺,也相信他不会在许下承诺之后轻易违反,这样一来,关注聂家事情的人并便不是谢飞松自己,而是他背后的谢正德。
想到这里,你不再隐瞒,向谢飞松承认了你在陪伴聂时秋的事。
谢飞松深吸一口气,像是突然忘了原本想说的话,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思绪,对你道:“谢秋盈,也就是我姑姑,聂时秋的母亲,她回国了,谢之遥这次就是为了陪她回来才回国的。”
谢飞松陆陆续续说了许多,有他以为你不知道的,谢秋盈的过去,还有你从未想过的,谢秋盈的现状。
听到最后,你带着点不确定,问他:“你是想我把这些事情告诉聂时秋吗?”
谢飞松轻轻笑了一声,听起来却像叹息一般:“老爷子希望我把这件事情告诉聂时秋,但我想,由你来告诉他或许会更好吧。”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去做一件并不一定能让自己快乐的好事。
可他想,这样是对的,至少你会觉得这样是对的。
他在挂掉电话之前道:“你放心,这不是胁迫,他不会逼聂时秋做什么,你把这件事情告诉聂时秋,去不去就看他自己的心意吧。”
也只能这样了。
你回到聂时秋身边,看着他,能分明感到他和这个世界的游离,但你能隐约察觉,当你说出接下来那句话,从前那种可能伤人的警惕和戒备又会重新回到他身上。
你的手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慢慢握成拳头,既像是紧张害怕,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哪怕如此,你也没有特地坐远一些,拉开与聂时秋的距离,而是在一个能够维持支持的亲近范围之内问他:“如果能见到你母亲,你想见她吗?”
聂时秋猛地看向你,像是溺水的人被人一把从水中拉了出来,比起重获新生的惊喜,更多的是试图抱着浮木自救却拉人一起不断下沉的恐慌。
他或许不能马上做出决断,可他终归是会给你一个答案的。
——
你在开学后的第二个周末得到了聂时秋给你的回答。
在谢飞松的帮助下,你和聂时秋一起来到一个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的疗养院。
这个疗养院建在郊外山腰,离市中心有很长一段距离,但也因此拥有一个宁静,没有嘈杂的环境。
聂时秋不愿坐谢家的车,你便和他一起打车,一路上看着秀丽的山景,连日来一直阴沉紧绷的心也跟着渐渐放松。
或许这也是疗养院将地址选在这里的原因之一。
谢飞松告诉你,谢秋盈当年被谢正德从聂家带走以后,接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好不容易才慢慢恢复正常。
谢正德要送她到国外,让她换一个环境,她想了很久,最后也答应了,但在出国之前想再去见聂时秋一眼,因为怕谢正德不答应,便没跟任何人说,只自己一个偷偷跑去聂家。
谢正德其实发现了,但出于最后一点父母之心,他没有阻拦谢秋盈,只是让人在她身后悄悄跟着,确保最后能将人带回来。
可他们都没想到,谢秋盈根本没有见到聂时秋,甚至也没有见到聂呈,只是在回到那栋房子所在的小区时,便因为周围熟悉的一切重新陷入惶恐,心理状态一下崩塌。
谢秋盈二度崩溃了。
这对谢秋盈来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在他她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一个她认为正常的状态时,她需要更多的自信和鼓励,结果这个状态在她眼前活生生崩塌。
她有时会觉得自己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所以之后被谢正德再度送去治疗,以及治疗之后重提让她出国一事时,谢秋盈没有再反抗。
她也没有说,要再去看聂时秋一眼。
那点原因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是怕看到聂时秋,自己的心理防线会再度崩溃,重新陷入那种人不人鬼不鬼,连自己都害怕的抑郁状态之中,还是害怕在那以后,聂时秋在她心中会和那段讨厌的过往,和聂呈这个令她深恨的人一起,再也撕扯不开?
谢秋盈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可能再也做不了一个称职的母亲,只能想方设法先做回一个正常的自己。
谢秋盈的第二次治疗花了比第一次治疗多一倍的时间,才让她渐渐在人前恢复正常。
病情有了以后,谢正德送谢秋盈出国去读书。和国内完全不同的环境,对谢秋盈来说其实是一种挑战,可正是这种不同将过去渐渐磨灭,让她不再想起那些随时都可能引发不愉快反应的回忆。
她开始接受自己的第二段人生。
在第二段人生正式开启的第三年,她遇见了现在的爱人,一个和聂呈完全不同,内敛,又彬彬有礼的人。
在男人向她求婚时,谢秋盈告诉了他这段过往,也表明为了身体和心理考虑,以后不会再要孩子。
生活不像浪漫喜剧电影,男人不会一把抱住她,告诉她自己对于这些事情毫不在意,单纯地,一心地更怜惜她。
浪漫电影之外的男人对她说,自己要考虑一下,谢秋盈将这当做这段关系的落幕。却没想到,在一个月的思考时间过后,男人再度出现在她面前时,手里捧的是玫瑰和戒指。
这与当年她和聂呈在一起时完全不同,没有偶像剧一样爱情大过一切,不容许迟疑、忧虑和思考的不顾一切。有的只是成年人理智地深思熟虑过后,仍然为她心动的一种坚定抉择。
这对那时的谢秋盈来说,反倒是无与伦比的浪漫,在那一刻钟,她觉得自己被真正治愈,重新拥有迈入人生下一阶段的勇气。
她和那个男人结了婚。没有孩子,只有一只猫和一只狗,过着宁静平淡的生活,偶尔吵架,但不冷战,更无暴力,最后问题总是心平气和地解决。
她几乎以为生活就要这样日久天长地过下去,可随着年岁增长,她越来越多地梦见聂时秋。那些只求自救,无暇他顾时被她抛在脑后的愧疚重新涌上心头,在她心间啃噬。
最后,她不过是听人叫了一个同名的孩子一句“时秋”,便不得不再度回国接受治疗。
那一刻,她对自己说,你抛下了那个孩子,自己过着快乐的生活,所以你活该受到惩罚。
这一次,她不想救自己了。
痛苦也是一种救赎,因为她在受她自认为“应受的折磨。”
第82章 相望 无法一致的立场
谢秋盈自己不愿回国, 是她后来的丈夫在咨询过谢家后,主动劝说,将她带回来疗养的。而谢秋盈的让步也仅此而已, 她绝不愿在此刻去见聂时秋,更无法接受他们见面是为了替她治疗。
因为她问心有愧。
“我们可以隔着单向玻璃看一看她。”
你对聂时秋再度强调。
在邀请你们来之前, 谢飞松已经说了谢秋盈现在的状态, 也表明她暂时还无法面见聂时秋, 如果聂时秋愿意,可以来不作交流地看看她。
但你担心聂时秋太久没有见到母亲,又是聂呈去世的关头, 心情激荡下,也许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只能如此提醒。
聂时秋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玻璃另一端,轻轻应了一声。
玻璃里边是疗养院里的阅览室,谢秋盈正坐在那里读书。她如今正是四十左右的年纪,不像社交圈里的同龄人开始尝试让自己显得更年轻,她很自然地穿着裸色棉麻的衣服,舒展地露出有些偏瘦的四肢, 面上有着无可避免的浅淡纹路,让岁月痕迹清晰印在脸上。
你们隔得有些远, 看不清她正在看什么书,只能看见她不快不慢地轻轻翻页, 并非对着书本发呆, 而是真正将书读了进去。
光这样看,她不像一个病人,反倒比谁都健康自然。
和你相比, 聂时秋的目光要显得贪婪许多。他的眼神从她身上来来回回扫了几遍,试图将她与记忆中的样子重合起来,让他能够确定地告诉自己,没错,那就是我的母亲。
可他记忆中,母亲美好的样子已经很模糊了,每每回想,出现在眼前的并不是什么具象化的面容,而是一束抽象的光和光后影影绰绰的人影,一靠近便感到温暖。
当他试图在她眉眼间找到熟悉之处,慢慢浮现心头的却是她面目青肿,躺在地上,朝他看来的那一眼。
她被聂呈打成了那样,对他做的口型却是:“躲起来。”
他起初躲了。后来事情又发生时想救她,差点被聂呈一脚踢出去,惹得谢秋盈护在他身上,挨了更多的打。从此以后,他只能站在角落麻木看着,以为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发现,他是能救她的,只是他不知道,所以就那样“袖手旁观”,放任她陷入泥淖。
他曾经不愿承认,可现在回想起来,却不得不想,也许他是没有资格思念她的。
聂时秋猛地蹲下,一手扶着面前的单向玻璃,一手抓着胸口衣服,克制不住地大声呼吸起来,声音越来越急,你想喊人,却见他哀求地看着你摇头。
你冷静下来,环顾四周,飞快打起电话。
聂时秋被赶来的工作人员带到休息室,可能由于方才的异常反应本身就是心理因素造成的,在医生的安抚下,他慢慢恢复正常,不再发出急促到令人惊恐的声音。
他躺在休息室的床上,意识已经回笼,眼睛却还有些张不开,用了一点时间慢慢睁眼,眼里的东西除了光和亮,还有你带点焦急的面容。
他一把握住了你的手。
你愣了愣,下意识想要推开,但看到他紧锁的眉头和狠咬的牙关,到底还是动作一顿,没有抗拒,任由他握着,甚至反过来拍了拍他的臂膀,以示安慰。
你问他:“你想离开这里吗?”
他摇头,不说话。
你懂了,纵使看见谢秋盈这件事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冲击,他也不愿意离开。就算在这里痛苦愧疚,也远远好过在外边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孤独活在这世上的时候。
你道:“那我陪你。”
聂时秋握着你的手紧了紧,随后松开,目光滑落,看到你手腕上被他一时用力抓出的红痕,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在意,只安慰他说:“不痛。”
聂时秋点点头,好像被你说服,只是不知不觉中收起自己的手,握成拳头,包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之中。
如果这份力量不能为他自己掌控,那他和聂呈有什么区别?
你不知道这个没让你受伤受痛的小插曲反倒让聂时秋心中受到震撼。
你只是看他又一次陷入沉默。
从寒假到开学以来发生的一切,你光作为一个陪客,在聂时秋身边都看得有些心累,更不用说处于风暴中心的聂时秋自己。因此,你给予他十分的尊重,同时愧疚于自己除却耐心与温柔什么都不能给。
聂时秋从休息室的床上下来,走到窗边,看向外边风景,却没想到刚刚还在阅览室的谢秋盈,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疗养院中的小花园,此刻正坐在花园的长椅上闭目听着音乐。
聂时秋的第一反应便是从窗边离开,毕竟他不知道这里的玻璃是单向还是双向,生怕在自己看到谢秋盈的同时,谢秋盈也能看见他的脸庞。
“阿姨闭着眼呢。”你不忍心,于是轻声提醒他。
聂时秋这才犹豫走近,拉过窗帘,遮住大半个身子,只露出一双眼和半张脸,偷偷窥探窗外。
谢秋盈只静静待了一会儿,便有人来看她。那是一个和她年岁相仿的男人,看起来是中国人的面容,衣着打扮和言行举止之间既有东方的含蓄,又有一点西化的腔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