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之遥拿着那几张没写开头的信,下意识地询问谢秋盈:“姑姑,这些是写给谁的?”
“嗯?”
谢秋盈眉眼带笑,有些疑惑地接过她手中的信,低头看去。
“谢阿姨,你说的这个落日是在哪里看的?”
你突然出声,打断谢秋盈的思考。
谢秋盈抬起头时,眉间已经紧紧蹙在一起。你慢慢重复你方才的话,将她的注意力一定一点吸引过来,她才重新露出笑容,忘了方才的事,轻快地说:“就在前边那个窗户,我带你们去。”
你从她手中接过信纸,递到谢之遥手中。
谢之遥早在你出声的时候就反应过来,面对谢秋盈,有很多问题是她们不该问的,只是谢秋盈有时表现得那么正常,以至于她常常忘记,自己这位可怜的姑姑是个病人。
你们和谢秋盈站在那扇可以看见美丽落日的窗前聊了许久,直到她表现困倦,你们才陪她一起走回房间,目送她进去。
除却思维偶尔跳跃以外,谢秋盈今天很是平和自然。
你们在她门前站了一会儿,正要转身离开,恰巧撞见加班结束,赶来看她一眼的林汝成。
他行色匆匆,看见你们时才微微一停,走上前来,问:“她已经去休息了吗?”
谢之遥和你一起点点头。
林汝成又问:“她今天怎么样?”
谢之遥道:“姑姑今天精神不错,还写了几封信。”
“信?”
林汝成的声调微变,目光一下移到谢之遥手中。
你们这才发现,刚刚你把信放到谢之遥手中后,因为过于紧张谢秋盈的状态,谢之遥竟忘了把信放回原处。
林汝成伸手接过那几张信纸,眉头慢慢松开,等看到自己名字,更是怔了怔,好像连赶路带来的疲惫都在不自觉中散去。
他将属于自己的那份收起来,剩下的几份拿在手上,打算等一会儿放回谢秋盈房中。
谢之遥看他神情变化,忍不住问:“林叔叔,写信对姑姑来说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林汝成愣了愣,似乎才发现你们不知道,他犹豫片刻,到底开口:“她之前其实写过很多未寄出的信……”
谢之遥道:“给时秋的吗?”
因为你们都认为那封没有写名字的信是写给聂时秋的。
林汝成摇摇头,举了下手中的信,道:“这封是给那个孩子的,之前那些……都是写给她父亲的。”
——
聂时秋刚写完一份卷子,看了眼桌边还有三份,不自觉露出一个苦笑,不知道要怎么在剩下的时间里写完。
现在是四点十五,他可以休息十五分钟,然后争取用两个小时写完那张化学卷子,半个小时吃饭休息,晚上七点开始专心写到十二点,或许能写完剩下的数学卷子和物理卷子……
他靠在椅背上,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突然,他起身走到书柜前,拿出那本谢秋盈的日记。
也许是想通了一些事情的缘故,他再次看见这本日记时,不再有那么激烈起伏的情绪,只是想,就当放松吧,如果没能放松成功,看完心情不好,或许会刺激他更想学习?
那么不管如何,都不是一件坏事了。
他自嘲一笑。
日记从他上次停下来的地方继续看起。
谢秋盈很早就知道自己是领养的,但她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这个名词背后的真正意义,只将这平淡地看作一种她来到这个家的方式。
不过是和别人有些不一样罢了。
可人总会在某一瞬间突然长大,有时甚至不需要什么契机。
谢秋盈某天上着数学课,上一秒还在想着椭圆的曲线,下一秒就突然意识到领养意味着她和谢家没有血缘关系,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谢家对她的恩情,并不是她能理所当然享受的一切。
这才是领养这两个字所能代表的重量。
谢秋盈慢慢变了。
她开始忍不住感到拘谨,不敢、也不愿再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她想努力达成谢正德的期待,以此算作回报。
可谢正德对她没有太多难办的期待,好像她做什么都可以,就像真正的血脉亲人那样。
她多希望就是这样,可他们不是。
这样没有理由的爱让她既渴求又忧惧,什么都不做就能得到的东西,或许有一天失去想挽回时,做什么都没用。
在这种患得患失之中,她不再那样意气风发,有些颓丧地过完青春期的下半截,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灰头土脸地思考许多或许根本找不到答案的事。
她也越来越多地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
不是出于血缘天性的眷恋,而是忍不住去想他们到底为什么将她抛却,好像寻到这个因由,相同的事情就不会再出现在她身上。
她年少时也曾有过心动,可她总忍不住想,她连自己真正的来处都不知道,又怎能和这些清楚明白的好人相配。
后来,她遇见了聂呈,一个和她生活圈子完全不同的人。她在他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却也感到一种包容——不管她的来处再如何糟糕,她在他跟前都能抬头,因为他们共享一份生活的不堪。
这种危险与包容矛盾地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作一种无法抵抗的吸引,勾引着她不可回避地堕入深渊。
第103章 最后一块碎片 不要学她
聂时秋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本日记里看见聂呈的名字, 一时有些怔忪。他快速翻阅后边,看见剩下写满字的纸张厚度,突然意识到一点, 这本日记可能一直写到谢秋盈离家之前的事。
不过这里边应当不会有他。
聂时秋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只是皱着眉头, 继续往下看起来。
聂呈与谢秋盈在几次意外后熟悉起来。
在谢秋盈的日记里, 聂呈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在生活面前的样子很狼狈,但那种狼狈又透着一股奋力挣扎的美丽。
谢秋盈渐渐爱上这个人。
聂呈也不可自抑地被她吸引。
他们在一起时, 就像天雷勾动地火,一瞬间脑海里只剩下爱情的甜美与对未来的希翼,所有阻力和微妙不搭都在不经意间被忽略。
聂时秋看着谢秋盈一遍又一遍地写下聂呈说过的爱语,看着那些柔软的言语,毫不留情地低声道:“骗子。”
他们的交往在最初是隐秘而浪漫的,好像要燃烧所有剩下生命一样热情。
这种足以冲昏头脑的状态在他们身上持续了整整一年之久,他们才慢慢恢复理智,愿意睁眼看看现实。
但那一年估计已经把他们变成傻子。
聂时秋这样想。
此时此刻,他想, 如果他能回到过去,他一定要找到谢秋盈, 告诉她聂呈在未来所做的一切,纵使强迫也要彻底将他们拆开。
哪怕这会让他再没有出生的机会, 彻彻底底从这世上消失。
起码干净。
谢秋盈和聂呈的关系开始出现裂痕, 不同的生活环境使他们在无数小事上都不得不重新磨合。也许在恋爱的蜜月期中,在感到不满之前他们就会互相退让,可当蜜月过去, 那种最本质的冲突仍然留存,时不时出现彰显威力,让他们精疲力尽。
谢秋盈有时也会想,他们真的合适吗?
好的爱情或许不该让彼此这样疲惫。
可是聂呈过得那样不好,离开他会让她有种抛弃他的感觉,而她讨厌自己成为“抛弃”某人的人。
所以,即使在他们大吵一架,吵得昏天黑地,让她病倒三天的时候,她也只是想,如果这次他提分手,她会答应,不再回头。
而她从来没想主动地离开聂呈。
聂时秋看着这页沉默了。
他多希望谢秋盈能带走他,就有多希望谢秋盈能抛却聂呈。
可这一切偏偏颠倒相反。
谢秋盈先遇见了聂呈,对他不离不弃,纵使痛苦也不分手,这才有了聂时秋,有了后来一切糟糕经历。
也许正是这段经历让她发现,如果无法及时放手,生活会变成一场灾难。
所以在后来,她对他们都放手了。
聂时秋的心渐渐沉重。
此刻,他已经完全忘却十五分钟的休息限制,一页又一页地往下翻去。
谢秋盈和聂呈的关系不能暴露在谢家跟前,聂呈的安全感越来越少,在谢意学带着与他同龄的朋友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谢秋盈身边后,聂呈终于爆发。
剧烈的争吵中,聂呈第一次向谢秋盈示弱。他抱着她闷声落泪,却不愿她看见,将她紧紧禁锢在他怀中,告诉她,她是他有生以来所拥有过的最美好的东西。
谢秋盈的感性到底压过理性。
她什么也没有对聂呈说,只是在心里跟自己承诺,不管多么艰难,又会遇到什么样的阻碍,她都绝对不会放开聂呈的手。
聂时秋看到她许下那个愚蠢的承诺,心中一片发闷。
紧接着,他翻页的手顿在原地。
他看见聂呈一次又一次地试探谢秋盈的底线,以此来攥取他那微薄的安全感,也看见……他们跨出了那一条线。
短短一行文字,让他下意识地感到不适。
可在他关上日记之前,他看到了足以吸引他继续看下去的东西。
那时的谢秋盈刚刚大学毕业,在收到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的同时,她也收到了自己怀孕的消息。
她那一年才二十二岁。
她甚至没有认真想过结婚生子的事。
可流产这个词和它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一样让她害怕,光是想象就让她浑身发抖。纵使后来的谢秋盈发现,那是因为当时的她根本没有了解过怀孕生产的痛苦与危险,才觉得仅仅流产就可怕到让人无法接受的程度。
但至少,那时的她是不知道的。
她只是想,她怎么能流产,怎么能抛弃那个已经孕育在她身体中的孩子。
可怀着这个孩子,她未来该怎么办呢?
她要和聂呈结婚吗?
她的工作还能去吗?
她原本想工作后赚到钱了再供自己深造,这个想法还能实现吗?
聂时秋看着她在日记中无措,既想向谢正德求助,又想到自己的领养身份,害怕彻底被谢正德厌弃。
她一天比一天焦虑,精神状态也一日差过一日。
聂时秋看着,只觉那时装在她肚子里的不是孩子,而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一旦点燃,被炸毁的将是她的生活。
这本日记写到谢秋盈离家出走之前,所以聂时秋不会看到她和谢正德之间发生的最后一场争吵。
他只看到,在她留下笔记的最后一页上,字里行间的她是那段时间以来难得的平和。
她说,她和聂呈一起,商量好了肚子里这个孩子的名字:聂时秋。
不管那是一个女孩,还是一个男孩。
他们深爱这个孩子,期待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哪怕这可能意味着他们现有生活的地覆天翻。
“为你,或许一切都是值得。”
这是这本日记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对聂呈说,而是对那时还未出世的聂时秋说。
聂时秋合上日记本,突然趴在桌上,将脸埋进两臂之间。
她后来……或许后悔了。
他已经出生了。
他的存在是这个世间所不能磨灭的事实。
在这个基础上,他渴望自己在爱中出生,渴望他的父母对他拥有旁人对孩子一样的爱。
他的愿望被这本日记满足。
可当他从第三人的角度跳出来看,他才发现他多想劝阻谢秋盈。想劝她不要相信一个连自己未来都看不见就敢强行将恋人留在身边的男人,也想劝她不要赋予一个尚未出世的胚胎人性,为了它毁掉自己的一生……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他以为自己是唯一的受害者,可回过头来看,被毁掉人生的又何止他一个。
聂时秋甚至惊恐发现,他差点成为聂呈一样的人,好在他身上不只有聂呈的血,还有谢秋盈的,所以他在一味索求的时候,也会突然清醒,反应过来问自己:我配吗?
他忍不住想,还好……还好你拒绝了他。
不然他同聂呈有什么区别。
聂时秋看着那本合上的日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
走廊的长椅上,林汝成慢慢讲述着那段往事。
谢秋盈和他在一起时,很少表现什么异常,林汝成有时会忘记她曾经有过一段对她造成创伤的过往。
他只是注意到,她偶尔会把自己关在房间,将古典乐开到最大,然后待一下午,再出来时,面容疲惫,精神却更为轻松。
他曾出于好奇,问她在里边做什么。谢秋盈那时的神态有些茫然,好像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一样,只含糊地说着读书与享受音乐。
林汝成没有多想,因为他觉得,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只属于自己的隐私空间,那或许就是谢秋盈自我调节的一种方式,而她不愿意与他多说也是正常,他应该尊重她的这份习惯。
出于这份考虑,即使后来有时会出入那个房间,林汝成也尽量不去翻动谢秋盈的东西。平淡又美好的日子就这样持续,直到谢秋盈病发,林汝成才知道,也许她从未真正痊愈过。
他尽力找出所有可能和她病发相关的东西,最终在那个房间找到了整整一箱没写地址没有寄出的信。
一共是一百一十六封,平均下来,她几乎每两周都要在这房间写上一封。
林汝成一封一封看过,发现这是一百一十六封请求谢正德帮她看顾聂时秋的信。
每一篇的言语都略有不同,有的冷静,有的癫狂,似乎取决于她当时的精神状态。可有两点是共通的,一是她对聂时秋的担忧,二是她对谢正德的哀求。
决裂那天,谢正德说的话深深烙印在她心头,在聂呈显露出魔鬼一面后,那些话一次又一次地验证它们的准确性。
谢秋盈在谢正德跟前根本抬不起头。
她从不认为自己有立场去求他什么,可在意志最脆弱,精神最紊乱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写下心中最深处的求救。
但她知道,她不能寄出这些信。
当她病发,失去常人应有的理智,一切行为都被内心深处的情感主导,自然而然地做出这样自相矛盾的事。对聂时秋的爱让她写下这些语句,对谢正德的愧疚与气短让她从未寄出这些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