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切,甚至不为清醒的她本人所知。
林汝成叹道:“如果……我那时看了那些信就好了。”
在那时,作为一个工作稳定,精神状况良好的正常人,他有许多更好的办法解决这些问题。
但他不会责怪谢秋盈为什么不能像他想的那样做得更好,因为他知道,永远不能要求一个病人做得像正常人那样好。
如果他们可以做到,他们就不会被确诊为病人了。
第104章 决定前的谈话 加油
在与谢之遥、谢飞松商量后, 你把你所知道的谢秋盈的事都尽数告诉聂时秋。
那些零散的碎片像拼图一样,慢慢在聂时秋眼前拼凑出一副画卷,也许这副画卷仍然有所遗失, 并非最初完整模样,但已足以展现那些过往的来龙去脉。
同时, 他们说, 谢秋盈或许可以尝试见他了, 问他愿不愿意去见谢秋盈。
聂时秋以为他的答案是肯定的,毕竟他从许久以前就想见她,妄图看她一眼就能分辨自己心中是遗憾比较多, 还是怨怼比较多。可当这机会真的来到他跟前,他却迟疑了,不是不想见,而是不敢见。
他居然在为可能拥有的情感害怕。
你对他说:“你也可以不去,你有说不的权利。”
虽然你觉得见一面对他们两个都是好事,他们并不一定需要和解,也不一定需要宽恕与原谅,哪怕是决定从此不相往来,也起码让这件悬而未决十年的事情有了尾音。对于他们来说, 或许生活就足够继续了。
但有时候,好并不是最重要的事。
无论聂时秋如何决定, 你都愿意给予尊重。
聂时秋想了很久。
最终,他还是来到那个去过一次的疗养院, 想着, 或许在这个地方,他就能做出真正的抉择了。
你陪他坐在小花园里那张谢秋盈曾经坐过的长凳上,安静地能够听清他的呼吸。
他似乎在尝试用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来平静自己的心情, 但心跳还是快到让他面色发红,甚至有微微缺氧的感觉。
他突然有了倾诉的冲动。
大抵是一直以来,要么被迫、要么主动地在你跟前不断展示狼狈不堪模样,他渐渐在无奈中习惯,如今也敢将自己心中最不能对外人说的话向你流露。
他说:“我原来是有些怪她的。我不怪她离开那个家,也希望她能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但我怪她不带我走,怪她抛弃我之后开始全新生活,过得那样幸福安逸,好像我已经被完全排除在她的人生之外。”
“更甚者,我可能还是她人生的耻辱、污点和不可告人之处。”
“可出生不是我能选择的,成为他们的孩子也不是我祈求来的,我凭什么要做那个见不得光的人?”
那是聂时秋曾经有过的想法,每个睡不着的深夜,他都会不自觉地在心里问,凭什么?又为什么?
难道这就是他的命运?
他不服。
“可现在我知道了。她没有我想象中过得那么好,而是一直被那些创伤笼罩,我突然就不怪她了。”
聂时秋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向你,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当她过得好时,我怨怪她,当她过得不好时,我反而可以原谅她。可她是一个受害者,被聂呈害成如今这样,我分明该祈愿她过得好才对,而不是非要等她过得悲惨再来同情。”
“我觉得我很可怕。”
“你说,这是不是我血脉里来自聂呈的那一部分在作祟?”
他说到最后,试图让语气带些轻松。可看他眉眼不协调的样子,你就知道,他一点也不像面上那样轻松,笑容几乎僵在脸上。
他在害怕……怕自己是聂呈那样的人。
“聂呈可不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这是你的第一句话。
“而且,看事情只看结果,不分析过程,总是这样简单地直线思考,会让人变傻哦。”
这是你的第二句话,一句轻轻的责骂。
可在这时候,一句带有否定他想法的话比什么都重要,责骂甚至让这种否定的效果变得更好。
聂时秋的眼睛又重新拥有光彩。
他忍不住看向你,静静等待你的下一句解释。
你说:“你先前怪她,不是因为她走出旧日阴影,过上幸福生活,而是因为她看起来行有余力,哪怕不带你走,也能稍稍分出一点心神关心你,不至于十年来不闻不问,而她偏偏没有这样做。”
“你现在不怪她,也不是因为她过得悲惨,看不到希望,而是因为知道她自顾不暇,病未痊愈,没有顾及到你实属正常,并非有意抛却。”
“而她在病发的时候,也曾想到没有被她带离那个可怕地方的你。”
“哪怕这种关心并没有真正落到你身上,在过去的十年里,在她缺位的情况下,你不得不自己挣扎着长大,你的心也还是为她柔软。”
“你真的觉得,你和聂呈一样吗?”
阳光洒在聂时秋的身上,哪怕它还会移走,这一刻也是温暖的。
他的心渐渐清明。
你想了想,最后对他道:“你今天不是来原谅她的。虽然我觉得,她作为一个病人无力自控,是命运和时机让你们误会、错过,造成如今局面,但从你的角度来看,她没能对你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也是不争事实,哪怕她曾努力想要做到过。”
“我们作为局外人,不会去责怪从未真正痊愈过的她,甚至同情怜悯,但我们都没有资格要求你也这样。”
“你和她一样,都是受害者。”
“或许她也没有奢求过你的原谅,她可能……只是希望你过得好,又觉得你和聂呈在一起一定过得很不好,所以想见,又不敢见。”
“做出你的决定吧。”
“我的建议只有两个字,加油。”
你将右手轻轻握成拳头,挥舞了一下。
聂时秋沉默许久,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将它握成拳,轻轻和你碰了一下,好像在短暂碰触之中汲取到力量一样,在你的怔愣中,说:“我打算去见她。”
——
聂时秋在护士的带领下,来到医生提前为谢秋盈准备好的会客室。
因为谢秋盈此前从来没有出现过伤害他人的倾向,他们讨论许久,最终决定将会话空间留给聂时秋和谢秋盈两人,其他人并不探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只在观察室观察,以防万一。
聂时秋知道一旁有几双眼睛在看他们,坐那里的时候有些不安,整个身体绷得死紧,好像随时都能起身夺门而出。
“嗒——嗒——”
他听到两道脚步声。
一道快一点,像是疗养院里大多护士走起路的节奏,一道慢而轻盈,像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
聂时秋抬起头,看见了他曾隔着单向玻璃远远看见的人。
没人告诉她她今天来这里要做什么,他们只是说,有个孩子来探望她。
她猜到了吗?
还是没猜到?
大家不知道,只是静静地观察。
她听说这件事后,从始至终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嘴角甚至带着一点淡淡的微笑,说:“看见他们好像我自己也变年轻了一样,真好。”
这一刻,说过“真好”的谢秋盈踏进会客室,朝他看来。她看到不大不小的会客室里摆满色调温暖的柔软玩偶,中间有张很显眼的桌子,桌边坐着一个紧绷绷的少年,他低着头。
聂时秋最开始是害怕的,害怕看见答案,害怕看见她,他将手握成拳,低头看着手。突然间,他好像充满勇气一样,猛地抬头看向谢秋盈,逼自己死死盯着,告诉自己,看清楚。
时间好像一下变慢了,慢到聂时秋能够看清谢秋盈每一个眼神的变化。
最开始时,她的眼神是温柔的,还带着一点陌生的打量。可在一秒之间,那种对着外人的温柔便飞快褪去,她认出了他。
那双唯一没被岁月侵蚀的眉眼慢慢弯了起来,好像微微带着笑,美丽的眼睛变得愈发晶莹,裹上一层又一层的液体,直到眼眶再也积蓄不下不断下落的它们,泪水涌了出来。
她一边笑,一边落泪。
观察室里的医生认真看着,他们原本以为,她有不小可能在见面时崩溃,只是因为保守治疗对她现在病情已经没有多少用处,才想尝试性地冒险看看,没想到……她在聂时秋跟前保持了镇定,如今这种情绪,对她来说已经算是最为正常的了。
谢秋盈的主治医生想了许久,突然想起一个被他们忽略很久的因素——聂呈过世了。
那些刺激源或许也慢慢随之过去,只是谢秋盈被折磨太久,以至于他们都没意识到,她或许已经可以走出来了。
谢秋盈伸出手。
病了这样久,哪怕原本只是心理上的问题,也慢慢影响到她的身体,让她变得有些羸弱,不断生着小病,此刻她的手颤抖着,让人分不清是因为心情激荡还是因为本身瘦弱。
聂时秋的目光不自觉被那双手所吸引,有关这双手的记忆是那样鲜明,只是那时的它比现在更丰盈,抚过他的脸庞,烹饪过美味的菜肴,也在他冲进那个聂呈与她的战场之时,在聂呈的暴怒之下将他死死护在身下。
他伸手,抓住了那只手。
干燥又粗糙,好像一朵枯萎的花。
聂时秋低下头,避开了谢秋盈的眼神,只能听见谢秋盈问:“你来看过我,对不对?”
原来那天,当她坐在花园,而聂时秋站在窗边时,在他看见她的同时,她也看见了他。
她曾以为那是她的幻觉,以为那是一种恩赐亦或折磨,可现在她知道了,原来聂时秋真的来看她了。
第105章 相见 他有家了
在聂时秋接住她的手后, 谢秋盈立刻反过来抓住了他。
他定定看着两双交握的手,心想他七岁以后就再没被人这样牵过,没想到十七岁了, 反倒要被妈妈这样握着手。
谢秋盈看着他,感觉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 那些被剥离的、被回避的记忆, 在她看到聂时秋的那一刻, 统统回到脑海。她感到自己现在才是一个完整的人。
而那些破败的、黑暗的回忆也随之而来,只不过……造成那些回忆的人已经死了。所以纵使黑暗,她也不再脆弱崩溃, 而能慢慢站起来,用第三人的视角审视,给自己一点真正痊愈的机会。
谢秋盈看着聂时秋,问:“他有没有打过你?”
聂时秋顿了顿,避开她的眼睛,轻描淡写道:“有想过。”
后来也付诸了实践。
“不过我很快就长得比他更高、更壮。”
只不过他会发疯。
谢秋盈空着的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微微抖着,让聂时秋有些忍不住,想扶她一把。
“他打你了。”
这句相当肯定的结论让聂时秋心头一震, 抬头看向谢秋盈。
谢秋盈鼻头一酸,泪水又掉下来。她还记得小时候的聂时秋为了多吃一根冰淇淋撒谎就是这副模样, 避开她的眼睛,不说假话, 只说模棱两可的那种真话, 眼睛还会忍不住盯着地面或鞋尖。
她一眼就可以看穿。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样。
谢秋盈的后槽牙在上下轻碰,到了最后, 竟慢慢燃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愤怒,让它们紧紧地咬合在一起。
在被聂呈虐待的日子里,她连求生意志都被一点点磨灭,只浑浑噩噩、不知原因地坚持活着。她或许在最开始也有过愤怒,想要反抗,可在精神出现身体之后,除却惊惧与麻木,几乎再没有情绪上的一点起伏。
这是她在那些黑暗经历之后,第一次燃起不可休止的愤怒。
还有深深的自责。
她早该想到的。
如果她没有那么脆弱,没有崩溃得那样彻底,她一定能够想到聂时秋留在那里会是怎样的结局。
谢秋盈哀伤地看向聂时秋,没有说出方才心里想的那些话,毕竟不管有多少理由,多少不可抵抗的命运,她都确确实实没能陪伴他长大,也没尽她所能请人照料他。
将那些话说出来,反倒像借着这些理由逼迫他做出宽恕。
她不想要他的宽恕,因为她不觉得自己应得。
谢秋盈只是将那些翻腾的情感强行压下,努力笑着问他:“你最喜欢什么学科?”
这个话题有些跳跃,聂时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谢秋盈轻声道:“我记得你那时候最喜欢自然科学,天天都等着上这门课,可以动手做些有趣的小手工。”
聂时秋恍惚想起从前,很快冷静下来,说:“那是小学低年级的课程,高年级以后就没有了。”
“这样啊……”
谢秋盈也跟着沉默下来,因为她的记忆只能停留在那。
聂时秋看她一眼,突然道:“化学。我现在最喜欢化学这门课。”
谢秋盈看向他,好像可以慢慢勾勒出他上学时的模样。
也许在其他课程上他不会那么专心,认真听一会儿就有些耐不住性子,因为趴在桌上太明显,只能把椅子向后推,让两条长腿能舒展地放开,再往后一靠,走一会儿神,再努力听一会儿,再走一会儿神。
可在化学课上他就不这样,上课前就把课本从桌肚里找出来放在桌上,铃声一响,椅子便向前放,方便他靠在桌上记笔记。
他或许不是那种特别聪明的小孩,不能确保一整堂课都能跟上老师的思路,但他会记下所有笔记,在老师离开后努力向班里成绩好的同学一点点询问清楚,最后充满成就感地收起将一切解释得清清楚楚的笔记。
等到实验课的时候,他就更兴奋了。哪怕原本性格不够谨慎,也会用最笨拙的方法,将所有步骤一一誊抄,反复提醒自己小心谨慎,慢慢重复老师的举动,顺利完成干净漂亮的实验。
也许老师在走过他身边时还会夸赞一句:“做得不错。”
让他感受到在其他老师那里没能感受到的关心与偏爱。
谢秋盈心满意足地听着、想着,等这一切结束,又问:“那你喜欢什么运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