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剑很好看,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好看。
可现在它主人找不到它了,会不会着急?
小姑娘搅着手指,心里天人交战。
黄昏时分,一股浓郁的汤药味飘进小屋。
裴洛站在门口处,看着林时景面无表情地喝完一碗药。
她赶紧捧出早已准备好的糖酥,递上前:“你快吃一块,解解苦味。”
林时景一怔,看着糖酥有些怔愣。
卫林端走药碗,一回头就见自家公子面前摆着糖酥。
他正要开口解释,林时景淡淡看了他一眼。
“好,谢谢。”
林时景拿起一块糖酥,轻轻咬上一口。糖酥入口松软香酥,但却有些甜得过头。
裴洛眼巴巴地看着林时景吃完一小块,睁着大眼睛问道:“好吃吗?是不是很甜?”
“嗯。”林时景放下手中的半块糖酥,轻笑点头。
“那你多吃点。我这里还有很多,这些都留给你。”小姑娘抱出一袋糖酥,十分慷慨地推到林时景面前。
林时景哑然地看着那袋糖酥。
卫林忍不住笑出声,见林时景看过来,他立马收住笑容,转身出去:“我去看看厨房要不要帮忙。”
小姑娘殷切地看着,林时景收下那一袋糖酥,“好,多谢姑娘。”
“不谢不谢,”裴洛见他收下,松下半口气,谨慎再谨慎地问道:“假如,我说假如,我对公子说了一句谎话,公子可以看在这一袋糖酥的份上原谅我吗?”
“谎话?”林时景反问,眉梢微微挑起。
裴洛赶紧强调:“只是假设。”
小姑娘就差没在脑门上写出“心虚”两个字,林时景看着她着急的样子,眉眼晕开笑意,薄唇轻启低笑出声。
裴洛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笑什么。
她离得近,看清楚林时景笑颜展露的过程。
满心疑问渐渐消失,小姑娘呆呆看着对面人,忍不住道:“君子世无双,说的是你吗?”
“嗯?”
“你长得很俊俏。”小姑娘直白地夸赞。
俊俏。
林时景挑了挑眉,决定把这句话当成纯粹的夸赞。
“这袋糖酥我收下。不过……”
话题回到正轨,裴洛一下子紧张起来。
林时景清然一笑,“你不适合撒谎,日后若要说谎,记得对着镜子好好练习。”
裴洛:……
她怎么觉得这句话怪怪的?
所以,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撒谎?
心虚的小姑娘没问出答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又梦到那人。
这次不再是凶巴巴的他,只是冷冷淡淡地看着自己,简略地吐出三个字:“拿出来。”
清晨时分,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
裴洛在雨声中清醒,她看着床幔许久,才慢腾腾地起身往外走。
外面斜风细雨,裴洛穿戴好,坐在廊下,拄着下巴看着外面的雨。
天尚未透亮,远处也只露出点鱼肚白,天地昏暗,雨声不绝。
林时景推门而出,一眼看到坐在廊下的小姑娘。
小姑娘没有白日的活跃,一人孤身坐在那里,双目失神地看着落雨。
那种孤寂,不该是她这个年纪有的。
林时景折身回去,裴洛不觉身后动静。
她听着雨声,好像在其中听见了谁人的说话声,声音温柔。
她看着那片雨,伸手出去,雨水落到掌心,啪嗒一声,将她的心口击得泛起丝丝疼意。
一阵冷风吹来,裴洛打了个冷颤。
忽而,肩上一重,身后有人温柔出声:“莫贪凉。”
第4章 开解
裴洛一怔,她有些僵硬地坐在那里,耳边那道声音和雨中的声音重合。
“小洛,莫贪凉。”
她猛地起身看向身后,看清楚身后人是谁,目光瞬间变得失落。
“你怎么这么早起来?是伤口不舒服吗?”小姑娘掩去失落,笑着关心。
林时景看着她勉强勾出的笑容,不戳穿:“我一般都这个时辰起。”
山林雨势渐歇,淅沥小雨尚未落尽。
林时景揽袍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下吧,这雨应当还有一会儿才停。”
“你喜欢看雨?”
裴洛坐下,揽紧肩上的披风,看向身侧人。
“比起看,我更喜欢听。不同时节不同之地雨声,不尽相同,各有千秋。”
“我娘亲也说过这样的话。”裴洛一说完,兀自怔住。
两人同坐廊下,四下只有噼里啪啦的雨声,一声声砸进人的耳中。
裴洛沉默地看着那雨,听着那雨声。
直到小雨将尽,她才低声道:“以前,我娘亲总喜欢带我看雨。后来……她走了。”
“从那以后,只要一下雨,我便会醒。嬷嬷说,亲人逝去带来的伤痛,会随着时间慢慢变淡。但是,好像不是这样。”
母亲离去前,裴洛不懂“生离死别”的意思。
但当她握着母亲冰凉的手时,她终于明白什么叫“撕心裂肺”的疼。
“嬷嬷说,总有一天我会渐渐遗忘,遗忘娘亲的声音,遗忘娘亲的样子。她说,到那个时候,伤痛不再,我也早已往前走出很长一段距离,就算回头看,也不会难过。可是……”
小姑娘停顿许久,哑着嗓音道∶“可是我现在很难受。我也害怕,害怕有一日真的忘了娘亲的声音,忘了娘亲的容貌。我不想那样。”
所以,即使难受,她也想记着。
外面雨停,小姑娘的眼中红通通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偏偏,她没有哭出来。
一方白色的帕子忽然落到裴洛的怀中,林时景看着落雨后的竹林,缓声道:“不一定要忘记。”
裴洛一怔,看着白色帕子,心头一跳,“不忘记,不会一直痛苦吗?”
“那你想到令堂,只有痛苦和悲伤吗?”
“不会。有时候也会想到很开心的事情,想到我跟着娘亲学刺绣、逛桃林、看日出……”
裴洛说到一半,忽然有些明白林时景的意思。
林时景拿着那方帕子,轻轻擦掉她眼角的泪水,“所以,你看,不全是悲伤。”
“你嬷嬷说得没错,时间会渐渐淡化悲伤。也许有一天,你真的记不住你娘亲的容貌和声音。但是,那些过往,那些铭刻在心底的回忆,不会消失。你的娘亲,她会永远活在你的心底。”
林时景声音清朗,仿佛一阵悠悠清风吹走裴洛心中的那团迷雾。
她有些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不需要刻意去遗忘,也不需要刻意去记着,是吗?”
“嗯。”林时景欣然一笑。
小姑娘很聪明,一点就透。
只是再聪慧的人,在逝亲之痛面前也无法保持通透。
裴洛点点头,她思虑许久,抬头眉眼弯弯地看向林时景,“谢谢你,谢谢你和我说这么多。”
小姑娘眼睛透亮,棕褐色的瞳孔里倒映着身侧人的影子,犹如夜间明亮的星子。
林时景看着那双眼睛,指尖轻敲椅面,话锋一转:“不过……”
“不过什么?”
“姑娘为何要将在下的剑藏起来?”
四下空气瞬间凝固起来,裴洛微张着嘴巴看着林时景,眼里满是震惊。
渐渐的,这震惊消失,变成无所掩藏的羞愧。
小姑娘紧张地拽着自己衣袖,“我,我……”,结巴好几次,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林时景倒也不急,耐心地等着她回答。
裴洛低着头,都能感觉到头顶那道淡淡的目光。
她心中纠结许久,一个猛起身,快速道:“我马上回来。”
小姑娘快速跑回屋内,林时景看向她仓促的背影,唇畔勾起。
等裴洛回来,他又恢复那副淡淡的模样,瞧不出喜怒。
裴洛见他不言不语,心中更是忐忑。
她抱着长剑,小心地放到椅子上,又收回手,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一样站在林时景面前。
“对不起,我不该将你的剑藏起来。”
小姑娘也不找理由,直截了当地道歉。
林时景看了眼完好无损的长剑,摩挲着剑柄上的花纹,抬眸看她:“为何不解释?”
“啊?”裴洛茫然抬头。
“拿它,不是因为害怕我醒来后,拿剑伤你吗?”
“你怎么知道?”
裴洛瞪大眼睛,说完又觉得不对,捂住嘴巴,有些后悔。
这不等于承认她先前很怕他吗?
任何人被这样防备都不会开心吧。
“不管怎样,我把你的剑藏起来,就是我的不对。你要是觉得生气,可以骂我。”裴洛鼓足勇气说完。
其实今日他不提,她也会找个机会把剑还回去。但事已至此,再多解释也掩盖不了她撒谎骗人的事。
林时景轻轻点头:“你既这样说,那……”
裴洛的心高高悬起,她甚至想到了林时景会不会因此生气离开,整个人愈加紧绷。
“便罚你将剩下的糖酥都交出来。”
“欸?”小姑娘诧异抬眸,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她不放心地确认:“只要糖酥?”
“怎么,舍不得?”林时景眼角漫开笑意。
裴洛见他笑了,狠狠点头:“舍得,当然舍得。”
小姑娘性子急,说完就要去取糖酥。
林时景及时喊住她,“不急,我还有一个疑问。”
“你问。”
林时景单手握剑起身,将剑放在她面前,“为何想要一把剑?”
如果说最初是为了防他,裴洛才将剑藏起来。
那昨日他相问时,她便可实话实说,哪怕随便编个理由都行。
可她偏偏选择撒谎。
小姑娘不想还剑,她想留下这把剑。
裴洛有些呆愣,她反应许久,才喃喃道:“为什么我想什么,你都知道?你能看到我的想法吗?”
林时景挑眉,“当然,不能。”
不过小姑娘眼睛太干净,心思又纯粹。
林中昏迷前,他也是因为那双过于澄澈的双眸,才放下警惕之心。
“好吧,我确实想要一把剑。”
裴洛看着那把剑,停顿良久才继续:“我想,有了剑,会不会就像话本中的那些侠女一样,可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母亲过世前,裴洛从不觉人心险恶。
母亲过世一个月,裴洛终于明白,哪怕是至亲之人,也并非全是良善之辈。
“我太弱小,什么都做不到。”
裴洛低着头,林时景却仿佛能看到她眼中的自责。
他不再多问,反手收剑,“男子用剑过重,你不适合。我让卫林去寻一把女子用的轻剑送你。”
“你要送我?”裴洛惊喜抬眸。
“嗯。”
小姑娘眼中的颓丧一扫而空,林时景看着她笑,心中烦闷稍减。
他淡淡地看了一门扉后,常嬷嬷见他看过来,赶紧擦了擦眼泪离开。
林时景收回目光,听着小姑娘描述幻想中的轻剑,掩下思索。
黄昏时分,远处浅蓝色的天空渐变成粉色,霞光将整个天空染红。
林时景斜靠在窗前,晚风轻悠,裴洛正在院子里逗着蓝羽玩。
“查清楚了吗?”
“回公子,那两人似乎不是冲着公子来的。”
林时景目光一顿,微微蹙眉。
“他们似乎在确认这里住着些什么人,看起来认识裴姑娘。”
如此,便是冲着裴洛。
一个小姑娘带着嬷嬷和丫鬟上山居住,要么是无家可回,要么是家中之人为难。
林时景想到裴洛说自己“无用”时的表情,她不是不懂,只是将那些心事都藏了起来。
“拿着这个,去找人打一把轻剑出来。”
林时景收回目光,走到桌前将刚刚画好的图纸递给卫林。
卫林看着图上女子用剑的款式,有些诧异:“公子要送给裴姑娘一把剑?”
“怎么了?”
“姑娘家一般不都喜欢首饰衣裳珠宝之类的吗?公子送一把剑,会不会有些……”
不太投其所好?
林时景听出他的意思,轻笑摇头:“不会,她会喜欢。”
“是这样吗?”卫林持续表达疑问。
林时景不理他,将画纸平铺在桌面上,备好画笔颜料等物。
卫林见自己被忽视,很自觉地收好图纸,转身就要出去。
“等一下……”林时景想了想,多吩咐了几句。
夜幕降临,裴洛盯着林时景喝完一碗药,立刻把糖酥推到他面前。
“快吃,我闻着都很苦。”
林时景拿起糖酥的手稍稍顿住,又像无事人一样把糖酥吃完,吃完一块不忘补充:“不苦了。”
“那就好。”
裴洛见他面色如常,毫不怀疑他的话。
她坐在椅子上,脚尖轻点地面,眼睛时不时往桌子上看一眼,又佯做不在意地收回目光。
林时景轻轻把碟子推到她面前,“吃吧,我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