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目光都集中在此处,无人注意到一直坐在石桌旁的人起身。
两个护卫上前,一人即将扯住常嬷嬷的手臂,绿芙和裴洛上前帮忙。
场面混乱中,林时景上前几步,抬脚一踢,正踢中一人的心窝处。
他一手握住另一人的手臂,轻松一折,那人立即白了脸色,哀嚎起来。
“滚。”
林时景声音清冷,却带着股不可违抗的威慑力。
两个护卫仓皇后退,田冬儿愤愤地看向林时景。
她看清他的模样,微微一怔,很快又将那股熟悉感抛之脑后,“放肆,你竟敢伤我的人!你可知我父亲是谁?”
林时景不在意地反问:“不知令尊是谁,才纵得女儿如此狂妄无礼。”
他弯腰捡起被面目全非的花环,拍了拍上面的尘土,转身看向裴洛,递给她。
“改日我再帮你编一个。”
裴洛接过脏兮兮的花环,她退到常嬷嬷身边沉默着。
林时景眼里浮上歉意:“今日事因我而起,我会帮你解决。”
“解决?就凭你刚刚出手伤人,我父亲身为临榆县令,定治你重罪!”田冬儿一直被忽视,现下更是怒不可遏。
林时景转身看向他们,轻飘飘地道:“是吗?”
“你若现在乖乖向我道歉,兴许我还能……”
“那看来田县令的女儿对大启的律法不太了解。”林时景打断田冬儿的话。
他目光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身上温润之感尽逝,眉目间隐隐升起凌寒冷意。
田冬儿看着面容出色的男子,愈发觉得他熟悉,她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按照大启律法,诬陷他人,损毁他人名声,尤其是对未出阁女子,杖二十,张榜斥责。”
言落,众人更安静。
田冬儿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男人,记忆中有些迷糊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
她猛然瞪大眼睛,心中咯噔一声。
偏此时还有人帮她说话:“律法如此又如何?谁敢欺负田县令的女儿?”
第8章 道谢
“闭嘴!”田冬儿疾言相斥。
帮忙说话的姑娘家错愕地看向田冬儿,试探地问道:“田姐姐,你是不是说错人了?”
田冬儿不想再理这个蠢货,她上前一步,万分愧疚地道:“今日是我鲁莽了,不该随口诬陷裴二姑娘。还请裴二姑娘多多谅解,我也是听了裴大姑娘的话,才会误以为……”
田冬儿欲言又止,裴如月震惊地看向她,不懂她怎么突然态度巨变。
“田姑娘,你怎么了?”
裴如月不敢随意反驳田冬儿的话,田冬儿也懒得解释,索性将锅全推到裴如月的头上,“不管怎样,是我不该听信他人谗言。今日下山,我便去准备赔罪礼。还望裴二姑娘大人有大量,莫将此事放在心上。”
田冬儿姿态放到极低,裴洛也忍不住抬头看向她。
往日里田冬儿的嚣张她是见识过的,她不会轻易服软,除非这里有不得不让她服软的人。
裴洛看向挡在她身前的林时景,抿唇不言。
田冬儿见她不说话,只好尴尬地笑了笑:“今日是我们打扰了,我这就下山去备赔罪礼。裴二姑娘放心,也绝不会有什么流言传出。”
田冬儿一说完,恨不得立马跑路。
林时景见她如此,已知她猜到了自己身份。
“慢着,卫林。”
他一声令下,卫林带着藏在暗处的护卫立即将田冬儿拦住。
裴如月看着忽然出现的那么多人,心中惊跳,也猜到不对。
“你拿着我的令牌,替我给田县令带一句话。”
“大启律法,不可违。”
一言定生死,田冬儿浑身如坠冰窖。
裴如月尚在不明白之时,护卫押着她往山下走。
走到半路,裴如月实在忍不住问道:“田姑娘,你怎么不反抗?”
“反抗你个头!”田冬儿心情正烦着,说话也没那么好听,“你可知他是谁?你今日可害惨我了!”
“他是……”裴如月试探地问道。
田冬儿冷笑一声,一字一句道:“远安侯和长公主的嫡子,林时景!”
裴如月和田冬儿被押下山,其他姑娘家也赶紧散去。
常嬷嬷识趣地退下,只留裴洛和林时景在院中。
小姑娘手中一直拿着那个花环,低着头一言不发,与刚刚那副能言善辩的模样判若两人。
林时景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走出去,再回来时手中多了许多花儿和编织用的细藤条。
他站在小姑娘面前,手指穿梭在藤条中,很快重新编出一个好看的花环。
“不气了。”林时景递上花环。
裴洛伸手接过,两个花环都在她手中,一个残破不堪,一个精致好看,便更显得原先的那个花环可怜。
小姑娘拿着两个花环,一言不发地坐到石桌边,清理旧花环上的泥土尘埃。
林时景也不多言,他坐在一旁陪着她。
桌子上放着剩余的花朵树叶,裴洛清理完泥土,林时景不时递给她花和树叶。
两人安静地坐在那里半刻多,残破的花环一点点修复,重新变得好看起来。
裴洛看着花环,松了一口气,慢慢开口:“我不会对她们生气。”
小姑娘说的是“她们”,很明显,她将裴如月和田冬儿划归在一起。
林时景有些讶异,但又莫名放心下来。
据他打探来的消息,小姑娘一直有意亲近这个表姐,但裴如月只做表面功夫,在外面更是多言裴洛的不好。
今日裴洛能那般直言反驳裴如月,着实让他惊讶。
“为什么?她不是你的家人吗?”
“她,不是。”
裴洛沉默一会儿又补充道:“母亲过世第三天,我听见她在院子里说了让人很难过的话。”
裴家女眷少,裴二爷也只得一儿一女。
裴洛少时也爱亲近裴如月,小孩子心思敏感,纵使知道表姐不喜欢她,还是想要改善关系,甚至会从自身找问题。
后来,裴洛终于意识到,她和裴如月的关系只需维持表面的和善。
只是逝亲之痛太重,小姑娘下意识还是希望从家人那里得到安慰。
那天裴洛刚刚在灵堂守完一整夜,拖着疲累的身子,精神恍惚地往回走。
在这时,她听见假山后面裴如月冷漠的声音:“她可算是死了,这下再没有人和我们争了。”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当头棒喝。
裴洛在那里站了许久,久到裴如月走了,她还站在那里。
后来陶氏追过来安慰她,她有些恍惚地看着舅母和善的面庞。
她忽然觉得,这些人好假,假到让她觉得恶心。
“从那时我便明白,他们不是我的家人。与她们生气,不值得。只是……
“我太胆小了,胆小到只敢逃避。”
常嬷嬷和绿芙都以为她是因为太伤心,才住到山上。毕竟这几间木屋,是她和娘亲共同的回忆。
可她们不知道,她也是因为害怕,胆小到不敢去面对那些虚假伪善的人,才住在山上不肯回去。
裴洛说完始终没有抬头,她沉在自己的情绪里。
林时景想了想,忽然开口:“曾经,我也像你一样,看错过一些人。”
裴洛眼睫一颤,她缓缓抬头看向林时景。
林时景淡淡一笑:“我跟你一样,选择逃避。我放弃了一直以来坚持的理想,离家远游。”
“我去过最富庶的江南,亦到过最穷僻的山村。看过的风景愈多,见过的人愈多,从前那些愤懑、不甘渐渐消失。
“直到有一日,我站在窗前,外面阑风伏雨。那一刻,我忽然决定,我要回去。”
“那时,我已经在外漂泊两年。”
两年,他花了两年才想清楚一些事情,才下定决心回去面对。
裴洛看着林时景,看着他含笑温润的双眼。她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会失望到什么程度,才会选择逃避?
小姑娘低落的情绪渐散,林时景拿起修好的旧花环,不疾不徐道:“所以,你看,我也曾经是一个胆小鬼。”
他将花环轻轻戴在裴洛头上,理正,“你会害怕,会逃避,并不需要愧疚。有一日,你也会走出来,也会突然明白,曾经纠结担心的那些都不重要。”
林时景说完,小姑娘还有些呆呆愣愣。
她低着头,想了许久林时景的话。
忽然,她起身,郑重地道:“谢谢你。”
小姑娘弯腰道谢,用了最诚恳的谢礼。
林时景见她似乎想通,轻松一笑,调侃着道:“怎么突然用这么正规的谢礼?”
裴洛抬头看向他,清亮的眼睛里不染尘埃,“我知道,你就要走了。”
林时景笑容一顿,不及他开口,裴洛又接着道:“前几日嬷嬷下山,探听到表姐因为上山跌落山坡而伤了腿,听说还有几个人也在同一日受了伤。
“我以前经常与娘亲住在这山上,娘亲也找过人修过山路。他们便是再笨,也不至于同时受伤。加上今日发生的事,我想那日应该是你派人拦住了他们。”
今日裴如月和田冬儿栽赃陷害之时,林时景一直坐在石桌旁,安静得丝毫没有惊诧之意。
裴洛事后想想,有些事情也能想明白。
“你身上伤势渐好,今日也替我解决了这件事,没有继续留下来的理由。”
裴洛逻辑清楚,更何况赶人下山这件事他做得很明显,不难发现。
林时景抬眸,眼里带了几分思量,“那为何要谢我?因为今日之事?”
“不是,”裴洛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今日的事也要谢谢你,但不全是因为这件事。”
小姑娘抿唇安静一会儿,又道:“当初让你留下来,一方面是因为你伤势严重,但其实我也有私心,我……想找一个人说话。”
那时她困囿于思念母亲,一个人在封闭的世界里四顾茫然。
这时有一个人忽然出现,他笑容温和,说话有理有据,那双眼睛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裴洛那时觉得,他或许能解开自己的心结。
“你把我从困境中拉出来。虽然我救了你,但我依然要谢谢你。”
小姑娘说完,又行了一次谢礼。
她满心诚恳,不带一丝虚假。
林时景没有拦她,等她直起身,露出笑容:“我本来在想该如何告诉你离开的事,想着你这么一个小姑娘会不会难过得哭鼻子,但你比我想象中坚强很多。”
也比他想象中聪明,在受欺负时也懂得反抗。
反倒是他之前的想法显得有些多虑。
“那,你什么时候走?”
“后日。”
后日,这么快。
裴洛垂下眼睛,掩住眼底的失落。
他都说了她坚强,那她一定不能在他走的时候哭,那样岂不是很丢脸?
可是,她现在就有些难过怎么办?
她刚刚是不是应该表现得笨一些的?
小姑娘东想西想,忽又听见林时景道:“下午应该会有人来。”
“人,什么人?”
林时景笑着摇摇头,没回答。
午后,云朵压在树梢尖端,天空清亮。
裴洛睡眼迷蒙地走出门,脑子尚是混沌之时,忽看见有好些人从竹林那边出来。
他们两个人抬一箱东西,抬了好几箱过来。
管事的走上前,隔着栅栏高声道:“请问这位姑娘,可是裴二姑娘?”
裴洛有些呆呆地点头。
管事当即长揖作礼:“在下田府管事,今日特替田县令送来赔礼,望裴二姑娘赏眼。”
第9章 礼物
田府管事恭恭敬敬站在一边,小厮们抬着箱子进院,五个箱子整整齐齐码在一起。
裴洛看着小厮吃力的表现,有些茫然。
林时景听到动静走出来,田府管事看到他,赶紧弯腰行礼:“见过林公子。”
“嗯。”林时景淡淡应下一声,他看向那几个箱子,“这是……”
田府管事立即弯腰回答:“县令得知小姐肆意妄为,竟险些受了旁人的蛊惑,有损裴二姑娘的名声。律法不可违,纵使惩处过恶人,但裴二姑娘受到的伤害不可逆。所以特派小的前来送上赔罪礼。”
裴洛闻言,混沌的脑子清醒过来。
田府管事口口声声,如同田冬儿当时一样,索性将锅全部推到裴如月身上。
田冬儿或许是受了裴如月的引导,但依当时的情况看,她分明也想不分青红皂白,污损她的名声。
假使她救下的人不是林时景,他没有什么显赫的身份背景,田冬儿又会如何做?她会不会不管真相如何,只得出她想要的结论?
裴洛想到这些,沉默不言。
田府管事又说了些什么,她没注意听,直到有人在她身旁低声问道:“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裴洛一抬头对上林时景的目光,她小幅度摇摇头,又看向管事:“抱歉,我刚刚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没听清楚,还是故意不听清楚?
田府管事掩住心中想法,又低头笑着道:“县令如律法要求,小姐和裴大姑娘皆杖责二十。”
裴洛一惊,不及反应,又听见那管事道:“依律法,还需张榜斥责。只是,两位姑娘都已哭着认错,身上之伤也需养上许久。这张榜斥责,能不能……”
田府管事欲言又止,裴洛却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