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他不想浪费时间。
裴洛觉得好笑,欣赏一番林时景身上的红色锦衣,小小打个哈欠,问他:“你这样去,不会让人觉得你是在挑衅吗?新郎官也是红衣,他要是比不过你,小心把你赶出去。”
“他不敢。”
嚯,说得理所当然。
裴洛揉了揉眼睛,困得厉害。
林时景将她揽到怀中:“睡一会儿吧,等到了我喊你。”
“好。”
他们走的不是迎亲那条路,一路上比较安静。
裴洛被一阵爆竹声惊醒时,马车已经到伯府。
男宾和女眷分开坐,珠帘隔开。
林时景踏入堂中,众人看到他那一身红衣,俱是一愣。
“表兄这样好像是来砸场子哦。”程语蝶悄声道。
裴洛轻笑出声,一抬眼对上林时景的目光,又遮住笑。
男宾那边在灌新郎官喝酒,连着酒味飘到女眷这边。
裴洛吃了几口,倒是丝毫未碰酒。
她悄声退出去透气,廊下已点灯,华月初升。
裴洛闻着那清新的空气,觉得浑身舒畅许多。
她正要转身,身后有人蓦地握住她的手,她一惊,回头对上林时景温和的笑。
“你怎么也出来了?”
“带你去一个地方。”
“嗯?”
林时景拉着裴洛从月洞门离开,裴洛隐约猜出他在朝后院走。
一个丫鬟执灯走在前面引路,长廊九曲,等过一个石桥,方停下。
“公子,请进。”
院子偏僻,建在伯府最安静的一角。
裴洛一进去,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
珠帘后方,一女子正站在书案前,执笔作画。
她听脚步声,未抬头,将最后一笔落下,放好画笔,才看向珠帘外的两人,一挥手丫鬟尽退。
“林公子,有话直说吧。”
“晚辈今日前来,是想请您看一副画像。”
“画像?”
珠帘后的人女子朝前走来,她掀开珠帘,露出一张温婉面容:“拿出来吧。”
裴洛隐约猜到林时景来此的目的,等到看他拿出那副画像,更是确信。
画上是那妇人的模样,女子看向那画像,眉间的温和从容裂开缝隙。
她努力稳住语调,“你见过她?”
“我见过。那日见她时,她疯疯癫癫,口口声声都是言青二字。”
“说详细些。”
裴洛将那日的事情如实说出,纪白萱听到“皇后”这句话时,眼里闪过讽刺:“她便是疯了也在存奢念,可笑。”
纪白萱移开目光,不愿再看那画像,“你来问我,是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她的身份,她和沈言青的关系。”
“沈言青……”
纪白萱低声重复这个名字,她太多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如今重读,似乎还是能想起当年的恨。
“她姓邬,是平宁侯养在外面的外室所生。她和沈言青……”纪白萱停顿半晌,闭眼继续说下去,“她是沈言青的心上人,一直瞒着众人。当年我偶然见过她几面,后来沈言青将她藏起来,我再未见过。”
昌王曾娶一妻,在他谋逆前,妻与他和离回归娘家,自此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见到她。
裴洛忽然想起来,先昌王妃的母家就是南康伯府。
这些年南康伯府谨言慎行,也是因为曾经与昌王的这段联姻。
“那她和沈言青是否有过孩子?”
“孩子?”纪白萱皱眉,她想了想,摇头,“我也不知,沈言青将她瞒得很紧,处处防着我,生怕我伤害她。”
她那时以为他只是养个外室,后来才明白,那哪里是外室,那是他心头的朱砂痣,她在他心中根本无法与那外室相比。
“这是我知道的全部,你们走吧。”
纪白萱明显不愿再提往事。
林时景道谢,带着裴洛往外走。
纪白萱走回书房,及至珠帘前,忽又停下,喊住林时景,“慢着,我想到一件事。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积雪深厚,几乎无人敢出城。我去见他时,隐隐听见有人对他说大出血这样的字眼,他连夜出城,几日未曾归。
“也许,那日就是她生产的日子。”
从院中出来,那股淡淡的花香远去。
裴洛仰头看那轮明月,忽然觉得这院子太孤寂了 ,和前面的热闹仿佛是两个世界。
“当初是母亲帮她和离,因着这份人情,她才愿意见我们一面。”
昌王叛乱时,所有人都没有猜到平宁侯是站在昌王那一边。但那妇人既然是平宁侯的女儿,一切缘由便清楚了。
“所以,你怀疑谁是昌王的儿子?”
“杜陵。”
“杜陵?那个脸上带疤的男子?他不是宁王的幕僚吗?”
裴洛问完,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宁王行事肆无忌惮,未必没有旁人的推波助澜。
前院婚宴未散,裴洛悄悄和林时景先行离开。
林时景一路将她送回去,等到分离时,裴洛轻轻叹口气,“我们又要隔半个多月见吗?”
小姑娘惆怅得很,林时景轻笑一声:“你若想,我可以天天来见你。”
“谁想天天见你了?”
裴洛侧过身子不想理他,又忍不住问他:“后日我去慈幼局,安乐说想见你,你要不要去?”
“可以,若是我到时有事,会让人来通知你。”
“好。”
话说完,到了该走的时候。
裴洛转身回去,关门前又忍不住往外看,见林时景回头看她,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去。
大门关上,隔绝视线。
裴洛又忍不住叹口气。
还是住在一起好。
两日后,裴洛按照约定等了林时景一刻多,却等来卫林说他有事。
“公子让我送姑娘过去,说他忙完就赶过来。”
“好吧。”
裴洛一到慈幼局,安乐就朝她身后看,见她身后空空,有些失望。
“林哥哥今日不来吗?”
“他忙完就过来,我先陪你玩一会儿。”
安乐听林时景还会过来,又开心起来。
她拉着裴洛往前走,四下看了看,小声道:“小洛姐姐,今天有惊喜哦。”
“嗯?”裴洛困惑地看她。
安乐推着她走到一间屋子前,开心道:“黑衣小哥哥来看我啦,现在就在里面,你要不要进去和他说说话?”
黑衣小哥哥?
裴洛倒真没想过有一日能见到他,安乐推她进明间,说小哥哥想单独见她,自己等在门外。
裴洛带着好奇心朝里走,这间屋子有点偏,及至里面那间屋子,有些暗,窗子没开。
书桌后一人负手而立,裴洛上前一步:“公子?”
那人一身深蓝色衣袍,缓慢转身。
裴洛看清他面容的一刹那,目露惊愕,张口就要喊人。
话未出口,银针刺过来,她无法出声,浑身力气瞬间散尽,软倒在地上。
……
“林哥哥,你来啦。”
“嗯,你小洛姐姐呢?”
“小洛姐姐在里面,今天黑衣小哥哥来看我啦,他们在里面说话。”
林时景此前查过黑衣小哥哥,一个面容普通的男子,是一个商人,常常接济这些孤儿。
但他听安乐这么说,莫名生出一股不安。
林时景疾步走进那间屋子,几步跨到最里间的那屋子。
屋内空无一人,后窗打开,地板上遗落一支发簪。
林时景瞳孔骤缩,他握着那发簪,快步走到屋外,“卫林!”
“公子,怎么了?”
“小洛失踪了。传我令,封锁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彻查慈幼局附近!”
卫林陡然意识到情况严重,侍卫执着林时景的令牌翻身上马疾往城门方向去。
林时景往前一步,右腿上忽然传来刺骨疼痛。
他一顿,忽视那疼痛,往前走:“把之前杜陵可能藏身的地方全部再搜查一遍……”
安乐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林哥哥,我是不是害了小洛姐姐?”小丫头自责得直哭。
林时景脚下一停,他半蹲下去,摸了摸安乐的头,“不是你的错,哥哥会找到小洛姐姐的。”
他说着肯定的话,安乐听话点头。
她没有注意到,冷静如林时景,此时眼底也藏着惶恐。
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手一直在抖,心中的害怕似乎比右腿上的痛还要剧烈。
——
裴洛醒过来时,眼前一片黑暗,她能感觉到眼睛上覆了层黑布。
屋内有人,那人知道她清醒过来,从她背后解开那层黑布。
屋外已近傍晚,裴洛闭眼适应一段时间,才缓缓睁开。
她看着站到她面前的人,初时的惊讶消失,她忽然明白过来一些事情。
黑衣小哥哥一直不肯露面,是因为他不能露面。
“杜陵。”裴洛喊出他的名字。
杜陵看着她,扯出一个练习良久的笑容:“原来你记得我的名字。”
裴洛心中紧张,面上努力保持平静,“你为何要绑我?”
“不是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杜陵目光柔和,想到什么,倏然变得狠厉起来,“他太碍事了,处处防范,我只好用这种方法。”
“你想用我威胁时景哥哥?”
“嘘,”杜陵轻轻摇头,“不要让我从你口中听到他的名字,我不喜欢。”
“那你想做什么?”
“我说了,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杜陵搬过一个椅子,他坐到裴洛面前,轻声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是第一个不害怕我的人。”
“大多见到我脸上疤痕的人,要么害怕,要么用惊异的眼光看着我。你是第一个,不怕我,用正常的目光看我,还会为了防止那孩子惧我,拿糖葫芦去哄他。”
“你救那个孩子,我以为你是好人。”
“好人?”杜陵哑着嗓子笑出声,“若是世人对好人评判这么简单,那这好人也太容易做了。更何况,谁又是纯粹的好人?”
杜陵眼中露出阴狠之色,整个面目都有些扭曲。
裴洛很不安,她的眼中也露出不安的情绪。
杜陵看清她的表情,努力平复面色,“裴姑娘,你母亲很疼爱你,所以你大抵不知道,这世上不止有那样温柔和善的母亲。还有一种人,她面目狰狞,甚至能生生将亲儿子的脸划破,要他记住仇恨。”
裴洛一瞬间明白杜陵脸上那道疤从何而来。
“你见过我母亲,是不是看不出来她是那样的人?”
裴洛目光闪躲,“我没有见过你母亲。”
“你见过,那日街上发疯的妇人就是我母亲。沈言青死讯传来的当日,她就拿着刀划破我的脸,一声声要我记住这仇恨。我到现在都记得那种疼。”
裴洛不能想象那样的场景,那时杜陵也不过才几岁而已,这么长的疤……
杜陵看到她眼中的不忍,低笑几声:“你瞧,哪怕是我这样的人,你也会同情。”
他朝外看,屋外有人走来的脚步声,天色已经很暗了。
“裴洛,你太单纯了。”杜陵忽然说出这句话。
他走到门前,打开门,有人过来解开裴洛脚上断绳子,押着她往外走。
暮色沉沉,他低嗤一声:“我怎么可能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远处,有人孤身前来。
他一人走进院子,手中无任何利器。
裴洛看清是谁,蓦然瞪大眼睛:“时景哥哥,你别过来。”
裴洛看着孤身而来的林时景,心中涌出巨大的不安。
林时景走近,朝她轻轻一笑,安慰她:“别怕,我在。”
第46章
日暮黄昏, 天边漂浮着惨淡的夕阳。
裴洛脖颈前抵着利刃,双手在背后绑着,不得上前半步。
林时景一步一步走进院子, 他手无利刃,着一袭白衣,干净又薄弱。
杜陵目光阴寒得看着他:“你果然还是来了。”
“放了她, 我会答应你的条件。”林时景声音很稳 ,面上表情亦沉静。
杜陵偏偏讨厌他这副模样, 他拿起一旁的弓箭, 语气狠厉:“我的条件很简单, 一命换一命。”
裴洛瞪大眼睛看向杜陵, 他正在拉弓, 箭矢对准林时景的方向。
裴洛看向林时景,摇头:“时景哥哥, 你走啊。”
林时景对上她恐惧的目光,仍是那样温柔的笑:“你会没事的。”
他仿佛看不到杜陵的杀意, “一命换一命,你若做不到, 哪怕你逃离大启, 我的人也会将你们诛杀殆尽。”
他语气淡定,仿佛没有身受威胁。
杜陵嗤笑一声:“林公子果然好气魄, 这种时候还不忘威胁我。不过待会儿林公子就未必这样想了。”
杜陵将弓拉满,箭矢咻得一声射出去, 直接刺进林时景的右腿。
林时景踉跄着后退一步,白衣被血染尽。他依然站着,好像感觉不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