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侍官神情自若:“好说好说。”
郑寺正走后,柳煦儿立刻卸下浑身不自在,满眼好奇:“公主怎么突然提起那桩案子?”
“提不得?”安晟支颐对上柳煦儿的眼,仿佛险些被推下井的当事人不是她一样。
柳煦儿摇晃脑袋,她思来想去,决定先不告诉公主大理寺真正的决定以及爹爹劝诫她全心侍奉公主,而别去招是非:“我之前已经遇过邢大人,他说会帮我继续留意的。”
安晟突然来气:“你指望他帮你留意案情,怎么不指望我为你出头?”
柳煦儿言辞匮乏:“可我毕竟只是下人……”哪能指望主子为她出头呢?
“你再说一遍?”安晟声音徒然一冷,吓得柳煦儿搅着手指,抖着小脸:“我、我指望公主的,指望您能不嫌我惹麻烦、我肯定乖乖的。”
安晟被她一句‘乖乖的’给整得没了脾气,胡乱揉搓她温软的发心:“那你要乖乖的听话。”
柳煦儿碎碎点头。
安晟瞅她,又约法三章:“还有不许再提邢严。”
柳煦儿不明就里,在她变脸之前立刻把脑袋点下去:“再也不提了。”
安晟这才将支起来的身子软回美人榻里靠,柳煦儿凑过来想给她捶背。但是腰背是公主敏感的软肋,轻易不给碰,柳煦儿唯有退而求其次给她捏肩,时不时眺望门外:“您说她们会不会发现我们的佛文是临时抄的?”
“不会。”她们抄了好几天,最早抄好的全摆在前面,并且是由安晟亲笔誊抄,就算真拿回去细细研究,也未必能瞧出端倪。
这正是当初安晟不睡觉没日没夜赶抄的原因,如果连大理寺都忽悠不过去,那么接下来还会有人来探她的底细。
柳煦儿小心翼翼呼出一口浊气,然后很快乐地发现:“她们检查完了以后我们是不是不用再抄了?”
“不,还要继续抄,抄到填满所有的箱子为止。”安晟其实也抄烦了,偏偏话是自己放出去的,不坚持不行。
柳煦儿小脸灰白,气若游丝地鼓励说:“没关系,我陪您抄到全部抄完为止。”
安晟颦眉看她丧气的脸,心里最后那点气泄没得无影无踪:“好,你陪我抄经,等过几日我带你找乐子去。”
柳煦儿仰起精神小脸:“去哪找乐子?”
安晟勾唇:“出宫找乐子。”
第24章 花笺 送笺宫人顺着落英长廊徐徐而入,……
今科三甲出来了,那日身骑白骏配红花,一路从京门游过东大街。皇帝大设琼林宴,畔柳湖堤又一次聚满新科举子,咏柳新赋一夕之间广为流传,良诗金句或在各大书院进行又一次品鉴,或被记在花笺上送入高官贵胄各家贵女案头前。
春日绚烂,又是才子佳人成双对的大好时节。
今年有好事者将新科举子所作诗赋誊抄附录呈送内宫,于是昭燕宫里得了一份,缀华宫也得了一份。
送笺宫人顺着落英长廊徐徐而入,被引向一座临水的榭台。
朱槛衔过半面水影,时有嬉声荡入耳中,送笺宫人抬眉眺来,只见公主凭栏乘着东风,她的眉目被水天相接的朦胧所晕淡,勾勒出一道美如画的风景线。
一阵乱风将轻如薄烟的萝兰纱帛吹了出去,仿佛下一秒即将飞出天外,看的人只恨不能立刻扑出去将乱飞的纱帛为她收回来,博取佳人悸动的芳心。
但送笺宫人没有动身,已经有人凭借位置优势眼疾手快地伸手揪了回来。
这时送笺宫人才发现到榭中原来并非只有公主一人,只因公主的存在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等走近细看,亭中石桌正摆开一场棋局,黑子居多白子不足,恐怕即将揭晓胜负。
“公主,您的纱帛差点飞走了。”柳煦儿一寸一寸捋回来,兴高采烈朝公主说:“还好我给您捞住了。”
安晟单手支在朱槛上,垂首尽是慵懒之态,淡淡睇她一眼,却没有去接失而复得的‘累赘’,而是随即抬眉,扫向亭外的不速之客:“有人来了。”
背对来人的柳煦儿往回瞅,后知后觉发现:“红绣姑姑。”
前来送笺的宫人是凤仪宫的掌事大宫女袁红绣,当日安晟公主初入宫闱遭小秦妃闹事,正是红绣奉皇后之命来善后的。
既是打过交道的熟人,还是皇后身边亲信,故而能被梅侍官领到此处。
红绣勾起浅笑,给公主见礼:“奴婢打扰公主雅兴。”
“无所事事的消遣而己。”安晟命人奉茶,低头过一眼盘面:“你下好了?”
话是对柳煦儿说的,彼时红袖添香,她端正坐得像个临考的书生:“好了。”
安晟执起一枚黑子,往棋盘上的空位一戳:“轮到你了。”
原以为还有一丝挽救余地的局势再次扭转,柳煦儿的小脸又垮了回去。安晟这才满意地搭理候等一侧的红袖:“这丫头初学,脑子总是拐不过弯,得让她慢慢地想。”
“没想到煦儿还会下棋。”柳煦儿虽然低调,但她背后的柳公酌却一点也不低调,更何况不久前公主才为她把宫正司给搅了一遍,红绣理所当然不会不识她。
令她意外的是此情状似柳煦儿在陪公主下棋消遣,细看实则是她在公主的指导下一步步学着下棋。
堂堂长公主殿下,教个小宫女下棋?
安晟不置可否:“本宫身边的人哪个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闻言的柳煦儿嚅动嘴唇,偏头想要解释什么,被公主驳回去:“专心下你的棋。”
她只好捏着白子继续努力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
其实一开始陪下棋是梅侍官的活。主仆二人在棋盘上厮杀之时,柳煦儿主要负责斟茶递水收棋盒。后来公主把每轮杀得片甲不留的梅侍官给气走以后,一时技养却难逢敌手的公主殿下纡尊降贵,这才兴起教她下棋的念头。
公主肯教,柳煦儿非但肯学,她乐坏了都。虽然公主平日教学凶巴巴又没耐性,而且分毫手下不留情,但柳煦儿乐在其中,就算被虐成渣渣仍然充满迎难而上的勇气。
尽管这份勇气梅兰菊竹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但都很愿意拱她出来陪主子消遣,乐得清闲自在。
不过严格来说琴棋书画现在柳煦儿还只会一点,介于每样半懂不精之间。
红绣不知道,但也不到刻意去问的程度。言归正传,安晟请红绣品茗:“缀华宫的茶恐怕不及凤仪宫的好,红绣姑娘莫要见怪。”
“陛下与娘娘疼惜公主,样样最好都往缀华宫里备一份,岂有参差好坏的道理?”红绣接起茶盏:“再说主子的茶哪是我们这些作奴才能品得起?还是托了公主的福,让奴婢今日得以品尝好茶的滋味。”
担得起皇后的心腹,红绣说话自是得体有度,轻易拿捏不出半分毛病。
“那以后可得空多上缀华宫来坐坐,本宫一定拿最好的茶来招待你。”安晟笑得不存一丝芥蒂,红绣却不敢把这话当真。
要说这茶也不是说品什么人都能品,人也不是说来随时都能来,红绣作为皇后的近侍若是天天往缀华宫里跑,那别人不得以为皇后与安晟公主关系有多亲近?
换作任何一位公主想必巴求不得这份殊遇,皇后也并不会在乎这份浮于表面的情谊,但安晟公主不一样。不只内宫的眼睛在看着,外廷那么多双眼睛也在看着,皇上也都在看着呢。
“娘娘身边少不了人,奴婢可不敢总往外跑。”红绣言笑晏晏,从袖兜中取出一份素色的花笺,这才终于表明来意:“其实奴婢今日上门,乃是为公主送花笺来的。”
“花笺?”
安晟眼皮半掀,就注意到边上那个小丫头瞪起圆碌碌的眼,铮铮发亮地往这瞧,登时惹来公主莫名不快:“看你的盘面去。”
柳煦儿只好又将脑袋低回去,可两只耳朵竖得老高,恨不能一起参与这个话题。
折面抚平的花笺被送到案前,笺上隐约散发细心熏制的芬芳,这是登科举子们今年新作的好诗,上面悉数作上咏柳的新赋。
其实那日琼林宴后,柳煦儿就已经表现出试图借来拜读的欲望,可惜人面不广,公主也不让。至于公主为什么不让,说不定今日红绣姑姑亲自将花笺送来,或能给柳煦儿留下一个明确的答案?
“这是今年琼林宴收集来的诗赋,宴上才子文采出众,所作新赋颇有亮点,就连不爱诗赋的皇后娘娘看了都要赞口不绝。听闻过几日林学士府中开办期集会,林夫人盛邀公主出宫游赏杏花林,娘娘心觉公主应有所需,特命奴婢将这份花笺送来,好让您能细细品鉴。”
安晟盯着案面的花笺没有动:“本宫赏花不赏诗,再好的诗摆在面前都不过是几张白纸黑字,还是免了罢。”
红绣莞尔:“花好诗也好,无非是些沁人心脾的情趣。公主喜欢便多看几眼,不喜欢那就摆一边去,无伤大雅,只是我们娘娘的一点心意。”
既然都说是‘皇后娘娘的心意’,安晟哪还有不收的道理:“行罢,闲来没事拿出来调剂心情,确也无伤大雅。”
得她松口,红绣却没有立刻回去交差的意思:“同样的花笺也往归燕宫送去一份,昭燕公主自幼随名家王傅习文,王傅先生文采斐然,诗赋造诣可谓登峰造极,昭燕公主耳濡目染亦颇有不错的见地。待到出宫游赏那一天,殿下不妨携昭燕公主结伴同行,或将会有不错的收获。”
“和昭燕结伴同行?”安晟似笑非笑,原来这才是红绣今日来意,“本宫以为皇后娘娘不会答应昭燕离开皇宫。”
“作为一位母亲,娘娘对昭燕公主的关护是必然的。”红绣未否认,“但昭燕公主毕竟已经长大了。”
期集会上世家子弟与新科举子齐聚一堂,一墙之外的杏林园则汇聚京中有头有脸的千金贵女数之不尽,说白了这就是借林学士的府第大兴相面的机会而己。
昭燕即将步向适婚之龄,总归是不可能一直躲在皇后的羽翼之下。不管这次是昭燕磨出来的意思,还是皇后自己的意思,既然今日让红绣上门来表露出这份意思,安晟没理由拒绝,但不代表她会满口答应:“这京城本宫不熟悉,独自赴宴还好说,可本宫这趟还打算在宫外小住几日,若是再带上昭燕唯恐照顾不周。”
“殿下且宽心,届时自有皇后娘娘把一切安排妥贴。”红绣陪笑,“昭燕公主头一回出宫,还要殿下多多照拂。”
送走红绣以后,梅侍官折返回来叹声说:“皇后娘娘可真会给咱们找难题。”
“倒也不是什么棘手的问题。”安晟神闲气定,目光随意地落回棋局中。
梅侍官颦眉欲言,被一声清脆的落子声打断。安晟没动,是柳煦儿终于想好下一步,重新轮换过来了:“公主,我下好了。”
“嗯。”安晟拾起一枚黑子把玩在手心,垂眸纵观整片棋局。
见她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梅侍官没再多嘴,反而是原本安安静静思索棋路的柳煦儿终于有空搭腔:“红绣姑姑送来的花笺一定记录很全面。”
“又如何?”安晟眉也不抬。
柳煦儿瞅着被搁置一旁备受冷落的花笺:“公主,这份花笺能借我拜读么?”
安晟冷眼回她:“别人作的是诗,你却不知道摆在我面前的又是什么。”
“那不还是诗嘛。”柳煦儿双眼剔透雪亮,“要不是咏柳的新赋,我也不想拜读。”
安晟静静与她对视两秒,最终败倒在她不掺杂质的眼神之下:“爱要不要,不必还我了。”
柳煦儿受宠若惊,捧着花笺如获珍宝:“谢公主赏赐。”
第25章 抱抱我 “公主,我抱了。”……
别看梅兰菊竹三大五粗,人家单拎出来每个都能吊打那些所谓出身名门饱读诗书的高门才女。
要说公主身边哪个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唯独这半路收在身边的柳煦儿差了点。但她贵有自知之明,是万万不敢与其他侍官相提并论的。
柳煦儿自幼随母亲生活,日子过得贫苦,温饱都成问题,哪有那个闲情识字?还是后来随柳公酌入宫以后才有机会执笔习文,短短几年能够书写流畅已属不易,又岂懂什么文人作赋的风花雪月?
她连押韵都不懂,平不平仄更是一窍不通,要来花笺实非附庸风雅,柳煦儿独独贪的是‘咏柳’。
每隔三年就有一批新科举子诞世,每到这一年的琼林宴上或将涌现大量咏柳新赋。柳煦儿是不通文采,但她喜欢听诗,喜欢诗里有她的名字,拜读新赋只是柳煦儿悄咪咪的一点小癖好而己。
微风徐徐的五月天,百里的繁花盛开一路。
御马监为公主出行早早备好车仪,用新裁的丝帛与颜色绚烂的翟羽为饰,布置在内壁四角的卧垫温软舒适,横辕上的层层玉匮置放香鼎与珠皿,举目四望,皇家独有的车制是何等的阔气而奢丽。
随侍的宫仆不少于二十人,戒备的护兵更是高达近百人。这样一行人浩浩荡荡,跨出这道宫门就会引发一片骚动。
但不怪乎宫里如此严阵以待,安晟公主自来京那日便给世人展现百里行仪的隆重排头。她的名气太盛,要想低调出门不太可能。而此行又添一位昭燕公主,这位可是皇后娘娘的心头肉,必然容不下半分闪失。
如此一番计较下来,这点护兵和宫仆仿佛都显得不太足够。
梅侍官嫌外面的日光打眼,一边下放卷起的车帘,一边听公主对柳煦儿说:“你对这个名字这么满意,那是否说明你对这个爹也很满意?”
柳煦儿陪坐在另一端,闲来无事正在翻阅笺纸逐字逐句艰难读诗,听见公主的问话讶然抬头:“我对爹爹没有不满意。”
生怕公主不信,柳煦儿谆谆又道:“爹爹已经很好了,无可挑剔。”
安晟对她说的话不予置评,对她的动作却有意见:“你打算在车上念诗?”
柳煦儿已经将笺纸摊在膝上,不明就里地点点头。公主面色不善:“谁给你的胆子让你一路荼毒我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