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递话的是柳公酌,他瞧出皇帝厌了在这钻磨沙盘,笑着请他到旁边凉阁歇茶:“娘娘竟会答应让昭燕公主同行出宫,属实有些出乎意料。”
皇帝背手而行:“她那性子谨慎,凡事都得深思熟虑,这是怕朕出尔反尔了。”
“陛下一言九鼎,就算真有必须违背的时候,那也不叫出尔反尔。毕竟陛下所肩负的国家大义,是摆在每个人利益面前,那才叫深思熟虑。”
“唯有公酌懂朕。”皇帝哈哈大笑,脚步放缓,绷了一天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凉阁早已备好的二胡小曲,等到皇帝上座顺即开始拉起来。
进来送茶的龚玉拂眉目温恭,头饰的簪珠翠得闪眼,点妆的唇珠红得惹人,皇帝接过茶盏的时候不由多看两眼,等人出去以后才与柳公酌夸道:“这玉拂丫头真是越长越精致,今年也有二十了吧?她自小跟着你也熬了不少苦,如今斟茶递水的小事哪还使得让她来做?”
“本就是收来差使用的徒弟儿,她手脚勤快也利索,奴才用着顺心,倒也没想那么多。”柳公酌噙着浅笑,“再说这是侍候陛下的事,感恩戴德都来不及了,岂还有分大事小事的心思?”
皇帝盯着茶盏,抬眉一笑:“你这人向来有眼光,两个徒弟都收的好。昨日赣江来书,文潮给朕办了件大事,回来朕定要好生嘉赏他。”
柳公酌倒也没有因为是自己的人而避嫌,不吝夸赞:“文潮虽然年轻,但办事得力,是个不错的好苗子。年后奴才打算提他入司礼监,陛下以为如何?”
“不错。”皇帝抚摸短须:“王堤年纪也不小了,年前还闹出行贿丑事,若非念在他为先帝鞍前马后那么多年,朕亦也不想再留。等文潮回来了,让他去接王堤秉笔的位置吧。”
“奴才代他多谢陛下恩典。”
谈笑间,皇帝似才想起还有一人:“你那两个徒弟都是自小养在身边,知根知底、亲厚也可信。只不知那半路收回来的干女儿是否也能如此。”
“煦儿虽不及玉拂与文潮聪慧机警,却是个务实办事的好孩子。”柳公酌知他想问什么,眸光微烁,“奴才已经给她一个足够自证的理由,能够让她留在安晟公主身边站稳脚根,她会替咱们好好盯着那边的。”
皇帝露出满意的笑:“如此甚好。”
*
两位公主的驾临让整座林府显得热闹鲜活。
事前宫中早有知会,林忠甫与夫人商量过后特意从府中清出一片南面朝阳的院舍,安排两位公主及其随行入府小住。
府里来了贵客,下人们既新奇又紧张,生怕规矩不够,侍候不好两位宫里来的千金贵客。好在身娇肉贵的公主殿下各自带来了服侍起居的宫仆,根本用不着府里的下人近身侍候,只需在用什么缺什么的时候及时呈上即可。
昭燕在行车路途惨遭冷落,安晟不得不抽出时间安抚她的脾气。
不必侍候主子,柳煦儿跟着梅侍官去给公主收拾整理起居用度。林府准备的吃穿用度放在寻常人家都已经是顶好的了,可惜这两位并非寻常人,梅侍官眼光毒辣,在屋里挑挑捡捡扔了不少东西,重新换上公主在宫里用惯的,样样都是上好宫贡。
昭燕那边就更夸张了,柳煦儿去取热水的时候经过一看,在许嬷嬷的指挥下整间屋子改头换面,几乎不留一丝原有的痕迹。
相比之下安晟公主这边除了换掉粉色床褥与珠幔还有纹手炉繁花屏及窗台前的各式文玩与壁上丹青墨宝之外,简直称得上纹丝未动!
正巧搬换床架的林府下人走出来,柳煦儿一眼瞧见跟着出来指使的熟人,惊喜地唤:“晚荧姐姐!”
晚荧闻声回头:“煦儿?你也随公主一起出宫啦?”
“嗯,我就猜你也来了。”柳煦儿一路跟着安晟待在车里,晚荧虽未能与自家主子同车,但与其他宫人坐在随行马车后面,到达林府之后又是各自下车,所以两人一直曾能碰得上面,“昭燕公主连床架子都换呀?”
“许嬷嬷说公主浅眠,怕她睡不好。”相比柳煦儿精神抖擞,晚荧扶腰捏肩一脸虚脱,“唉,早知我就不跟来了。你不知这一路颠来倒去,坐得我腰也酸屁股也疼。好不容易到了林府,又得搬这换那来回倒腾,累都累死了。”
柳煦儿迷惑不解,她怎么没觉得路上颠簸,除了担心叨扰公主,一路还有闲情学了不少字呢!
晚荧哪里知道柳煦儿待遇跟她截然不同,人家那可是公主专用的贵宾坐席,马车垫了厚厚的防震层,根本感受不了太大颠簸。
“偷偷告诉你,许嬷嬷可烦死你家主子了,天天在昭燕公主面前说她坏话,就怕你家主子把我们昭燕公主给带坏了,半点不敢让昭燕公主跟安晟公主独处,这会儿肯定在盯人。”许嬷嬷是昭燕公主的奶姆,也是归燕宫的掌事,晚荧在她手下当差,不得不看她脸色听她差使。但许嬷嬷这人喜欢摆谱,仗着公主奶娘的身份作威作福,晚荧烦她也是烦得要死:“趁她不在,我得赶紧找地方偷个闲。”
“你这是要去伙房打水是不?赶巧了,你顺路讨碗马蹄甘露给我解暑可好?”晚荧拍拍心口:“你就说昭燕公主要的,谅他林府也不敢不给。”
“那也不能说是公主要的,万一被拆穿了怎么办?”柳煦儿觉得不妥:“我去帮你问问,有就给你要一碗,没有就要点别的。天气这么热,寻常绿豆汤酸梅汤总是有的。”
“就你胆小畏事。”晚荧不满地嘟囔一句,勉强同意。
柳煦儿挥别晚荧之后径直去了林府伙房,打完热水正好路过灶台,发现台面摆着几盅甜汤,一问之下还真有马蹄甘露:“大婶,我能不能要一碗?一小碗就好。”
烧火的大婶还没张口,门外有人厉声喝道:“不行!”
柳煦儿扭头一看,发现是个模样顶好的姑娘,秀丽的眉眼透着一丝横气。柳煦儿在宫里见惯横的,比她更横的只多不少,倒也见怪不怪:“这是你的?”
对方梳双鬟髻,一身婢女打扮,应该不是个主子。
“这是我家小姐用的,早前我来催过好几轮了。”喜眉确实来催好几次,适才在门外一听有人与她抢正来气,谁知进屋发现对方身着宫装,联想到被老爷夫人安置在南院的贵客,令她登时绷起神经。
“这样啊。”柳煦儿瞅着一盅、两盅,眼巴巴问:“两盅她都要吗?”
见她态度绵软,喜眉暗幸是个软馅包子,底气略略回升,壮着胆子说:“我们二公子也在,另一盅是为他备的。”
柳煦儿失望道:“那就没办法了。”
旁边大婶有些着急地悄悄捅了喜眉胳膊肘,被她视若无睹。大婶只好自己开口:“你是南院那边来的吧?我们管事交代下来你们要尽量吩咐。”
柳煦儿稍稍打起精神:“有没有其他可以消暑解渴的,给我来一碗就行……”
“不必了,我的份儿给你。”
闻声,所有人都往门外瞥去。说话的男子含笑而立,一身青衫皂靴不算富贵,但眉目俊朗,周身文人气度,算是很典型的儒雅书生。
“二公子。”
喜眉面色一僵。
正所谓君子远庖厨,林有清虽然立在此处,却并未真正跨入这扇屋门,朝里吩咐:“喜眉,我的那份不用了,就让给这位姑娘吧。”
原来这位便是林府二公子林有清,今科二甲第一的那位。
今日在车上柳煦儿刚刚拜读过他吟柳之作,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而且本人还挺好说话。柳煦儿拿了意外收获,高高兴兴道:“多谢林二公子。”
林有清含笑颌首,送走柳煦儿以后才转身,朝眼神闪缩的喜眉看去,面上笑意渐渐淡下来。
第28章 撒谎 柳煦儿拍拍胸口:果然撒谎骗人要……
喜眉跟着林二公子走入罕有人迹的林荫下,欲言又止:“公子,我……”
望着一片葱郁,林有清偏过头来:“宫里的人你也敢糊弄?”
“那丫头年纪不大,看着也挺老实的,我估摸着怎么着也不会往外说……”喜眉解释的声音越来越轻,看来是连自己也说服不了。林有清摇头:“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公主身边的人,万一真回去说了,你能落得什么样的好果子?”
喜眉面色不豫,甚至有些不耐烦:“我知道公主顶天的人物,像我这样的丫鬟无论如何也比不上。”
林有清怔忡:“你怎么尽说负气话?”
“我都听见了。”喜眉索性直言,“你跟李姨娘说的话。”
林有清这才明白,她这是听见了适才举府出门迎接公主时他与李氏说的话,失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对那名宫女示好,是因为我想亲近公主?”
“那名宫女我见过,她是安晟公主身边的人。白天你就对安晟公主赞不绝口,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想要借这个机会接近公主?”
面对喜眉的质疑,林有清算是彻底想明白厨房里她无端难为公主近侍的原因了:“就为了吃这种莫须有的干醋,要是反把自己给害了,你说傻不傻?”
喜眉气极打他,可力道不重,分明是在打情骂俏。
林有清笑着握住她的手心贴在唇边:“你忘了我的誓言?我林有清今生只许你一人。他朝我若高中,你就是我的状元夫人。可惜我才学不够,今科只拿了二甲,你若不嫌弃,我也能许你一个官夫人。”
“我怎么会嫌弃!”喜眉急嗔,一改方才的凶态,偎进他的怀里小鸟依人,“我是怕你嫌弃我出身卑微,配不上你。”
“这些年来你为我奔波打点,有你牵线才能让我与雪妹这般亲切,让我在父亲眼里有了一席之地,获取上德书院的入学资格。”林有清顺势搂住她,“你知道我不是那般忘恩负义之人,你也应该知道我心里有你。”
喜眉心中一甜:“可你对公主……”
“我确实有想要接近公主的想法,但那并非是我对公主有孺慕之意,而是希望借助外力更进一层。”林有清扳过她的双肩:“今科我只取得二甲,若无京官举荐就只能外放出京。你我皆知父亲定不会帮我,我只能靠自己想办法。”
“可是外放也没什么不好的,你看大公子不也在地方任职……”与林有清不同,喜眉并不觉得二甲不好,相反如果林有清考中状元,以她的丫鬟身份才是真的嫁娶无望。
对喜眉而言,卑微的身份终究是她心中过不去的坎。
所以得知放榜名次之时,喜眉暗幸不己,也希望他能离京外放。
如果真如他所言愿意娶她为妻,她不介意随同离京。届时没有长辈的束缚,她们可以在外地顺利成婚,反正米已成炊,她可以安安心心作她的官夫人。
官大官小,于她而言都一样。
林有清摇头:“不能外放,现今世道并不如你我在上京看到的繁华昌荣。连年灾患令各地民不聊生,地方官员财库入不敷出,处境何其艰难,我若拿不出政绩,只能连年下放无法量移,我不想让你跟我出去吃苦。”
喜眉久居官家内宅,又是嫡小姐身边的丫鬟,小日子过得比普通老百姓还要好,颇有些不谙世事:“这么说来还是留在上京更好。”
“若得公主赏识,或能借公主之名义改变吏部的决定,留在上京谋取差事。”林有清舒眉,“你也别瞎想了,我本意结识的并非安晟公主,而是昭燕公主。”
喜眉讶然:“昭燕公主?”
“据闻昭燕公主才情出众,诗赋造诣相当高,她素来非常欣赏有才学的人,我打算借今次期集会与她结识。”林有清志得意满,“也只有皇后嫡出的昭燕公主才能够成为我所需要的助力。”
喜眉沉思,若是那美艳不可方物的安晟公主,她还得担心会把林有清的心给勾了去;但若是那年纪尚小的昭燕公主……
白天远远瞧上一眼,那豆芽菜的小身板、清秀有余健气不足的脸蛋,喜眉登时放心了:“也对,听说昭燕公主乃是帝后跟前最得宠的公主,若能得她相助,定然事半功倍。”
“没错。”林有清微笑的眼里闪过一丝芒光:“只是仅凭我一己之力,恐怕难以接近公主,更需要有你相助……”
*
柳煦儿从厨房那头出来,两手端着马蹄甘露兴冲冲地往回跑,一股脑奔进了南院大门。
“你跑这么急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自前方响起,柳煦儿两耳一动,抬头见到自家公主,小脸下意识就绽放出笑:“公主……”
紧接着,她看清了除安晟以外的昭燕公主,以及簇拥在两位公主身边的一大波宫人,晚荧脸色尴尬地躲在最外围的角落,欲哭无泪地与她对上眼。
一时之间,僵住动作的柳煦儿显得既无措又无助。
“你手里端着的是?”安晟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投放在那双手里小心翼翼捧起来的白瓷盅。
“这……”在接触到晚荧拼命抵触的眼神之后,柳煦儿不得不将无处安放的大眼睛投回公主:“这是给、给您端的马蹄甘露。”
安晟眉梢一动,耳边随即传来昭燕好奇的询问:“咦?长姐姐不是不喜欢甜的么?”
过于心虚的柳煦儿抿紧下唇,手指不自然地微微蜷缩。
“倒也不是完全不吃。”
安晟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马蹄甘露清甜爽口,这么热的天气正好消暑解渴。”
“说的也是。”昭燕附合,佯装生气地插腰:“嬷嬷,你看长姐姐身边的人多贴心,晓得天气热给主子端上一碗马蹄甘露。”
“可不是嘛?咱们宫里尽是些没眼色的奴才,在这方面可就差多了。”许嬷嬷忙不迭赔笑,扭头喝斥:“没听见公主想喝马蹄甘露吗?还不赶紧去厨房端一碗回来?!”
下边的人连声附合,晚荧自告奋勇趁机跑了,柳煦儿见状放心下来,仰起脑袋看公主,在接触到公主往回睇的目光之时咧嘴,笑容可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