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 或许你应该去问太后,她会更加清楚。”
闻言, 安晟反倒奇了:“既然话是娘娘与我说的,为何却要我去问皇祖母?再说皇祖母现在这般情况,我又怎能再去打扰她的清静?”
皇后吁声:“有些话, 别人能说本宫却不能。你听过信也罢不信也罢, 留个心眼便是……”
安晟笑了:“然后又得好好想想是么?”
皇后沉默不言。
既是不敢说, 那便不要说了, 安晟权当没听见。非得模棱两可, 面面俱圆,这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好事。
昭燕回来的时候,皇后重新端起笑, 轻轻挽过女儿的手。
“母后, 刚才我听嬷嬷说上京来人了,说是有什么要紧事,现在正赶上山来见父皇了。”
皇后与安晟俱是一愣。
这一日从上京快马加鞭送来急报, 接到消息的皇帝行色匆匆地离开了太后房间。这份急报的到来,隐隐将刚从太后垂危的惊恐中走出来的众人再次拉入一片阴霾。
彼时人们尚不知道急报内容是什么, 皇帝走后,安晟折回太后屋里,见她正靠坐床头喝参汤,脸上的鲜活与前些天闭阖双目了无生机的脸庞大不相同, 眉心不由自主便舒展开来。
他接过宫人手里的活,来到床头亲自喂她喝参汤,太后笑看他一眼:“怎么一张脸乌漆抹黑,这是谁把你给得罪了?”
“您老要是能早点好起来,我让梅儿给我扑上最厚的粉,再画一朵五彩缤纷。”安晟没好气地喂她一口汤,太后啧啧称道:“还记得你小时候闹脾气,哀家一勺一勺喂你吃饭。如今倒是反过来了,不服老真不行啊。”
“我什么时候让你喂饭,我可不记得了。”安晟才不承认,阴着脸说:“再说你也不是因为老了病了,若不是被昭平下毒也断不至于受罪至斯。我宁可你依照往年留在释心庵平平安安,那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太后已经从皇帝口中得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也已经知道是昭平对她下毒手。
其实昭平的动作很简单,起初她威胁香儿给她准备毒|药,其针对的人原本只是安晟而己。可是当她无意中得知她的母妃淑妃千方百针让她在太后跟前露脸的真正原因,一向没有是非观的昭平才会在惊怒之下想到这样的馊主意。
太后心情挺复杂,你要说不恼怒吧,自己险些被害了性命;可你要说去怨怪昭平吧,她已经那么一大把年纪,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与个小辈置气。
安晟从皇后口中得知皇帝单独留下来与太后商量昭平的去留,说白了他们都觉得昭平太小,又是亲生骨血,便是说与太后听了,最终的结果也不会比送去出家为尼坏到哪里去。
太后同意不计前嫌,但这事在安晟心里却是刺,一辈子都无法消抹。
“我就剩你一个亲人了。”
自他当年痛失至亲,自他披上伪装一年年长大,太后有多少年不曾听他示弱说出这般服软的心底话?太后终究敌不过心坎的疼:“即便哀家不在了,总有一天你会拥有真正属于你的家人。”
安晟负气道:“那怎么一样呢?皇祖母只有一个,没了就真的没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太后被他整得彻底没脾气:“好、好,你瞧哀家这不是好好的?哀家还得长命百岁,等着抱咱的曾孙子。”
提及一声‘曾孙子’,竟是不知触了安晟哪根线,脸上不由自主飘开两朵绯色疑晕,看得太后直呼不对劲:“怎的?莫不是哀家的曾孙子已经有了?”
安晟急得只差没把她嘴给堵上:“我俩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你可别尽瞎说坏人家姑娘的好名声!”
“瞧把你给急的。”太后一拍脑门,眉梢眼尾全是暧昧的笑意,“说得也是。你俩若不清白,人家哪能懵懵懂懂到现在还啥也不知道呢。”
安晟被她取笑得只恨不能挖个洞把自己填了,回想那夜花前月下,虽然是他先主动,可后来柳煦儿比他还主动,安晟隐隐觉得彼此也不是全无机会与可能。
只是每每低头瞥见自己这一身娇滴滴的裙裳,再照照镜子瞧瞧那张特意描出来的盛世美颜,安晟心里说不出的不踏实,恨不能立马改头换面,换上当日潜出林府的那身行头好好说予柳煦儿听。
可是他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过份曝露。
不是他不相信柳煦儿,而是他身后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背负,不允许他被感情冲昏脑袋,一昧儿女情长。
太后见他敛起笑意,便也不再继续那个话题:“方才皇帝说到一半突然跑了,也不知是因为什么那么着急。”
听她提及皇帝,安晟眉心一动,太后注意到他神情有异,心中起疑:“莫非出了什么事?”
安晟没有隐瞒:“听说军中来了急报,从上京快马加鞭直接送到佛台山来,恐怕一刻也耽搁不得了。”
太后面色微变:“军中急报?难道是……”
安晟温声打断她:“您老一大把年纪了,甭操心那些个有的没的,专心养好身子,我们都盼着您能早点好起来。”
太后被她的话噎住,紧接着又被安晟喂了一口汤下肚,到嘴的话总是想说说不出来,忧心忡忡:“哀家还是没想好,哀家心里舍不得。”
“舍得舍得,先舍后得,有舍便有得。”安晟舒眉:“还记得寿辰那夜孙儿给您备的大礼吗?您总得相信孙儿自有化险为夷的本事。”
太后还想再劝什么,终究是安晟给借口塘塞过去了。
太后所中剧毒尤其凶险,少不得要静养一些日子。然而皇帝却因接到军中急报,不得不提及启程回京处理。随同回京还有一干臣子与后妃公主,原以为会一直照顾太后直到她彻底痊愈的安晟并没有留下来的打算,竟是决定随同皇帝的后宫一并回京。
临行之前太后让人把安晟招来,她神色复杂地端详安晟一遍又遍:“自你决定入京的那一刻起,哀家便再劝不了你什么。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哀家但求你能平安,一切都好。”
安晟颌首:“我把兰儿留下来,等你什么时候好了,便差她回来我身边,也算是为我报喜了。”
太后却摇头:“梅兰竹菊各有所长,是哀家为你千挑万选出来的人。无论你去哪里,都必须跟着。”
安晟犹豫:“可是我担心您……”
“哀家比谁都清楚自个的情况,哀家可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太后莞尔,“再说佛台寺有青灯古佛,没什么地方比这儿更适合哀家清修静养的了。”
安晟见她固执已见,又听说有好些医官医女会留下来照顾太后,这才没有继续与她犟。
众人离寺那一天,太后没有相送,但她也没有卧榻不起,而是走到窗台眺望山涧,朝身边侍奉的瑶铃说:“给哀家准备笔墨。”
一只白鸽展翅高飞,离开那重重青葱的佛台山,遥遥飞往大成的国都上京。
却在离寺之前,文潮探得那位闭关已久的乘风大师独自骑马从山道的另一侧潜出佛台山,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早已安排在各条山道进行埋伏的暗兵迅速追上单人匹马,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放出冷箭,受惊的快马甩下骑马的人,等伏兵追赶上来抓住那人的时候,却发现对方只是个面生的寺僧,而不是他们的目标乘风。
离开佛台山的皇家车队中,得到消息的文潮并未露出意外之色,只是当他收到来自佛台山的消息指称乘风闭关的那间客房彼时已经人去楼空,作了两手准备却依然没能成功抓到那个人,文潮面色微微一沉。
与此同时,安晟的马车隔层下方露出一枚闪亮亮的光头脑袋,惊得柳煦儿一个倒仰,不慎跌入公主怀中。
文潮千算万算也没想到,高巽没有趁着皇家车队的离开往反方向走,没有继续躲在佛台寺的客舍佯装闭关,而是挺而走险混入皇家车队里逃了出来。
早在当日安晟把高巽摁进屋里一通破骂出来不久竟撞见文潮之时,他就猜到文潮的出现不会只是巧合那么简单。恐怕当时文潮已经注意并怀疑乘风,尤其是在太后出事当晚文潮甚至直接就将矛头指向高巽可见一斑。
他料想到文潮一定会抓住这最后的机会进行一次包抄与围剿,索性将人直接拉上车里来,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行车路途再把人半路放下,等到文潮那边发现有异,再想从车队里查出究竟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眼下有个比较麻烦的问题,柳煦儿并不知道高巽藏在车里,刚刚她正想从隔层里掏些软垫给公主铺上,谁知竟被那颗亮眼的光头给吓一大跳。
安晟顺手捞起她的腰,双眼冷冷瞪了高巽一下,嘴上温柔轻哄着怀里的人:“别怕,他不敢伤害你。”
这时柳煦儿已经认出眼前的光头和尚,竟是当日在恭恩寺有过一面的俊俏小僧!无端藏匿在公主车厢内的少僧无异于躲在枕榻之侧的偷窥者,柳煦儿攥住公主的袖袂如临大敌,生怕一个松手自家公主就会被对面的和尚给掳了过去。
可惜就是借他一万个胆,面对凶光煞煞的眼前这位,高巽实在掳不下手:“多谢殿下予人方便,他朝若有需要高某的地方,高某一定鼎立相助。”
安晟也不与他废话:“此去一别,希望你莫再鲁莽行事。前路虽远,却非难以抵达的无尽之路,但请珍重。”
高巽看了眼窗外的天:“西天异色盘桓,我恐疾风骤雨将至,也请殿下珍重。”
安晟并未多言,朝他轻轻颌首。
高巽借马车下盘蹿出,透过林间葱郁与轱辘马蹄的掩护,消失得悄无声息。
柳煦儿看了看高巽钻出的地方,再看看公主,满脸的无措:“公主,他走了。”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
安晟示意稍安勿躁,偏移的视线透过窗牖眺望远处天际,一片霞红映着山腰,却是风雨欲来,令人难以平静。
第61章 霹雳 乌压压的密云笼罩在宫城上空,一……
乌压压的密云笼罩在宫城上空, 一场瓢泼大雨紧随而至。
从佛台山归来以后,皇帝召集一干文朝大臣入了议事殿,随后的几日议事殿内的大臣往来频频, 紧张局势便如这盛夏的暴风雨来得又猛又急。
与其相反的是,后宫众人则在皇后的率领之下重归平静。与走前相比唯一不同的只有淑妃的居丽宫, 在失去主子以后居丽宫被彻底清换了一拨奴才,而昭平公主也在得到皇帝的许可之后由皇后安排送去远方的庵庙, 恐怕有生之年终将不会再有归京之日。
昭平的名字在宋氏宗正谱牒当中悄然消失的这一天,本不该出现在同一份宗正谱牒的另一个名字的主人安晟却患了心病。
伴随心病而至的是连日的高烧不退,便是太医署的宫医也都有些无从下手。
徘徊不散的乌云密雨将整片宫城笼罩在昏天暗地, 槅门之外的宫苑受到连日暴雨的侵袭, 柳煦儿拉起帘布, 又将朝外开的窗牖稍稍关拢一些, 以免豆大的雨珠泼撒入屋, 湿了那片上好的瑰色毡面。
就在刚刚皇后带着昭燕前来探望安晟的病,许是太后的病重带走了太多的牵挂,连日的高烧也让公主丰腴的姿容清减不少。皇后怜惜地抚过她的额门:“定是这湿热的天气给造的, 怎就病了这么多天还不见好, 难道太医竟然没有半点法子吗?”
安晟卧在榻里,微微发白的脸上透着病色:“太医调配了药方每日复饮,高烧已经消减一些, 只是素常心神不宁,夜里总是没睡好, 我让兰儿另外调些药剂一并服用,说是能够好睡些。”
“有效果就好,别是连你也一病不起,远在佛台山的太后知道了, 岂不是更加忧心。”皇后长吁一声。
昭燕凑到床前心疼她:“长姐姐快点好起来,我还等着你陪我玩呢。”
安晟舒开眉心,只是回予她的笑意说不出的虚弱。
母女俩留在屋里陪了安晟好一会,见她面露乏色,这才起身打算离开。昭燕舍不得走,非要留下来陪伴她的长姐姐,皇后被她磨得没法子,见安晟没有意见,便同意下来。
离开之时红绣搀着皇后一步步走过红柱宫廊,不动声色地瞥过皇后娘娘的凤颜:“娘娘,依您看她这病会不会是装的?”
皇后摇头:“本宫亲自探过她的额门,那个温度不可能作假。而且太医署那边都是咱们的人,他们也都确定过了。”
“怎么好巧不巧,偏偏在这时候病了呢?”红绣顾左右而言他:“您猜她到底知不知道那件事?”
“知不知道都一样。”皇后一抿菱唇,掩在平静的面容之下是无情的决然:“只能是她。”
虽然安晟表示了困意,但昭燕坚持留在长姐姐榻前陪她,安晟无法只得由着她了,自己阖上双眼静静躺下。各自的宫人守在屋外静静等候,随同昭燕一起来的晚荧凑到柳煦儿身边闲谈:“我家昭燕公主身子那么弱,这趟出宫不也没事,怎么反是你家公主一回来就病倒了?”
“可能是公主思亲情切了呢?这趟去佛台山因为太后娘娘险些遇害公主受了不小的惊吓,她看起来虽然强势,骨子里始终还是如水一般柔弱的姑娘。”柳煦儿振振有词。
“……”
但凡见过安晟公主怒怼小秦妃暴打昭平的彪悍作风,都不会将她与柔弱联想在一块。晚荧细细打量她一眼,柳煦儿泰然自若,一点儿也不显异常。
晚荧微眯双眼,转开视线打量周遭的环境,悄悄说:“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来缀华宫,反正昭燕公主一时半会不会走的,不如你带我到处逛逛?”
柳煦儿愣了一下,双眼飘向公主寝屋:“公主行宫哪能咱们这些作下人的能随便逛的?再说你就这么走了真不要紧?万一昭燕公主临时有事唤你可怎么办?”
“又不是只有我在,我们宫里还带了两个丫头,有什么事她们自会听其差遣。”晚荧指了指身边两个年纪较小的宫女,自上回从林府回来,晚荧一跃升为归燕宫的大宫女,成了昭燕公主贴身内侍,手下确实有不少人可以听差受遣,“难不成你还非能跟别人说带我参观公主行宫不成?你不会编个借口骗骗她们?”
要是编借口骗人,那柳煦儿就更不乐意了。
两人正在小声嘀咕咬耳朵,恰好兰侍官来给公主送药,晚荧拍拍柳煦儿的肩,笑眯眯地凑上前:“兰姑娘,正好我找煦儿取点东西,你来得正好,方便把她借我一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