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侍官蹙眉,可就算身为台谏的他看不惯公主‘骄奢淫逸’的生活作风,但这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他完全没必要挑在这种时候站出来说事。要知道今夜可是公主的接风宴,帝后亲自设宴为公主接风洗尘,他在这种时候闹事,不仅是拂了公主颜面,还是对宗室不敬,打的是皇帝的脸,这不符合一介官场老人的行事作风。
“能言旁人所不敢言之事,这种人自诩清流,得罪的人只多不少。”安晟投以安抚的眼神,“我知你在担心什么。秦家外戚这些年多有诟病,一直致力于拉拢台谏,可惜别人看不上眼,不屑同流合污。”
“再者,”安晟淡道:“他是父皇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我相信父皇的眼光。”
梅侍官眉心松动:“殿下认为这位周大人是可用之才?”
“我没这么说过。”谁知安晟嘁声,一改前言:“那等老迂腐不改改脾性,倒不如尽早告老归乡算了。”
昨夜周正言左一言右一语毫不留情讽刺抨击,安晟可不会轻易将事抹去。
心知这位主子记仇,梅侍官连劝说都懒得,现在首要解决的问题在于:“殿下,咱们的东西不经查。”
虽然毒蝎子被兰儿全部收走入药了,可箱子仍然不经查。谁让公主夸下海口说她为太后祝寿抄了十几箱的佛法经书?万一搜查队找上门,发现箱子里什么也没有,那简直百口莫辩。
安晟按揉眉心:“我这不是在抄了。”
“……抄不完的。”虽然不想打击她,可梅侍官还是希望自家主子认清事实。
安晟苦大仇深瞪她一眼:“你们全都给我抄。”
“……”早知道多说多错,还不如安安静静为她卸妆。
“对,让那个小丫头也抄。”安晟仿佛认为自己想到了个天大的好主意,搓掌说:“同甘共苦方能体现亲近。”
梅侍官愕然:“殿下,您难不成真存了心思打算收了她不成?”
今日揭一个小秘密,明日再揭一个小秘密,天天把人摆在身边,难保什么时候殿下身上最大的秘密就会曝露眼前,这么做未免太冒险。
“只是作为一名身边侍奉的宫女而己!”这个‘收’字听得安晟心中别扭,“假如她有可能是柳公酌安排到我身边的眼线,我倒要看看这枚眼线究竟能发挥怎样的作用。”
原来另有目的,梅侍官突然对那孩子于心不忍:“如果没有发现那两名可疑的太监、没有提前发现箱子的毒蝎,说不定直到被栽赃嫁祸还懵懂无知,这么看来煦儿算是误打误撞帮了我们的大忙。”
听她一口一个‘煦儿’唤得格外亲昵,安晟觑她一眼:“是不是误打误撞,又或者别有目的,可不好轻易下定论。”
梅侍官停顿动作,好半晌才小心吐字,神色隐晦:“如果她真有别的目的,会否与‘那件事’有关?”
安晟不语,梅侍官深吸一口气:“我查过了。半个月前重霄宫失窃,从‘重霄宫出逃的人’藏身缀华宫时遇见的宫女正是她。”
“殿下,您是不是早就认出她了?”
没了脂粉的修饰,镜中映出的那张脸庞少了几分刻意描摹出来的柔和,多了一些棱角分明的硬朗线条。
安晟盯着镜中人嘴角一弩,难得显露几缕少年意气:“否则你说我留她作甚?”
第14章 像谁 公主待我不一样吗?
贵安抵京行路迢迢,随行的药师医女必不可少。
公主身边的这四位侍官各有所长,据闻她们皆由太后百里挑一,文武双全无可挑剔。别看兰侍官个头高,长得魁梧,其实为人极其文静,平时不常随侍公主,却是公主极为重要的御用医师。
柳煦儿来找她时,兰侍官正在院子里舂捣药材。
听说公主一觉才睡一个时辰,兰侍官捣药的动作微微停顿:“殿下总是逞能,偏不听劝。”
她的只字片语令柳煦儿意识到公主已非头一回不好好睡觉了。别人家的公主一惯睡到自然醒,她家公主未免缺觉缺得太厉害了,柳煦儿有点替她发愁:“公主没睡饱,困得都起不来了。”
兰侍官纠正:“不,殿下纯粹只是喜欢赖床而己。”
“……”
柳煦儿不解:“她为什么不睡觉,一整晚都在写字?”
兰侍官睇她一眼:“你倒是细察入微。”
倒不是柳煦儿真的细察入微,她只是在进屋之时无意间瞥见案几上的纸张和搁置的墨砚,又恰好注意到公主袖口的几滴墨渍而己。
兰侍官没有为她指点迷津,她进屋里取出一些小药包,说是放入池中提前浸泡,药香在热汤的作用下能够令人快速提神醒脑:“主子的事不是我们这些奴才能过问的,倘若什么时候她愿意对你袒露,届时就算不必问,你也是会知道的。”
柳煦儿觉得兰侍官说话很哲学,很有道理。公主做什么确实不是她们这些奴才能够指手划脚的,新来的她与常年侍伴的梅兰竹菊更不能相提并论。公主对她肯定谈不上喜爱与信任,但如果付诸足够的耐心与忠诚,日久天长总能打动公主的心,待到那时她一定也能像梅兰竹菊那样成为公主愿意袒露心声的人。
“我懂了。”柳煦儿坚定信念,决心为美好的明天一定要努力奋斗。
兰侍官眼神古怪地看着她,见她取了药包准备回去,忽而叫住:“等等。”
柳煦儿回头,兰侍官从置物柜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我做的雪溶膏,通过对碧凝膏的改良研制而成,对跌打淤损更有成效。”
“昨夜恐有误会,我想殿下应该没有罚你的意思。”她指了指柳煦儿的膝盖,又移至脖子上未消的红指印:“这里也抹一抹,能好得快。”
柳煦儿受宠若惊,兰侍官却是淡然:“殿下让你来找我,就是要我给你拿点外伤药。她每次起床脾气极大,对谁都一样。她自知理亏,却不是个会主动拉下脸来认错的人,不过本质上心肠不坏,你别怕她。”
柳煦儿双眼明亮,豁然开朗:“嗯,我不怕她。”
什么样的主子能够令身边的奴仆赞许之余又处处维护?那必然是个顶好的人。虽说柳煦儿仍对公主抱有惧怕之心,但心中敬重从未减弱,也许她也能像晚荧一样找到合适自己的好主子呢?
柳煦儿高高兴兴地走了。
等她回去的时候,公主已经不在寝宫,而是转去泡汤沐浴了。谢绝任何人等靠近的竹侍官和菊侍官宛若门神一般左右伫立,柳煦儿默默抬头仰观,一时有点小紧张。
“这是公主殿下让我从兰姐姐那儿取来的提神药包。”
这事公主进屋前已经吩咐过了,竹侍官与菊侍官都是知道的:“你在这儿稍等片刻。”
门开了,但金汤内殿极深,雾汽漫漫,又有屏壁阻隔,柳煦儿什么也瞧不清楚,唯有耐心静候。不一会儿梅侍官出来了,接过药包对她说:“这儿不必侍候了,你先回去吧。”
随着门扉重新阖上,内外形成两片天地。柳煦儿望眼欲穿,有点失望,她还以为自己能够借着侍候洗浴的机会更亲近公主一些呢……
“你不觉得这小不点看起来有点像年前死去的碧雪呀?”
小不点的柳煦儿仰首,发现竹菊二人围着她使劲儿瞧。两双眼睛齐整整地落在她身上,迫使身高差距过大的柳煦儿压力也很大。
“还别说,真挺像的,难怪殿下对她格外不一样。”
两人的嘀咕落于柳煦儿耳中,她表情一呆:“公主对我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两人煞有介事:“除我们之外,殿下从不会主动亲近谁,更不会主动留谁在身边,你是破例第一个。”
柳煦儿不知该高兴还是失落,心情有点小复杂:“那公主一定很喜欢她。”
“可不是嘛?雪碧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殿下总是意志消沉,虽然嘴上不说,可我们都知道她心里很难过的。”竹侍官幽叹。
柳煦儿感触良多,不管公主觉得她像谁,既然公主是喜欢她的,对她而言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柳煦儿本是个容易满足的人,欣然点头:“我会努力成为一个值得公主全心信赖又讨她喜欢的人……就像碧雪姑娘那样!”
“……”
望着柳煦儿正直而坚定的背影,竹菊互视一眼:“碧雪不是公的吗?”
“母的吧?”
*
宫苑以东有片畔柳湖,湖堤沿路全是垂柳。
阳春三月一过,大片大片的飘絮宛若鹅毛大雪飞得遍地都是。每逢三年的开春殿试决出三甲之后,皇帝会在此处设宴。应时应景,正适合新科才子吟诗作赋,各显神通。
附庸风雅虽好,但却不是人人都遭得住漫天飘飞的柳絮绒,鼻子受不了的往往忌若蛇蝎,远远瞧见已经退避三舍。
以前还没分派到缀华宫前,柳煦儿总喜欢跑这来捡絮绒。她的名里有个肖音的字,人如其名,非但不讨厌这些到处乱飞的柳絮,反而有股亲切感。
从缀华宫出来无事可做,柳煦儿就在畔月湖畔埋头拾絮。过一会儿她找了片干干净净的地阶坐下,掺着脸望天,小脑袋瓜不知在想啥。
有人喊了她一声,竟也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这地偏安,静谧少人。
正值飘絮漫天的时节,本不会有谁主动靠近。
柳煦儿仰头,很意外地发现立在廊下的人,穿着官袍拢袖朝这向看来,是有过几面的大理寺少卿邢严。
第15章 好人 “邢大人,您真是个好人。”……
邢严是朝廷命官,正儿八经的四品大员,柳煦儿赶忙起来给他问安:“邢大人,您又进宫办案么?”
“……最近事比较多。”近段时间宫里一直不太平,就连邢严都已经被接连请进宫来好几回,这话无疑戳中了他的痛处。
不过柳煦儿没有那么敏锐的洞察力,她一眼瞧见邢严后方较远处站着引路宫女及其邢严手下的官吏,苦着笑脸堪堪点头打招呼的方寺正躲得最远,显然是怕了这遍地飞絮不敢靠前。再看邢严负手而立无动于衷,甚至还有闲情伸手去接飘落的絮绒,登时生出同类感,心头不禁雀跃:“大人也喜欢柳絮儿吗?”
邢严挑眉,若不是见她说得坦然直率,话意听在耳里属实微妙:“无关喜好。遥记当年及第之时,我也曾在宴上作过几首有关‘柳絮’的诗赋。”
柳煦儿恍然想到,邢严也是探花及第,自然曾在宴请之列:“邢大人的文采必然绝佳。”
年纪轻轻身居高位,邢严早已听惯了无数人的赞许之辞。不过柳煦儿毫不忸怩的夸赞有别于官场逢迎,邢严鼻音轻哼,眉梢有些松动的痕迹:“正好在这遇见你,我有些话与你说。”
柳煦儿不明就里:“您说。”
邢严面貌清隽,其实生得极好,只不过素日一板一眼,深拢的眉宇显得老成:“有关井底女尸的案子,恐怕不日将会移交宫正司。”
近来大理寺的事头是真的多,月前重霄宫入贼之事罢了一个大理寺卿,新官还没上任,什么事都压在邢严头上。谁知一桩接着又一桩,昨夜那起毒蝎伤人事件事态尤其严峻,一下子成了大理寺的办案重点。反观前些日子发现的井底女尸案,由于涉事者和遇害者都是品阶极低的宫人,又几乎每年宫里都会发生好几起。邢严在这件事的作用堪称大才小用,宫里早就发话让大理寺别在这种小案子上浪费时间,将事移交给宫正司。
可想而之,没有邢严跟进的小命案,落到宫正司手里十成□□会被当作意外草草处置。迫于上级压力,邢严再不乐意也不好发作。本来他已经不打算再提这事,可偏巧让他在这里遇见柳煦儿,故而主动搭腔,把事与苦主本人说清楚。
“也许宫正司最后判出的结果不尽如意,势必要你受委屈。”邢严一本正经,“不过你放心,这桩案子往后虽然不归我管,但在水落石出之前我定会继续跟踪。你的遭遇足以排除死者失足落水的可能,如果真是人为他杀,我定揪出凶手,要他绳之以法。”
柳煦儿没想到她都快忘记的事邢严比她还上心,一时不知该不该劝他不如还是算了吧?
不能怪上面不重视,虽然涉及人命,可奴才的命撂在深宫内苑是真不叫命。这种小命案一头到头一抓一大把,离奇失踪死亡不知凡几,若是条条拿出来仔细捋,以目前大理寺办案的人手与精力肯定是远远不够的,移交到宫正司甚至连看都懒得多看几眼。
柳煦儿本没指望能够查明真相,所以早早把这事抛诸脑后,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人牢记在心,他锱铢必较,事无大小通通追根刨底,从未放弃。
邢大人正气的脸庞映在柳煦儿水灵灵的眸子里,她不禁发出一声叹:“邢大人,您真是个好人。”
邢严一愣,他不太习惯被称之为‘好人’。有时候因为过份耿直与不通情面,别人更多是在背后指责他的冷酷无情。
不由自主地,他的眉头松动起来:“这不算什么,本来就是我的份内事。”
柳煦儿想了想:“可我觉得,能有这样觉悟与认知的人本来就很了不起。”
“……”
邢严轻咳一声,负手踱步:“不管怎么说,在抓到凶手之前你自己小心注意安全。”
不知怎的,这话令柳煦儿想起月下那抹绰然之姿,她情不自禁扬起笑脸:“我会的。”
邢严不懂她瞎高兴个什么劲儿,默默觑她一眼:“说起来,我记得你好像是缀华宫的人,你们公主可见过了?”
柳煦儿点头,非但见过,她如今可是公主近侍呢!
邢严一改方才的义正辞严,形容温吞假作随意:“昨夜宴上出了些意外,公主为此提早退席……回去之后不妨事吧?”
昨日夜宴出了什么事她不知道,但缀华宫里昨夜可是出了大事。不过公主勒令不许外传,柳煦儿想了想摇头:“不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