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正事,梁安帝脸上才有变化,他招来外头的梁公公给他泡了一杯清茶,又从案上拿了一目册子给陆矜洲看。
陆矜洲正打开瞧呢,梁安帝品一口茶叹话道,“还是瑜嫔手巧,这种清茶泡来喝,凝神静气。”
瑜嫔不就是宋畚的大女儿,梁安帝被她整了五迷三道。
宠的时辰不长了,怎么还没揣个,或者爬到妃位?
画册里没个字,是个女人的画像,外邦女子,青丝拧编成一股辫子,头上是红果子花样的簪子,很干净利落的姑娘,腰间还别着根鞭子,左手拿着金缨回马枪。
陆矜洲看了一眼,就把画册合上了。
“父皇这是何意?”
梁安帝笑着说,“寡人若是没有记错,洲哥儿今年二十有一了?”
陆矜洲没说话。
看样子梁安帝要给他指妃了。
果不其然,梁安帝喝下去第二口茶笑着说道,“寡人找遍整个上京城,都寻不到什么好的女儿能配得上洲哥儿。”
“柔然外邦的公主,虽说是娇生惯养的但也会些功夫,是个娇俏的人啊,今年刚刚及笄配寡人的洲哥儿最合适不过了。”
“洲哥看模样还行么?”
陆矜洲忽来了一句,“上京城如此多权贵,竟然寻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么,竟然要叫父皇烦忧,选人选到外邦去。”
梁安帝察觉什么,如今后位空悬,他吃的丹药不少了,山上下来的老道说了什么话,要叫他多纳些妃嫔,采阴补阳,尽量填平他身子里的亏空。
梁安帝信以为真,四处差人找,上京城里长起来的姑娘,十有八.九,可不是都在上京城的后宫里。
“父皇看着成,儿臣也不多话,婚姻大事但凭父皇做主。”
梁安帝笑开了眼睛,“寡人从来都知道太子孝顺。”
称谓都变了,这是在变相的提醒陆矜洲,听话你就还是他的太子,不听话就只能当儿子,梁安帝的儿子有三个,太子却只能有一个。
“寡人半月前已经着使臣去柔然办了这件事情,算算日子,差不多这两日柔然公主也该到了。”
半月前,不就是水云间闹事的时候,原来康王走这一步棋,绊住他的脚跟子。
动摇他的地位,陆矜洲奇怪呢,为何梁安帝发那么大火气,原来还有一个层面是要叫他抽不出身子,好让使臣出去,接了柔然公主过来。
先斩后奏玩得这么好,当真是宋清瑜的清茶有奇效,能叫梁安帝眼清目明了。
临了临老,还操心他的婚事。
“父皇都替儿臣安排好了。”
梁安帝说是,“寡人想着皇后,这几日总梦到她,梦里的皇后脸上总是不笑,寡人劝啊,苦口婆心劝皇后,要她在那边要开心些,可她总不笑,寡人心急。”
茶喝完了,梁公公又添一盏,闻着味道是原先的清茶。
“这几日,寡人睡不安宁,便着人请来了钦天监着人算一算,他们说皇后总不笑,是因为在世上有牵挂,还有没放下的事情。”
陆矜洲反问,是什么事情。
梁安帝满面愁容,“还能有什么事情啊,你母妃就你一个儿子,她有放不下的事情定然是因为你啊,太子身子强健,身上要有缺的,不就是一位合适的太子妃么。”
陆矜洲默然,眼睛都没有抬起来,“父皇早便差钦天监的人来了,早在什么时候叫人过来的?”
他想知道是什么时候,朝堂上安稳,虽然偶尔有变数,变数在于塞进梁安帝后宫的母家,个个都升了官,大多数都是小品官,陆矜洲懒得管。
他爱做什么都给他卖面子,由着他。
奇就奇在,有女儿送进宫的都升了职位,唯独宋畚还是稳当的从四品官员。
眼下,他的大女儿正得宠呢。
陆矜洲只留了一点神,没有过多猜忌,不想这么快,梁安帝就叫他过来了。
最近忙科举的事情,手头上的卷题都没有敲定。
忙得脱不开身,家里养的也不乖觉,爪子长出来了,挠人呢。
他如今就想知道,梁安帝所谓的梦境是什么时候开始,前几日究竟有多前?
“钦天监叫来的人才算到太子的头上,就出了水云间的事情,这不就是皇后给寡人的指示么,死了的人刚好是外乡客,寡人在上京寻不到合适的,便差人在外乡找了。”
梁安帝话一出口,便和陆矜洲心中想法不谋而合。
水云间的案子虽然破了,他刚好有想不通的地方,为什么康王要大费周章,弄两个外乡客过来,原来还在梁安帝这里做了功夫。
“儿臣该好好谢了父皇为儿臣思谋,儿臣感激不尽,只有一件事情想问。”
陆矜洲上前一步,半跪下来,梁安帝惊住了,忙要下榻子搀扶他,殊不知站不稳,连旁边的梁公公都禁吓一跳。
“洲哥做什么,要问什么事情开口就好,何必要跪来跪去,此处没有外人,你我是父子,而非君臣。”
陆矜洲拱手,声音很温吞,“儿臣想问,母妃还好么,父皇在梦里见着她,是何种模样,与从前像不像,她还有没有多说些什么?”
不过是无稽之谈,梁安帝被宋清瑜哄住了,所谓的皇后托梦,只是他胡编乱造而已。
要的就是,陆矜洲迎娶柔然公主。
陆矜洲一问出口,梁安帝便愣住了,下意识看了眼梁公公,好一会没有答话。
陆矜洲唇边那抹嘲讽的笑扬起来就没有下来过。
他低垂着头,梁安帝看不见。
梁安帝站直了身子,他再也编造不出许多,脸上干枯的肉堆在一块,是个不悦的神情。
“洲哥问这许多,是不信寡人的话么?”
陆矜洲摇头慢回,“自然不是,儿臣岂敢猜忌天子。”
梁安帝勾嘴笑了一声,他又躺回去半倚着,眼睛半阖,“忠心不忠心,哪里能嘴上说,正好寡人有一件事要问,寡人听说洲哥府上养了个宋畚三女,还未及笄,不知道消息实不实。”
“这几日寡人心口发闷,道士说缺个妙龄女子做药。”
第30章 拟旨,寡人要废太子。……
这是朝他要人, 陆矜洲跪着。
眼前晃过那幺女的模样,勾唇笑道,“儿臣府上就一位二小姐, 父皇亲自赏的,父皇忘了么。”
梁安帝要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时之间脸色更加难看了。
“太子学会和寡人打太极拳卖关子了,前些日子寡人听说,太子为了一个宠姬,到宋家撒了好大一通火气, 带了许多人马, 险些要将宋家都给抄了。”
他本来是听宋清瑜讲的,宋畚在外头养了外室, 共有三个女儿,最小的那个虽然不是宋夫人所出, 但最貌美娇嫩,可人怜惜, 梁安帝本就爱娇女, 乍一听,精气神都起来了。
他问宋清瑜幺女究竟怎么个美法。
——瑜嫔的原话是, 三妹妹的美少有人及, 便是臣妾在三妹妹旁, 也逊色三分。
梁安帝心里的那点惦念被激起来了, 宋清瑜进宫以来能够盛宠优渥, 不仅仅是聪明识趣,更是姿色出众,后宫里少有人能比。
连宋清瑜都逊色三分的人,究竟有多美, 梁安帝惦记了。
默许了水云间布局的事情,他疑心太子,也想要陆矜洲养的幺女。
“天下美人如云,太子还年轻,寡人老了,想要多活几年。”
梁安帝话里话外,将陆矜洲逼得左右进退不得,他在朝堂上打压,在御书房又几多过分之言,说完这些话,等了须臾片刻,便直接开口道。
“不过是个小小的幺女,寡人再给你寻些好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柔然公主,公主来了就住在东宫里,再养人在东宫里不合适。”
这时候知道替他想,陆矜洲眸色一沉,缄默着不说话。
梁安帝知道这件事情不合适,陆矜洲听话,难得碰上一个喜欢的姑娘,为人父是不该和他抢,但做儿子的,就该听父亲的话。
父亲想要,他该让了就得让。
“宋家不敬仗女生娇,触犯天威,儿臣带人给点教训,算是周全父皇的颜面。天下美女如云,父皇的后宫佳丽又何止三千,实在不必执着于一个儿臣身边伺候的人。”
这就是不许了,梁安帝一拍桌子,桌上放的折子香料都震了起来。
梁公公在一旁伺候,被吓得不轻,连忙跪下去,恨不得将头埋进去地里。
“寡人只是老了身子不好,并非快死了半截入土,与你要个入药的女子都不给,太子这是不想盼着寡人好了,是吗。”
梁安帝接连咳嗽几声,一只手抓着桌子,一手抚着胸口。
陆矜洲不卑不亢,“儿臣怎么敢,父皇是天子要什么都能得到。”
“太子既然知道,为何要兜圈子。”
陆矜洲抬起头,那张脸上的寒意叫梁安帝看得心惊,即使陆矜洲是跪着的,他心里也生出三分惧意来,他何止与柔妃像啊。
身上更有当年镇远将军的影子,当年的镇远将军威名远扬,一身傲骨铮铮不屈。
倔啊。
当年梁安帝见了柔妃,一心想要,镇远将军藏爱女,也是百般阻扰,千般不愿,万般推脱。
甚至要将手上的兵权拿出来相逼迫。
若不是梁安帝当年几经与柔妃刻意相遇,柔妃心动亲自求了镇远将军,如若不是柔妃心动,镇远将军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只怕有镇远将军在中间不让,梁安帝绝拿不下美人。
“父皇太贪心了,有些东西适可而止要更好些。”陆矜洲浅声道,他说话的时候和缓极了,一字一句,从来不慌。
梁公公听得心惊胆寒,太子殿下未免太没有分寸。
梁安帝最恨镇远将军的老骨头,给他加官进爵,许他国丈的高位,还让柔妃当了皇后,陆矜洲做了太子。
镇远将军内心惶恐,不敢忝居高位,自请去了西北守边境,这么多年朝堂上再没有谁敢拉着脸和梁安帝作对。
梁安帝气急败坏,歪歪扭扭勉力站起来。
“寡人想着皇后,怜惜你,你不要得脸忘形,寡人能许你太子的位置,照样也能一纸诏书废了你。”
陆矜洲不惧,在梁安帝的威严下反而风轻云淡笑着。
“父皇越老胃口越大了,您的身子不好,儿臣四处为您寻医瞧,即将进宫的辽安大师,还有医术了得的毒医,不正是儿臣为您尽的孝心么?”
“究竟是什么蒙蔽了父皇的双眼,叫儿臣为您做的一切,您都能装作看不见呢?”
辽安大师也是炼丹的,但退隐江湖多年,毒医一手医术踪迹难寻,能将两人寻来,不得不说的确是尽孝心了。
但陆矜洲说话不卑谦,梁安帝与他要人,他也不给。
气得梁安帝大喊着,“放肆!来人呐!来人!”
即使不动手,也要让他知道几分厉害,好打磨打磨他的骨头。
可惜周围的人都被屏退了,只有梁公公在一旁。
但陆矜洲在梁安帝的怒吼声里,慢慢站起来,他盯着梁安帝爬满怒意扭曲丑陋的脸,不得梁安帝松口,陆矜洲私自站起来,这是大不敬之罪。
梁安帝指着陆矜洲的鼻头,咬着牙问他,
“逆子,你是要做什么,要和寡人作对么!还是要造反不成!”
梁公公不敢起身,梁安帝后脊骨在抖。
陆矜洲掸掸适才跪过梁安帝的那只膝头,抚平衣襟上不存在的皱褶。
“父皇身边人多了,先前的后来的,数不胜数多如牛毛,人多口杂,有些话父皇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能要的人最好别伸手。”
陆矜洲神色淡淡,最后这句话上前一步,他的眼睛对着梁安帝的指头。
“父皇身子不好,少操些心,宽心解气能活长久,您再不知收敛,儿臣也难保自己会做出什么叫父皇难以忍受的事情来。”
陆矜洲将案上倒了的东西扶起来。说罢,也不管梁安帝说些什么,吩咐什么。
转过身,头也不回,径直出了御书房。
陆矜洲一走,梁安帝瘫坐在软塌上,大口喘着气,朝陆矜洲消失的方向,嘴里一直念叨着,“逆子,逆子!拟旨,寡人要废太子,废掉他!”
梁安帝的气血几乎一下子冲到脑子里,又眩又晕,胸腔翻涌。
梁公公提着拂尘起身过去,扶住梁安帝坐直身子。
从旁边拿出一颗赤红的丹药,喂给梁安帝吃下,等了好久梁安帝闭上眼睛,气息平稳一些睁开眼睛,梁公公才给他添了一盏茶,伺候他喝下。
才温着声音劝道,“为了一个外室所生的女儿,陛下何至于同殿下生那么大的气。”
“陛下讲气话,殿下从来都是孝敬您的,一言一行无不恭敬,水云间的案子别人不清楚,陛下哪里不明白,殿下心里恭敬您呢,您吩咐殿下娶柔然公主,殿下都顺着您了。”
流言四起,梁安帝心里有想法,水云间的事情,他授意康王操控人死在水云间,给陆矜洲一个警告,再给他塞了柔然的公主。
是啊,为了莫须有水云间的事情,今儿个在朝堂上,梁安帝一直在甩陆矜洲的脸面。
他都忍下来了。
“许是陛下提到娘娘,殿下心里觉得幽怨委屈,这才顶撞了您,有口无心罢了,陛下何必大动肝火伤自己的身子,殿下心直口快,天底下的父子,哪没有争吵过。”
梁公公人精了,三言两语便劝到梁安帝的心坎上。
“六皇子还小,康王封亲王,您若是废掉太子,又有谁能堪此大任呢?”
梁安帝冷哼一声,一手握成拳头,“康王也是朕的儿子,六儿虽然小,寡人活着,他再过些年也该大了。”
梁公公给梁安帝剥葡萄,和缓道,“陛下说气话,康王野心您也不是不清楚,至于六皇子那是养在太后身边的。”
葡萄剥好了,梁安帝不吃,他捏着眉心,“太子聪明,又有将军撑腰,寡人越发难以掌控他。”
梁公公笑道,“殿下是孝顺的孩子,陛下合该安心享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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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矜洲回了东宫,马车刚刚停在宫门口,还没下来,潭义便在门口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