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赤脚下床,猛地支开窗户,满目阳光瞬间全部透撒进来,满室光华不见昏暗。
刺目的阳光冲撞进了月冠仪的骤然紧缩的瞳孔,琥珀色的瞳仁闪烁着惊慌。
“都这个时辰了、”他陷入混乱的喃喃自语中,怎么会这样,他本是在长安的劝说一下闭目休息了一会儿,这么片刻功夫天就亮了。
秋娘呢?她醒了吗?她若是醒来,得知自己睡到这时辰会不会认为他端着皇子的架子傲慢无礼?明明今天应该一起讨论政事,他却故意贪睡,让她干等着。
他扯过长安手中的官服,沉重的官服罩在他身上,衣襟还未系上,胸膛上绣着的凶兽此刻也皱巴巴的也没了滔天的气焰。
“秋大人醒了吗?”他一边颤抖着系上衣襟,一边忐忑的问道。
他疯狂的安慰自己,秋娘昨日醉酒,今日应该不会起的怎么早,他还来得及,他要赶快收拾好自己的容貌,端着最好的仪态恭敬的等候在她门外,让她一开门就能看到自己。
“殿下......秋大人早就起了、正在门外候着、”长安小心翼翼的说道。
“什么?”他手一紧,差点把系带扯断。
秋娘就在门外?
“你怎么不早说,长着嘴巴是干什么用的!”月冠仪怒叱着,来不及穿戴好衣服就准备出门。
“殿下,您先把衣裳穿戴好,再去见秋大人也不迟啊。”长安拉着月冠仪的袖子苦苦劝道。
月冠仪紧握着拳头,深深地呼吸着,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目光却一直望着门外。
“她等了多久了?”他嘴唇微微颤抖着,几乎哆嗦着问出这句话,震动的眸子看着门扉外那被光折射的朦胧纤细的身影。
“约莫半个时辰了吧。”长安跪在地上给他穿衣。
月冠仪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他,长安一个不稳踉跄的向后倒去,打翻了黄铜脸盆,里面的水哐啷一声洒了一地。
“殿下,殿下、”长安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喊他。
殿下您衣服都没穿好,头发还散着,您可是男子,纵使身份再高贵也不能这样子出去,这成何体统。
长安心中苦苦哀嚎,他心头焦急万分,就算对方是秋娘子,您也清醒一点啊!
门嚯地一声被人打开,秋姝之一听里面突然乱起来的动静,就知道来开门的人一定是他,但见到月冠仪时,她眼中来时露出微微的惊异。
他身上的官服半披半穿,垮垮的搭在身上,青丝凌乱不堪,衣襟也未整理好,庄严肃穆的官服愣是露出了几分勾栏模样。
因为紧张和惊慌而微微喘息着,玄色禁欲的官服半遮半掩,洁白的中衣露出一大片胸膛雪色的肌肤,随着他急喘的呼吸微微起伏。
“殿下您、”秋姝之侧过脸去。
“让您久等了,我不知道自己睡过头了,您别生我的气。”单薄的唇瓣止不住的颤抖,瘦削的身材在清晨微凉的风中瑟瑟。
“下官怎么会生您的气。”秋姝之低头微微一笑,觉得这人真是奇怪,在她面前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就紧张地不行。
视线无意中落在他的松散的衣袍底,他光着脚就跑了出来,在布满尘埃的地上突兀的很。
秋姝之初见月冠仪时,只觉得他是雪山中的神祇,黑衣白底再普通不过的衣着搭配穿在他身上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韵致美感,容貌美到了极致也冰冷到了极致,周身气质也莫名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就像千里冰封的世界里又覆盖上皑皑厚雪。
她却未曾想过,这样雪山般的美人有一天竟然会因为她而方寸大乱,冰山上的雪化成了一滩软水。
“殿下,地上凉,您先回去梳洗,下官在院子里等您。”她说。
长安也追了上来。
“好。”他低头喃喃道。
长安送了一口气,秋姝之的话永远都比他的话管用。
大门再次合上,秋姝之静静的坐在院子里等候,等他再出来时,他又成了众人熟悉的长皇子。
院中开着不知名的花,花瓣飘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指尖动了动,犹犹豫豫的问道:“秋大人酒可醒了?”
秋姝之点点头:“醒了。”
月冠仪低下头,脸色略显苍白:“昨夜的事......”
他紧张不安的攥着衣袍,想起昨晚自己的孟浪就恨不得一头磕在地上,跪下她的脚下,让她宽恕自己的罪孽。
“昨夜什么事?”秋姝之好奇的看着他,一副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
“你不记得了?”月冠仪低声呢喃道。
“我应该记得什么吗?”秋姝之反问道,忽然她脸色一变,猛的跪在月冠仪面前不停磕头。
“下官该死,下官是不是酒后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冒犯了殿下?下官酒后鲁莽,请殿下恕罪,请殿下恕罪。”她的动作突然,连月冠仪都来不及阻拦,膝盖磕在院中铺设的石板上,发出一声重重的碰撞。
“没有,没有,您快起来。”月冠仪当即如五雷轰顶,忙扶着秋姝之起来。
“真的?”秋姝之如获大赦般的抬起头看着他。
额头上露出一片刺目的红,破损的皮肤上隐隐有鲜血渗出。
月冠仪呼吸一滞,想碰又不敢碰,生怕自己的动作让伤口撕裂,他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巴掌,恨不得这伤口是长在他自己身上,哪怕就烂在他的脸上也好。
他怎么能说出这样模棱两可让她误会的话。
“长安,还不快把金疮药拿过来!”他大吼道。
“殿下,金疮药来了。”长安忙不迭的跑来。
“多谢,我自己来吧。”秋姝之接过药,准备自己涂上。
“伤口在您的额头上,还是我来吧。”月冠仪抹了一点药膏均匀的涂抹在她的额头上,被磕破的皮肤给他一触碰就皮肉分离,里面的血肉撞进了他的眼里,顿时心仿佛瞬间被刀子戳成了血泥,烂成了一滩肉碎。
他强忍着飘忽的声线,像断续的风,又心疼又自责的说:“您昨晚什么都没做,您的酒品很好,在马车里直接睡了过去。”
秋姝之长舒一口气:“只要没有冒犯殿下就好。”
“是我不好,让您误会了。”月冠仪抿着唇苦笑道。
自己这是怎么了,他不就是期望她什么都不记得吗?
可为什么当她真的什么都忘记的时候,他反而会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割了一刀,疼得难受,无法呼吸。
他捂着胸口,眼中是无尽的压抑与绝望,他在心中嘲讽自己得寸进尺。
即使她什么都记得又如何呢?
她还能娶了他不成?他这具在青楼里待过的身子,怎么配伺候她。
她应该娶良家子,一个高门嫡子,名声一定也是京城极好的,养在深闺,除了母亲姐妹之外没有见过别的女人,性格也要温良贤淑知冷知热,还要是个好生养的,最好再三年抱俩,给她生几个闺女,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做她的男人。
她那样好的人,以后在官场上的路一定畅通无阻,她的位子会越来越高,他拼死也会助她座上比秦政更高的位置,让她一生顺遂,高枕无忧。
那她将来会娶哪家的夫郎?
洛河秦氏?陇郡莫氏?
无论她娶了谁,都会是那男儿十世修来的福分。
不像他,他不配。
第27章 吃醋 吃醋
秋姝之那一磕, 几乎要把他的心脏吓碎。
涂抹好了上药,他又仔仔细细在她额头上缠了一圈纱布,这才把不断渗血的伤口止住。
“多谢殿下。”秋姝之捂着伤口微微一笑。
“秋大人可曾用过早膳?”他惴惴不安的问:“不如我们一同用早膳, 可好?”
月冠仪的眼神似乎是被砸碎的精美瓷器, 碎片散落一地, 好不容易才自我治愈拼凑好, 却再也没有当初的那种完美,裂缝永远都在。
他眼中伤痕和隐痛遍布, 却压抑到了极致无处宣泄,只能让伤痛在心中不断的累积囤涨, 直到他再也无法控制的那一天。
“好啊。”她很轻易的答应道。
她告诫自己应该和他保持一点距离, 但她又隐隐有些愧疚的情绪在里面。
因为这一切都是装的, 她在利用他。
她先是装作对醉酒后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
今天又故意将这件事挑起来,故意在他面前磕头, 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 不是为了在他的心头划一刀,只是为了做给百官看。
她昨日醉酒和他同乘一车,今日就吃了苦果, 脸上的伤就是她与他之间清清白白的证明, 她顶着这个伤口到处晃,像戴云等人知道的就越多。
她才越安全。
她终归是利用了他, 对不起他。
早膳很快端了进来,戴云打听清楚了月冠仪的饮食喜好,呈上来的都是些清淡爽口的菜式。
“秋大人,昨夜醉酒伤胃,喝点粥润润吧。”月冠仪主动给她成了一碗粥,放在她面前。
“多谢。”她喝了一口清粥, 月冠仪眼中破碎的裂痕似乎有了一丝缓解。
他轻抿嘴角,露出清浅如雾一样的笑容:“不必客气。”
院落中除了风声,就是瓷碗清脆的碰撞声,一顿早饭就如此安静平和的气氛中过去。
“太后这次派殿下延顺县,想必不止是为了督查银矿这么简单吧?”
月冠仪放下汤匙,想起后宫那条色胆包天的老狐狸心里就是一恶,他不敢告诉秋姝之,自己这次来就是奉旨保护她的。
他更不敢告诉她,太后竟然对她怀着肮脏龌龊的心思。
月冠仪心知自己的不堪,纵使再倾慕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也不敢攀附他心中的神女。
而那个秦倾,竟然如此寡廉鲜耻,他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三十岁的年纪打扮的还如此风骚到处勾引女人,比他还不如。
“秋大人说的不错,太后这次派我来是为了保证银矿不再被盗,最好能彻底解决此事,填充国库。”他没有直接说出秦倾的目的,生怕脏污了秋姝之的耳朵。
“实不相瞒,下官这段时间一直在调查银矿一事,发现银矿之所以频频被盗是因为官民勾结,相互瓜分利益,他们互相掩护,导致我这个顺天府治中形同虚设,无法下手。”秋姝之实话实说。
当初顾郑派她来时,就给了她两个侍卫,四舍五入就是个光杆司令,她孤身入狼群,行事不敢激进,怕惹毛了这群人。
她也曾给顾郑写信,想更改银矿的政策,但都有去无回,也就是在这时,她才明白自己这是被顾郑放养了。
如果她手上有兵权,有决策权就不一样了。
“这好办,您说是哪些刁民,哪些官员相互勾结,我现在就派锦衣卫去就地正法。还有那个戴云,也一并处理了。”月冠仪行事作风狠辣惯了,对付这些小官百姓他也是从不留情。
但秋姝之想要并不是这样血腥的镇压政策。
眼下混乱的政局刚刚稳定,锦衣卫的存在监视官员还行,不应对百姓用如此苛政。
“殿下,这些村民和官员可以杀,但杀了之后又会有新的村民盗矿,新调任来的官员也还是会继续贪污,治标不治本。”
月冠仪眼眸一抬:“那您的意思是?”
秋姝之眼神坚定:“戴云不能杀,延顺县县丞继续让她做下去。”
“为什么?”一直在旁边听着的纪眉一脸怒气:“大人您难道忘了昨天的晚宴?戴云家中奢侈的快比得上一个皇亲国戚了,这么大的蛀虫,就应该株连九族!”
月冠仪眼中也有一丝疑惑,不过他并不生气,只是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那些在银矿周围生活的百姓如此嚣张并不是仅仅只是因为戴云的纵容,除了戴云,乡长里长都和她们沆瀣一气,这才给了她们胆子,因为她们知道即使出了事也会有人包庇她们。”
“而那些乡长里长之所以愿意包庇她们,就是因为盗出来银子她们也能抽取一部分。”
月冠仪面容越发凝重:“你的意思是,直接把钱给戴云那些人?”
“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些人层层包庇最终不过是为了利益二字,不如借她们的手铲除那些盗矿的人,她就给她们比盗矿贼更大的利益。
况且,盗矿贼的钱终归是不干净的黑钱,要是朝廷有心彻查,她们一群人都要遭殃,但这次秋姝之给了她们明目张胆分割利益的机会,那些里长乡长肯并不会放过,都不需要官员动手,自己就会铲除掉那些盗矿的周虎之流。
月冠仪微微点头,却又有一丝犹虑:“您说的有道理,但既然您心中已经有了决策,为什么不早点与戴云她们谈判?”
秋姝之低头苦笑:“这么大的事,下官没有资格做决策。”
况且即使她贸然孤行,就算真的成功了,等她会京城顾郑也能利用这件事做引子,治她的罪。
她现在急需有人可以把这件事通报到宫里,她才有底气。
“我明白了。”月冠仪沉声道:“这件事我会立马派人进宫禀报太后,相信他一定会同意的。”
“下官多谢殿下。”
月冠仪薄唇抿起,清润的眼眸盯着她缓缓说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他知道秋姝之孤身一人在延顺县的难处,更明白顾郑刁难她的原因,他一封书信直接呈到了太后面前,将来龙去脉都仔细阐明,更添油加醋的说了些顾郑的小人之心。
秦倾接到书信时正准备就寝,就着明明暗暗跳动的蜡烛火光看完了整封信,脸色难看至极。
“这个顾郑,真是不把哀家的话放在眼里,竟然敢欺上瞒下!”脆弱的信纸被重重的拍在桌上,烛台被拍的震动。
伺候在旁的玉叶一愣:“太后,出什么事了?”
秦倾怒气尚未平息,脸色越来越差,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反复交代顾郑让她照顾好秋姝之,竟然在延顺县过着两面受气的日子。
玉叶捡起落在地上的信纸一瞧,一双秀气的眉眼也皱了起来:“顾大人怎能如此瞒着您,不遵从您的命令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