鬣狗有着非常强悍的消化系统, 即使是患了重度传染病而死的动物, 即使是已经酸臭变质的肉, 它们都能大大方方照单全收,不挑食不浪费,也不会因为吃坏东西闹肚子。当草原上有传染病肆虐, 及时清理因病死去的动物尸体、制止病毒进一步蔓延, 鬣狗跟食腐的秃鹫一样功不可没。
然而这一次,鬣狗们引以为傲的钢铁肠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严峻挑战。
半个月前,鬣狗首领和亲信们在领地内捡到了半具狮子尸体。之所以说是半具,是因为那只流浪雄狮的头和爪子都没了。
在一些迷信的国家, 巫术仪式需要用到狮子的头爪,因此盗猎者们会做的‘生意’,包括杀死狮子后, 砍下头和爪子带走。
不过鬣狗们从不关心尸体是否完整,有机会吃仇敌的肉——虽然不是它们长久为敌的那一群狮子——它们自然求之不得, 半只狮子到最后几乎一点都没剩下。
饭后没多久,鬣狗们就感到了不适,先后开始腹痛、恶心、呕吐,更有甚者直接口吐白沫陷入晕厥。
死去的狮子是被药物毒杀的,内脏中残余的毒素被它们吃下, 又在它们体内发挥作用。
鬣狗首领最早察觉了不对,立刻把腹中的食物全部吐了出来,然后本能地奔向河边,灌了满满一肚子水。在短暂的毒发反应后,它堪堪捡回了一条小命。
而别的鬣狗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它们或是来不及完全吐出毒物,或是吐了却没有足够强健的体魄清除已摄入的毒素,总之一夜过后,再也没有一只能再站起来。
一夜之间,鬣狗首领就变成了一个光杆司令。
还好,它的家族成员众多,其他族人只是四散在领地周围各处,只要碰上,它很快就能凭借自己的首领身份,再组建起一支亲卫队。
它不慌不忙,按部就班地继续生活,一边耐心等待与族人碰面的契机。只不过,路边的尸体它是不敢再随便捡了。
不敢吃白食,单打独斗又抢不赢别的掠食者,留给鬣狗首领的选择,只有狩猎。
相比起群体协作狩猎,单独一只鬣狗狩猎的成功率实在不太高。所幸它本身就是首领级存在,整个鬣狗群中最强壮的雌性,捕猎有难度,但不是不可行。
前两天,鬣狗首领为了追一只母角马和母角马刚满两个月的幼崽,离开西边的领地边界,闯入了既是老邻居又是老仇人的狮群的地盘。
没有同伴撑腰,它还是有些心虚的,只想着快点将小角马抓到手,趁狮群没发现赶快开溜。
哪料到越慌越乱,忙中出错,它一不小心看走了眼,角马母子的身影转瞬间就消失在路过的兽群中。
毕竟追了一路,它不甘心就这么放弃,靠着嗅觉继续搜寻,阴差阳错之下,顺着血腥味一路找到了受伤的乔安娜藏身的灌木丛。
乔安娜曾经抓伤过鬣狗首领的鼻梁,她凭借着眼前鬣狗脸上熟悉的旧疤痕辨别出了它的身份,警觉起来,改躺为趴,将四爪收回身下,双耳压平,冲鬣狗首领发出威慑性的低吼。
鬣狗首领也认出了乔安娜。
这只短时间内连续杀死了五六只鬣狗的母花豹,给包含它在内的当地鬣狗群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说是噩梦都不为过。正在寻找的角马突然变成避之唯恐不及的凶残存在,它吓了一跳,立马向后退出灌木丛。
鬣狗首领战战兢兢地小跑着逃出一段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空荡平静,花豹还藏在灌木丛下面,没有半点要追出来发动袭击的的意思。
它停下脚步,有些疑惑。
照理说,以那只花豹的实力,杀死它只是动动爪子的事,为什么迟迟不动手?
难道是花豹发了慈悲心肠,大人有大量,准备饶过它一命?
——别扯了!要知道花豹可是草原上最不受欢迎程度仅次于鬣狗的掠食者,花豹生性残暴,阴险狡诈,与其指望那颗冷酷的心里还有善良和柔情存在,倒不如相信狮子会改吃素。
鬣狗首领心生疑窦,顺着原路偷偷摸了回去,第二次钻进灌木丛。
乔安娜不太意外它的去而复返,鬣狗本来就是一群这样的家伙,一旦发现有机可乘,便会想方设法钻空子。
她强忍着腹部的疼痛站起身,弓起脊背,前爪拍打地面,作势要往上冲,同时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里发出哈气声,徒劳地希望能靠气势吓退敌人:“哈!”
鬣狗首领确实再度被吓退了,但是很快——比前一次更快,它又跑了回来。
它不傻,三番两次只有恐吓而没有实际行动,它从乔安娜的行为里察觉到了虚张声势的意味。它盯着乔安娜看了一会,目光转向对方腹部被血污和脓汁黏成一绺一绺的皮毛,确认了周围萦绕不去的血腥味的来源。
它因戒备紧闭着的嘴,缓缓地咧开了,露出一个意味深长且不怀好意的‘笑’。
乔安娜的认知很正确,鬣狗一族的确是天生的投机分子,它们嗜血,贪婪,不会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
不是不畏惧强大,而是不遗漏弱小。草原上的规矩就是这样,即使是最强悍的狮子和大象,当它受了伤、展现出脆弱的那一刻,过往所有的传说和成就都将统统化为乌有。
实力的威慑不复存在,鬣狗的机会就到来了。
鬣狗首领从枝叶空隙挤进灌木丛下,上下晃动着粗壮的脖子,一点点向乔安娜靠近。
摆动头颅、展现尖牙和强健的颌部,是很有鬣狗特色的恐吓动作。在鬣狗首领的判断里,乔安娜受伤虚弱,几乎算得上是唾手可得,不再构成威胁;它恐吓的主要目标,是旁边的辛巴。
这也是当然的,辛巴硕大的狮子个头,从外观上看就相当具有压迫力。
乔安娜和辛巴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有丹的思维还没跟上,自顾自挡到乔安娜跟前,皱起小鼻子,从喉咙里发出咆哮,大有要迎上去与比自己壮了两大圈的鬣狗首领一决死战的架势。
乔安娜哭笑不得,用前爪把丹扒开,推回辛巴身边。
斑鬣狗习惯成群结队活动,更何况这只还是鬣狗群首领,虽然暂时没看见其他鬣狗的影子,但她担心后续会有援军赶来,到那时不只是她,辛巴和丹大概都难逃一劫。
事已至此,她如何已经无所谓了,能保住一个算一个。
她强撑着气势,忍痛上前两步,侧过身子挡住两个孩子,挥舞爪子短暂吓退鬣狗首领,扭头吩咐辛巴:“带丹走,快点!”
辛巴有些犹豫,他一面想留下帮母亲战斗,另一面,他又记起年幼时母亲被鬣狗攻击受的伤,童年的经历教会了他,鬣狗并不是好招惹的对象。
他顺着乔安娜的意思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担忧地望向乔安娜:“可是,妈咪你……”
“别管我!我不会有事的!”乔安娜厉声喝道,同时猛扑向鬣狗首领。
因为伤势和疼痛,她的动作比平时迟缓了不少,攻击落空,还被鬣狗首领扭头咬了一口,生拽下一簇毛。
她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眼角余光见辛巴还杵在原地没走,气急交加,恨不得把叛逆期的熊崽子抓过来打一顿屁股:“还干站着干什么?!快走啊!”
辛巴一扭头,用身体推搡着抗议不止的丹小朋友,钻出了灌木丛。
乔安娜吊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她本就是凭着一口气在强撑着战斗,这么一松懈,疲惫和疼痛瞬间排山倒海席卷而来,压垮了她的身体和意志。
太煎熬了,太难受了,传说中的十级分娩痛大概跟这差不多,还不如英勇就义痛快呢。
她踉跄着退了两步,倒回地上,大口喘着气,认命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鬣狗首领很熟悉这种情况,在漫长的追逐与拉锯后,猎物会因为精神的高压和身体的疲惫进入一种生无可恋的状态,在这样的绝望下,死亡反而会多出一种解脱的诱惑。当然,在遭到撕扯啃噬的时候,猎物们往往又会幡然悔悟,重新意识到生命的可贵,可惜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它发出得意的咕哝声,毫不犹豫低头咬向缴械投降的猎物。
伴随着一声狮吼,一道身影从鬣狗首领后方窜出,带着巨大的冲力撞到它身上,带着它在地上滚了几圈,撞到外周的灌木枝叶上,压断一片树枝。
翻滚的势头停下后,来者迅速翻身站起,踩到鬣狗首领身上,对着鬣狗首领的耳朵就是一番惊天动地的大吼:“离我妈咪远点!别想伤害我妈咪!你这个——坏家伙!”
没错,正是刚带着丹离开的辛巴。
作为唯一的援兵,挽救母亲的最后希望,辛巴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底气十足。
尽管之前叫嚣着要抓只鬣狗尝尝味道,但真到了临阵前,难免产生怯场心理;加上母亲受伤,没有靠山在背后支持,他心里更没底。敢贸然冲出来,是雄狮的胆量和勇气给他打了一针鸡血。
等鬣狗首领回过神,一双恶狠狠的眼睛对上他的,毫不示弱地与他对吼,他马上就心虚了。
是啊,他怎么可能打得过如此蛮横凶猛的对手呢?这些恶霸一贯在草原上横行霸道,就连母狮们都要避让三分。
忘了小时候受过的教训了吗?他逞强吃亏,还害得最厉害的母亲受了伤。
其实,如果辛巴是正常在狮群长大的小雄狮,根本不会产生这样的顾虑。
雄狮是鬣狗的最大的天敌,小雄狮们从出生开始,不乏机会亲眼目睹父亲和叔叔们拧断鬣狗脖子的场面,鬣狗在他们眼中,远不如父亲的身姿伟岸而高不可攀。
无奈,辛巴是被花豹养母带大的。不说雄狮,母花豹的小身板连母狮都够不上,碰上鬣狗,除了智取,靠演技和道具吓它们一两下,就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
长此以往,即使辛巴大话说得响,潜意识里还是觉得鬣狗很强,不能招惹。
面对着鬣狗首领的叫嚣,他的尾巴耷拉了下来,眼神也开始闪躲。
动物们打架对阵,最看重的还是一个气势,毕竟,任何动物都具有欺软怕硬的本质。
鬣狗首领原本不无胆怯,狮子的个头比它大,体重比它沉,体格比它强壮,不管从哪点看,它都不占优势。可强者非但没有乘胜追击,还面露惧意,它的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有了反击的底气。
它中气十足地冲着辛巴的鼻尖咆哮,牙齿隔空咬得“咔咔”作响,同时奋力划动四肢挣扎起来。
辛巴迟疑着,退缩着,压着鬣狗首领的力道渐小,鬣狗首领得以从他爪下挣脱出去,重新翻身站起,耀武扬威地斜眼睥着他,抖了抖毛。
“辛巴。”乔安娜这时突然唤了一声。
她深知这波被翻盘,辛巴大概从今往后见了鬣狗都要绕路了。她一直以来习惯躲着鬣狗走,是为了自己和孩子们的安全考虑,辛巴则不能这么做。
辛巴将来,可是会成为统领狮群、保卫一方的雄狮的啊!
这不仅事关生死存亡,还关乎雄狮的尊严和颜面——说得直白一点,雄狮除了这些也没剩下什么了,连鬣狗都怕的雄狮,绝对会被嫌弃到老死。
她必须给辛巴上一堂课。
乔安娜喘了口气,声音虚弱而又坚定:“我教过你,面对鬣狗应该怎么办。”
她教过的,在当年演戏吓唬鬣狗们之前,用诱骗来又被泰迪咬得瘫痪的鬣狗。
辛巴想起了那堂课,看看气势汹汹的鬣狗首领,再看看鬣狗特有的粗壮脖子,仍没有自信:“应该不行吧?太难了,我做不到的……”
鬣狗脖子周围的肌肉厚实坚硬,他当初尝试着咬的那几口,差点没把牙崩飞了。
乔安娜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子别的没学到,柿子要挑软的捏的诀窍倒是跟她学了个十成十。挑衅莱恩挑衅得可起劲,对着鬣狗的时候,连试都不试就说不行?
腹诽归腹诽,身体条件不支持她以身作则自己上,她只能耐下性子,安慰鼓励:“你可以,相信自己。”
心灵鸡汤收效究竟如何,乔安娜并没有空闲关注,因为丹小朋友从外面嗷嚎着冲了进来。
他单枪匹马,手无寸铁,仅带着一腔孤勇,学着之前抓小狮子的诀窍,跳起来就往鬣狗首领背上扑,看起来真的想靠那一嘴小牙跟鬣狗比比谁牙口好。
乔安娜觉得她对孩子们的定位错了,错得离谱。
辛巴只能算傻大个,全家最莽的勇士明明就是这个小朋友。
不管丹的具体实力如何,分贝极高的尖叫是实打实地把鬣狗首领吓了一跳。它立刻转过身,冲扑上来的人影龇出了牙。
“丹!”乔安娜几乎能听见小朋友细瘦脆弱的骨头被咬碎的动静,着急地冲上去,试图阻止即将到来的惨剧。
没办法,距离太远了,她行动又不灵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丹离鬣狗嘴里闪着寒光的尖牙越来越近。
辛巴这时一个猛扑,偏过头,张嘴咬上鬣狗首领的后颈。
他最初的打算是将鬣狗首领拖开,想不到上下牙关一合,刚用上五分力道,耳边就听见“嘎嘣”一声骨骼脆响,嘴里的身躯应声脱力地软倒下去。
——鬣狗首领的颈椎被咬断了。
第102章 、一百零二只毛绒绒【二更】
辛巴惊呆了, 乔安娜也惊呆了。
在辛巴的认知里,自己始终还是个宝宝,虽然他大言不惭地提议过要跟母狮们打架, 也喜欢龇牙咧嘴地挑衅莱恩,但这些行为本质上都是成长过程中躁动的荷尔蒙作祟, 属于过心不过脑的一时冲动。
乔安娜把他管得太严了,这是一种约束, 也是变相的纵容, 他知道母亲会及时制止他不恰当的举动, 在他犯错时帮他善后。所以相较于妹妹艾玛的懂事早熟,他的言行里仍带着幼崽的天真和无忧无虑。
即使两三个月前就换完了牙,迈出了走向成年的一大步, 他也从没考虑过要试试自己的实力。
曾经辛巴极度叛逆、以至试图挑战长辈权威时, 如果乔安娜像雄狮一样以压倒性的武力镇压,那他也许还会产生些不服输的逆反心理,蛰伏起来积蓄一段时间,再揭竿而起, 再三验证自己的实力。问题是乔安娜从那时起就打不过他了,除了最初的那次,乔安娜再也没揍过他, 教训他的手段简单粗暴且根本——克扣他的口粮!
天降大任于雄狮也,必先苦其心志, 劳其筋骨,饿……算了,这大任不要也罢。
饥饿的感觉实在太难熬了,不就是听话嘛,只要有吃的, 妈咪说啥就是啥!
这应该就是为什么,人类驯化动物时,常用的手段是给予食物奖励。
总而言之,辛巴的叛逆期就这么被磨没了。混吃等死的生活简直不能太舒坦,就算个头比母亲大了不止一圈,就算之后逐渐学会了捕猎,他都没想过要忤逆母亲,再劳心劳神自己去找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