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放在半年前, 一定是贵族女孩们喜欢的那种风格。
乔伊和奥兰普对视一眼。
奥兰普丝毫不讲义气地出卖了朋友:“问她,我穿裤子。”
乔伊:“……嗯, 好看。”
她在语言组织上颇花费了点心思,“不过,劳拉, 我想现在的女孩子们大概不想再束腰了。”
束腰曾经是女孩子们凸显身材的必备手段, 不仅仅在巴塞罗那,几乎在整个欧洲都是如此。
上衣要突出丰满的胸部和娇小的身材, 腰肢纤细,与臀部的巴斯尔式裙撑一道, 在侧面勾勒出优美而挺拔的S形曲线。
蔷薇、绣球花、紫丁香的纹样在丝光布料上闪闪发光, 女人们简直恨不得把整个春天都穿在身上,色彩越亮丽越好, 装饰越华丽越好,这大概是洛可可时期的遗风。
但一场战争改变了这一切。
炮火纷飞的战争中, 人们最关注的永远是安全与便捷。
紧身胸衣和夸张的鲸须裙撑严重影响行动能力,为了能够躲过炮弹, 也为了更加方便地种菜与照顾病人, 这两样东西首先遭到了抛弃。
即使是裙子,也不再是装饰繁复、裙摆拖地的样式。极端的情况要求所有人都能为保卫城市出一份力——打扮得漂亮养眼并不算在内。
如今,战争过去了。
然而对这座城市和这座城市的人们来说, 它已经带来了无法磨灭的改变。
“但是,殿下,大家一向觉得那样的裙子比较美——”劳拉有些犹豫。
“亲爱的劳拉,美是可以定义的。”乔伊笑着拍拍她的肩膀。
“做出改变当然从来都不容易,不过当它自然而然地到来时,我们也不要再回头啦。能告别痛苦难道不好吗?”
不同的人眼中的美或许有很多种,但扩大到社会的层面,审美往往会受到复杂的文化因素影响——你以为美的,其实可能只是你的成长环境让你觉得美的。
这个原理或许不够浪漫,但了解了足够多的历史经验,至少可以利用这一事实,让美变得更健康一些。
勒出来的细腰会压迫内脏,甚至会因肋骨过度受压插破内脏。既然看到了革新的曙光,乔伊当然不想再回到过去那种病态的审美风潮。
束腰,再见吧。
“说实话,如果女人们都不再束腰了,我当然也很开心,”劳拉摇头道,“不过我们恐怕需要一场风暴‘哗’地让大家都喜欢上新的风格,不然女孩们很快就会意识到春天来了,又要开始盛装打扮啦。”
“咦!”乔伊眼前一亮,“你提醒了我,劳拉!”
劳拉愣住了,“怎么?”
“正好,巴塞罗那要迎来一场空前的歌剧演出了。我们可以为舞台上的演员们提供服装!甚至演出结束之后,还可以紧接着来一场时装秀。”
“时装秀?”劳拉疑惑地问道:“就像……贵妇办的沙龙里,穿着盛装向太太小姐们展示衣服的那些漂亮姑娘吗?”
提供这种服务的,只有寥寥无几的高级裁缝铺。如果不是她决定投身服装设计来养活自己,因此去了解了许多同行,她大概都不知道这回事。
乔伊笑起来:“差不多。不过这回,我们要让观众走出家门,到我们的舞台来欣赏——有了舞台美术、情节、演员和服装的完美配合,效果可比让几个姑娘上沙龙里走一走好多了。”
她转头看了看窗外的阳光:“春天来啦,女孩子们也该换换新衣服了。”
或许是冬天格外冷的缘故,这一年巴塞罗那的春天格外温暖。
不仅温暖,而且热闹。
战后的城市急需恢复贸易与经济,往常在这时还维持着冬天懒惰惯性的人们破天荒地早早开始辛勤营业,巴塞罗那港口甚至比往年还要繁忙。
在整座城市仿佛蜂巢一样热闹得嗡嗡作响的气氛中,蒙特惠奇山上的世博园区和对角线大街旁的圣家族大教堂都迎来了第一块奠基的砖。
当然,大兴土木的地方也并不止这两个地方。
建筑物都是大家伙,动静颇大。
除此之外,不少嗅觉灵敏的记者经过长久的蹲点,还发现了其它的不寻常之处。
——比如,费尔南德斯之家显然比以往更加热闹。
最先被记者们捕捉到的是小提琴家萨拉萨蒂。
他是和一个法国人一同抵达的。
那人看起来神情恍惚,衣服邋遢,胡子大概一辈子都没刮过——经过多方调查,记者们终于确定,这便是曾与萨拉萨蒂一同在巴黎音乐学院被称为“神童”的法国音乐家乔治·比才。
随着这条消息被挖出来,人们很快就得知了另一条大新闻。
4月22日,圣乔治节前夕,比才的歌剧《卡门》将在巴塞罗那首演。
“啊,法国人的歌剧啊?”人们语气里颇有些嫌弃。
“听说之前在巴黎上演,被骂得很惨呢。”
“很正常,那里的人都不太正常。”
随着演出信息公布,巴塞罗那人们迅速捕捉到歌剧里的吉普赛姑娘、斗牛士等等典型西班牙元素。
这竟然是个发生在西班牙的故事!
“你听说了吗?《卡门》写的背景是西班牙!”
“什么!哦,我懂了,所以巴黎人才那样阴阳怪气——他们就是嫉妒!”
人们立刻就对作曲家产生了浓厚的同情,以及对这部作品浓厚的兴趣——
哼,他们才不缺歌剧作品。
他们只是想看看,没见识的法国佬们都是怎样幻想西班牙的生活的?
没过多久,新的小道消息又冒了出来。
《卡门》之所以来到巴塞罗那演出,是应玫瑰公主殿下的邀请。
而且,殿下本人也会出席首演!
这一下,全城人都沸腾了。
连公主都期待的歌剧,能不好看吗?
这辈子能有几次和王室成员看同一部歌剧的机会呢?
首演的门票在短短几天内迅速售罄。
自发出现的票贩子们把门票炒出了天价,依然挡不住许多人的好奇,不严肃的小报上甚至出现了求购门票的广告。
与此同时,自诩更加严肃的大报则关注到了另一件事。
一群闹哄哄的法国画家一股脑儿住进了费尔南德斯之家。
从那以后,这里热闹得像是天天在开派对。
天哪,公主殿下是认真的吗?
费尔南德斯之家的西班牙浓度似乎急剧下降。
——公主殿下很认真。
从城市重建最初的繁重任务中脱身出来,她把极高的热情投入到了艺术事业。
筹备画展、关心歌剧排练,甚至时不时还对舞台美术设计与演员谢幕后的服装展示环节发表一点看法。
不过,乔伊很快就发现,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件意料之外的麻烦事。
这帮人可真不让人省心。
比如比才先生。
看得出来,《卡门》首演惨败,他确实遭到了极大的打击。
有了乔伊的承诺和新的演出预定,他白天还会去利塞乌大剧院指导剧团排练,除了眼睛里血丝多点,胡子长了点,至少还像个正常人。
但每当夜幕降临,他便像个失去了记忆的游魂一样夜夜失眠,然后游荡到楼顶的天台上去吹风。
最开始,萨拉萨蒂还出于好友的责任感经常去陪他聊天。
不过,比才很快就遇到了更加志同道合的人——文森特。
文森特热爱喝酒。
在费尔南德斯之家里,他是第一次遇到能与自己一起喝一晚上酒的人。
第一个酣畅淋漓的通宵后,文森特就此沦陷,把拯救这位失意的天才艺术家当成了自己当仁不让的责任。
于是,数日后的夜晚,乔伊一走上天台,就从微凉的春日晚风中闻到了浓浓的酒味。
两个人东倒西歪地靠坐在彩色的马赛克烟囱边喝得酩酊大醉,正拿着两个蓝色的空瓶碰杯。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比才哭得胡子都湿成了一绺一绺,“以前说我是天才的也是他们,现在说我侮辱了‘天才’之名的也是他们……凭什么,凭什么啊?为什么他们不能理解我的艺术呢?”
“兄弟!你要向我学习。”文森特大笑着在烟囱上敲起瓶子。
“你得知道,大多数人都是庸俗的——你得原谅他们。毕竟你是天才,他们不是,对吧?”
“但如果没有大众的认可,天才又如何定义呢?”比才苦恼地对着酒瓶吨吨吨——可惜酒瓶是空的,他只喝了许多空气。
文森特一挥手,“我就觉得你是个天才!”
他嘿嘿一笑,“我也是个天才——所以我的认可比他们的更重要。上帝只给了他们正常人的脑子,但给了我文森特的脑子!”
比才颤巍巍地向他举起酒瓶:“说得对,兄弟!为你的脑子,干杯!”
“很好,两位天才脑子先生,”乔伊毫不留情地在他们背后敲了敲栏杆,“你们的兄弟情谊十分感人,但必须到此为止了。”
“家里还有两个学生在准备考试,绝对不能影响到她们休息。”
她插着腰,下了最终判决。
玛丽和贝伦在准备巴塞罗那大学的考试,每天都相约挑灯夜战,往往要学习到深夜。
这两个女孩大约是费尔南德斯之家里最沉默寡言的两个人,却一个比一个有主意。
玛丽想读理学院的物理系,而贝伦想读法学院的民事诉讼法。
继承了优良传统的乔伊十分重视孩子的教育。
为了让她们最大限度地拥有良好学习环境,她专门给两人布置了书房。
靠近屋顶,远离其它房间。
还得替她们驱赶天台上毫无自觉的噪音制造者。
乔伊深切地体会到,幼教真的不好当。
如果不是她的严肃管理,这帮不修边幅又幼稚得出奇的艺术家们简直可以把这栋房子掀翻。
她一时竟然有些怀念这里只有安东尼奥和玛丽的日子。
虽然安东尼奥也不让人省心,工作室里乱得像谋杀现场,但至少他是在悄无声息地搞谋杀。
说起这个人,自从世博园区和圣家族大教堂开建,他现在忙得天天见不到人影。
安东尼奥每天一大早就会出门,经常直到深夜才回来。
哪怕乔伊也是个纯正科班出身的夜猫子,都时常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啊,这熟悉的配方。
这才是建筑师的日常嘛。
不过次数多了,她看着都觉得累。
于是,在一个阳光温和的清晨,她坐在桌边用吉拿棒蘸了热巧克力送进嘴里,看到匆匆忙忙又要出门的安东尼奥,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你每天这么忙,干嘛不直接住在那边?”
安东尼奥顿时停住了脚步。
他慢慢回过头,语气竟然有一丝隐约的酸意:“你不想我回来吗?”
“你现在这样,和住在外面也没什么区别嘛。”
乔伊揶揄地眨眨眼,咔嚓咬碎了酥脆的吉拿棒。
很好,是她专门要求的减糖版本,不然甜到人头皮发麻。
安东尼奥垂下眼睫,看着少女像只小鼹鼠一样咔吱咔吱地吃点心。
他的语气变得有点阴沉:“你就不担心我整天不回来,在外面有了人?”
“哈?”
就你?
乔伊忍不住笑出声来,烘烤的饼干渣掉了一手。
装得还真像,要不是她知道真相,都要被他骗了。
“嗯,”她笑眯眯地仰起脸,冲他挥了挥沾着热巧克力的吉拿棒,“不担心,建筑师先生。再见!”
安东尼奥:“……”
他转身就走。
然后居然真的就再没回来住。
然而,乔伊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这事情说起来也怪难为情的。
她有空的时候,时常去利塞乌大剧院看看剧团演员们的排练,顺便了解服装准备的进展。
“新做的衣服舞台效果特别好!”
劳拉很高兴地对她说,“只可惜演员们来不及换衣服。唉,卡门这个角色多适合推销红裙子啊!”
“怎么会来不及换衣服呢?”乔伊奇怪道,“她又不是一直在舞台上。”
“但女演员的衣服要特别合身,缝了很多很多个扣子,穿起来要好半天。”
劳拉叹口气,“演出时妆容和发型都很复杂,又不能只解开一部分扣子套头穿。”
乔伊脑中猛然掠过一丝亮光。
她把漂亮的戏服在身上比了比,歪头对劳拉神秘一笑:“听说过拉链吗?”
……
“咳,安东尼奥,我需要你的帮忙。”
乔伊跑到安东尼奥的工作室,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安东尼奥正伏案画图,抬头凉凉地看她一眼:“尊敬的公主殿下还会有需要我的时候?”
“当然需要!”有求于人,乔伊很舍得放下身段。
“你又聪明,又帅气,连房子都能建出来,做一点受力分析和结构设计肯定不在话下啦!”
安东尼奥没说话,乔伊便得寸进尺地挤到他身边,把画出的草图放到桌面上。
“你看,我需要做一种活动结构,”她一边比划一边说,“大致长这样。通过这个楔形拉头施力,让这两排平行的齿链啮合——这样就能够稳固地将布料固定在一起。这叫做拉链!”
原理她大致懂,但可能是太久没学物理,脑子仿佛生了锈一样,到手上就怎么都做不出来。
“怎么样,安东尼奥?”乔伊眼睛忽闪忽闪地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