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厌站在门边上,他背后是诸葛嵩。
修长而惨白的手指在蛇头藤杖上摩挲了会儿,朱厌说道:“真是个不知好歹的贱婢,小桃子好言好语的对你你不听,非得往我手里撞么?”
“你、你又是谁?想干什么……”罗盼儿退到了桌边上,她毕竟是个怯懦妇人,实在不愿意面对眼前这人:“我、我夫君……”
“你不是知道了么,你夫君已经死了,你亲手把他害死的。”朱厌毫无隐瞒,开门见山地说。
罗盼儿的眼睛直了,然后她悲怆地叫了声:“不!”
她往前冲了一步,却又捂着肚子,摇摇欲坠。
陶避寒忙起身将她扶住:“朱厌!你有点心吧!”
外间诸葛嵩也闪身进来。
朱厌嗤了声,他走上前喝道:“闪开。”说话间他的左手一抬,点在了罗盼儿的眉心:“看着我。”
罗盼儿正觉腹痛,闻言抬头看向朱厌,目光掠过那蒙着布条的苍白的脸,她看到他点在面前的那白骨似的手指,以及手上戴着的一个碧绿色的翡翠戒指。
那点绿光闪闪地跃入她的双眼,罗盼儿的脸色却逐渐地从原先的悲恸扭曲迅速地恢复了正常。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继续动。
诸葛嵩拉了发呆的陶避寒一把,两人退后半步。
朱厌则道:“说罢,你给了程子励什么?”
罗盼儿直直地望着他,失了神一样,终于回答:“是……一张纸条。”
“什么纸条?”
“写了两行字的。”
“说出来。”
“夫君不让我看……”她仿佛有点为难。
“但你看过了对吗?女人的好奇心总是格外重些,这不是你的错。”
罗盼儿放松了些,她喃喃地念道:“始知相思,不似相逢好。”
诸葛嵩跟陶避寒疑惑地对视了一眼。
朱厌仍是毫无表情:“是情诗啊,是你写给你夫君的?”
“不是。”罗盼儿痛苦的。
“那是谁?”
“是……我也不清楚。”罗盼儿犹豫着。
朱厌也觉奇怪:“你送的你不清楚?”
“夫君、珍藏了很久……是他的、宝贝。”喃喃地,罗盼儿的脸上又浮现痛苦之色。
朱厌顿了顿:“那么,你跟你夫君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罗盼儿也停了一会儿,才说道:“如意死了。”
说到这里她像是有些受不了似的,又重复了一遍:“如意死了……夫君一定是为了她、为了她……”
朱厌见她已经有些不受控制了,指尖用力,罗盼儿一声不响地向后倒下,诸葛嵩及时把她扶住。
陶避寒满脸骇然。
朱厌道:“如意是谁?”
陶避寒的脸色有些怪异,他记得这个名字,虽说只看过一眼:“应该是程子励在鹤州曾纳过的一个外室。”
“外室?人呢?”
“早在鹤州事发前,程子励就已经不要她了,她也离开了鹤州本地,所以在追查的时候,并没有……”
朱厌嘿嘿笑了两声:“怪不得主子要我回来,小桃子,你怎么就想不到,这程子励是早有预感,所以提前安排了后事呢?”
陶避寒死死地闭了嘴。
诸葛嵩已经把罗盼儿放在靠墙的罗汉榻上:“这么说,之前程子励说的‘多谢把它带来’,应该指的那字条,而后面的‘它还好么’,应该是问如意,罗氏刚才说如意死了,而程子励也是为此而死……”
陶避寒道:“她当时对程子励可没提半个死字,只说程残阳会安置妥当、老子不会不管儿子之类的。”
朱厌道:“你试着想想,倘若儿子在外弄了个身份尴尬见不得人的外室,德高望重的老子会怎么给他安置妥当?别人我不知道,若是我,那外室……呵呵,早就化成灰了。”
诸葛嵩顾不上跟他挑刺:“可这叫如意的外室怎么会如此重要,让程子励肯为她而死?程御史向来稳重谨慎,按理说绝不会对一个妾室出手。”
朱厌道:“忘了字条了吗?那个字条呢?”
陶避寒接口:“没有字条,事发后里里外外都找过了,就算他撕得粉碎也会看到蛛丝马迹,程子励身上也翻过了,监牢里也并无火折子,不会烧毁。”
朱厌又露出那种令人厌恶的笑容:“他身上你找过了,身子里面呢。”
“你说什么?”陶避寒吃了一惊。
“别忘了,他可是中毒而死的,你不是找不到毒物吗?”
“你难道说,那字条……”
“小桃子,你这会儿立刻赶去把他的胃挖出来,兴许还能找到点蛛丝马迹,那字条可是他珍藏多年的宝贝,也是他致死的关键,找到它,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虽然说去切开程子励的身体,让陶避寒有点犹豫,但既然有助于破案,他没什么别的可说。
“你可不要猜错了!”临去,陶避寒扔下这句。虽然他并没有怀疑朱厌,反而相信他的判断。
朱厌露出森白的牙齿:“我当然从不会让你失望。”
停尸的房间在大理寺后院一处偏僻所在,陶避寒带了两个亲随跟一名仵作前往。
他一边希望那字条确实是给程子励吞下,给他留一点线索,一边又觉着朱厌一回来就牵着他们的鼻子走,这种感觉令人很不喜欢。
亲随挑了灯笼开了房间,陶避寒挥手示意仵作上前开尸。
灯影下,程子励的脸色虽不佳,但确实他还是极清俊的。陶避寒打量着他的眉眼:“真奇怪,你可是程残阳的儿子,难不成竟会因情而亡吗?那么……你在鹤州做的那些事……”
每个人总是有软肋的,程子励的软肋好像跟那字条和叫如意的妾脱不了干系。
但在陶避寒看来,程残阳却是没有软肋的。
果然,父父子子,大有不同。
耳畔是有些瘆人的,刀子割破皮肉的响动,他扫了眼,仵作给程子励开了胸,慢慢地伸手去掏摸所需要的。
陶避寒忍不住也屏住了呼吸,但偏在这时候,外头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几乎把陶避寒跟仵作都吓了一跳。
一名大理寺的侍从出现门口,急促地说道:“少卿,御史台的程大人来了。”
“程残阳?”陶避寒身上发麻:“到哪里了?”
他问了这句又催促仵作:“快找!”
程残阳这么快到了,难道他听说了风声?
自从程子励回京这么些日子,程大人可是一次也没有来探望过儿子,堪称铁石心肠,如今他总算是来了,还是在这个关键时候……
陶避寒知道,程御史亲临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也许,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吩咐侍从:“叫人挡着些!”又催仵作:“赶紧!”
程子励自打入狱,就没怎么吃东西,胃小小的缩着。仵作的手开始颤抖,就算他也算是大理寺里见惯风云的人物了,在这样暗夜来开尸,到底是忍不住心悸,何况身边还有个小阎王在不停地催。
陶避寒不耐烦,将他踹开,自己拿了一把薄刃刀,把那胃轻轻地剖开。
他不敢过分用力,怕损到里头的东西。
果然,在一团黏糊糊的东西中他看到一点纸样的,陶避寒把刀扔掉,不顾腌臜,自己小心地探手要将那张纸拿出来。
就在他伸手去够的时候,外头廊下脚步声起,与此同时还有个人叫道:“程大人到!”
陶避寒不动,甚至有些置若罔闻,他不错眼珠地看着手中的那东西:“灯笼!”
仵作急忙挑灯过来,借着灯影,陶避寒看到上面已然有些模糊的字迹……字迹娟秀可人,极其漂亮,这是……一个女人的笔迹。
就在他想继续细看的时候,门口处一阵风吹了过来。
陶避寒转头,却见门口处站着一道身影,淡淡的灯笼光中,映出了程残阳并没多少表情的脸,直到他看见板床上躺着的……那已经给开了膛的程子励。
程残阳身形猛然一晃,像是给人从正面狠狠猛拍了一掌似的,整个人要跌出去。
身后一左一右有人将他扶住,左边的是徐广陵,右边的是诸葛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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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二更君
陶避寒看到程残阳出现的那一刻, 下意识地想要把手中之物藏起。
但偏偏他的手在灯笼光之下,一举一动都好像给放大了似的,再做其他的动作, 已然多余。
虽然没想到程残阳会直接闯到此处, 更没想到会让他见到亲生儿子的惨状……但陶避寒还是很快镇定下来。
这是大理寺!程子励是他的犯人,虽然程子励突然身死曾令他乱了阵脚, 但直到如今,他自忖已经有了眉目,不至于在回禀太子或者面对程残阳的时候无法交代。
他不用藏任何东西,因为这是他的证物。
但他很需要时间去辨认上面的字迹, 因为这纸条在程子励的胃里过了大半天时光,若非材质有异,此刻只怕早已经化为浆糊了, 而剩下的字也都模糊不堪,要是再拖延一阵, 恐怕更加无法辨别。
门口处的诸葛嵩仿佛也看了出来,便道:“程大人,请节哀。”
陶避寒的手有点发抖, 他想将那纸从那一团粘稠之中拿出来,至少得先救下这来之不易的重要线索跟证物。
身后却响起了有些沉重的脚步声。
原来是程残阳被扶住后,很快推开了身旁的徐广陵,他也没看诸葛嵩一眼,而只是缓慢地迈步走了进来。
屋外, 徐广陵正压低声音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能够回答。
屋内除了陶避寒外, 屋内其他几人都已经不约而同地退后了。
陶避寒好不容易揪住一角,不料才一扯,那原本完好的字竟断成了两截!原来纸毕竟都已经给泡的极软, 稍微一动自然碎裂。
陶避寒发怔的时候,身后一阵寒意袭来,是程残阳到了跟前。
他咬了咬牙,只能暂时将那半片模糊且很容易碎的纸片先放在盘中,转身行礼:“程大人。”
程残阳仍是没有看陶避寒一眼,他自始至终只望着面前的程子励。
看看程子励发青的脸,又看看他胸前敞开的那道伤,还有那被取出来的……他竟不能直视地,把头抬起,目光移开。
陶避寒想要开口的,但在这个情势下,他竟觉着自己不该出声,他想留给程残阳一些时间,跟死去的儿子相处的时间,这倒没什么,但他还有没干完的活儿。
“程大人……”
陶避寒才开口,就听到程残阳声音很轻地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陶少卿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如何,假如程残阳来的早一些,这个问题他就没法儿回答了。
“照现在看来,公子该是自杀的。”他回答。
“是吗。”程残阳慢慢地重新睁开了眼睛:“这就是你,把他开膛破肚的理由?”
陶避寒的双眼微睁,感觉程御史身上的气息忽然变了。
刚才从进门到开口,他轻且虚的就像是一块儿给风吹日晒虫蛀到薄而脆的烂木头,不堪一击随时倒下的样子,但现在,那种感觉突然变了,他在自己面前,凛凛然的就像是一块无坚可催的散发着寒气儿的玄铁。
在陶避寒一怔的瞬间,程残阳垂眸又看向程子励。
目光描摹过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程御史的唇向着旁边抽动了两下,那是完全不由自主的发自身体本能地悲怆。
但除了这个,他始终自控的好好的。
“程大人,下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令郎……”陶避寒不得不解释:“他吞下的这字纸,应该就是他遇害的原因。”
程残阳瞥了一眼那一点字纸,他的眼神有些凌厉的:“他在牢中,何来字纸。”
“是……”
陶避寒刚要解释,程残阳却又继续说道:“自从程子励事发,从鹤州回京,本官从未见过他一次,也从未为难过你们一次,只想着交由你们,查个水落石出,就算他罪名确凿,我只当没有这个儿子。”
他的声音极为苍老沉哑的:“也是我教子无方,什么结局,本官都认了。但是……你们却叫他这么不明不白的去了。”
陶避寒意识到一点不对,索性道:“程大人,送这字条的乃是贵府少夫人。”
“那又如何,”程残阳仍是不见任何波动,冷笑:“难不成陶少卿还觉着,是本官指使的罗氏,让她来谋害我自己的儿子不成?”
陶避寒吃了一惊:“程大人,下官可并未如此说。”
不管罗盼儿知不知道这字条有毒,字纸的确是她送来的。
陶避寒等人一直都有个猜想,怀疑程子励在鹤州贪墨巨资,这程残阳未必就干净的一尘不染,万一……程御史知道儿子救不了了,来个一了百了杀人灭口断了后路……
“你最好也不要这样想,”程残阳盯着陶避寒,却仿佛看穿他心里的想法:“人在你们大理寺,你们负责看押管辖,他是活着还是死,是你们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