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西南道水患,送赈灾银两的时候特意从江南道调了一万军马,这才顺利送到。”
刚才那两人,多半就是这西南道上拦路抢劫的匪贼了。
宋皎蹲在坡下,身上冷极,心里慌极。
之前她再怎么势单力薄,身边至少还有小缺,可现在,在这个人生地不熟之处,还有匪寇横行,极大的恐惧让她简直无法呼吸,身上抖的不能自制。
当时听赵仪瑄说那些话的时候,只是听听,虽知道危险,但危险没有到她身边。
直到此刻,她仿佛就站在滴血的刀锋上,而那才杀过人的刀,好像随时都能落在她的脖子上。
如果赵仪瑄知道她死在了这荒山野岭寇贼手中,他……会觉着高兴吗。
毕竟真的应了他在三里亭的那句话。
但是……
回想当时他劝自己不要往西南来的时候……他的脸色,说的话,宋皎想着想着,慢慢地,她竟不再发抖,心里的恐惧也没有之前那么山一样沉了。
她不能死在这里。
不能让太子一语成谶,看她的笑话。
她仿佛能想象赵仪瑄冷笑的样子说:“早跟你说过了你不听,看吧,给本太子说中了,蠢东西。”
想着太子那副鄙薄傲慢的表情,她心里竟冒出了一股劲儿!
侧耳听听周围没有了异动,宋皎深吸一口气:“我是巡按御史宋夜光,我自己选择要来的,我不会死在这里,绝不会。”
她给打了气,这才放轻了脚步,慢慢地往前走去。
既然这里有盗贼,还有过路人,那应该不至于是人迹罕至之处。
她判断自己再往前走一阵的话,兴许会到村落或者城镇之类。
宋皎所思不错,她摸索着走了小半个时辰,便看到前方河边上有几个人影闪烁。
起初她不敢靠近,躲在旁边看了片刻,才断定那是几个乡民,正在撒网打捞河中之物。
宋皎急忙跑过去,询问他们是否看到过河中有人冲过来。
那些乡民都是永州本地人,不太明白官话,给宋皎比划着,才说道:“看到好几具尸首冲过去了。没有见到活人。”
宋皎心凉了半截,又问这是何处。乡民道:“这是永州地界,前方就是岳峰镇。”
他们之前乘船的时候,距离永州地界还有一段距离,可见是被江水卷冲了差不多百里。
不过有镇子的话就好办了,宋皎心想自己可以去找官兵帮忙搜寻诸葛嵩小缺等人。
不料其中一个乡民打量了宋皎一番,见她生得秀气,便说道:“你还是不要去啦,那里危险的很。”
宋皎似懂非懂:“怎么了?”
乡民道:“岳峰镇旁是琵琶山,山上本来就有一伙贼,因为最近发大水,这些贼下山抢掠了好几次,先前更是扬言要杀进永州呢,这岳峰距离永州城最近,昨日一场大水冲塌了半边城墙,现在那的人都在往外逃,因为听说今晚上琵琶山的贼寇会下山血洗岳峰镇。”
这乡民竭力地说点似是而非的官话,宋皎竭力去听,总算领会了个大概。
她不由大惊,忙问:“那岳峰的县官跟县尉等呢?”
乡民道:“今天一大早,县官老爷就让他的夫人带了值钱的东西先撤离了,不然你以为为什么镇子里的人都慌得要跑呢。”
宋皎又惊又怒。
岳峰镇如今确实已乱成了一团了。
自从城墙突然被冲塌,城中也淹了半边后,百姓们又得知——县太爷一大早就就打发了夫人带了细软,乘车离开了镇子,往永州方向去了。
百姓们本就人心惶惶,听了这消息越发张皇失措,岳峰镇这里已经走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人口,都是往永州城方向逃难去的,还有更多的百姓准备逃走。
岳峰县衙,王知县正也在催促下人搬东西:“蠢材!还不快点,慌手慌脚的!”
正忙乱中,一个仆人道:“周县尉到了!”
话音未落,一名身着武官袍子留着络腮胡子的男子走了进来,他横眉怒目地说道:“王大人,你这是在做什么?”
王知县回头见是他,便笑道:“周大人,你这会儿来做什么?”
“满城都乱了,大人也不管管?”周县尉的眼中透着怒气。
王知县瞅了他一会儿,冷笑道:“发大水,又闹贼,我怎么管,我能管得过来吗?”
“你可是县令!”周县尉道:“你不惯谁管?”
“谁能管谁管,”王知县哼了几声,道:“我一月只有一两银子的薪俸,难不成还要我把命送在这里?周大人要是觉着自己能耐,你只管去,平日里不是说我总压着你么?现在本官不压了,随便你了。”
周县尉咬了咬牙:“你真的要弃城逃走?你不怕回头朝廷知道……”
“回头朝廷知道会怎么样我不晓得,但现在我清楚的很,我要不走,就会立刻死在这儿,那琵琶山的贼闹得多凶,杀人越货鸡犬不留的,还不是你们这般武官向来无能?你们要是能耐,早把他们剿灭了!至于有今天的祸患?”王知县振振有辞,丝毫不觉惭愧:“你既如此忠烈,你就留下来抗贼好了,就怕又发水又闹贼寇,你也顶不住,别在这儿说好听的!忠义节烈,谁不会说!”
周县尉双眼发红:“平日里我难道没有请命去剿贼?是谁说这些贼寇不能招惹,惹翻了会连累岳峰镇,我几次想要招募兵丁,是谁张口闭口说没有钱?”
“行了行了,”王知县摆手:“谁耐烦跟你说这些旧账。”
“王大人!”
“周大人!”王知县也提高了声音:“怎么了,你难道要动手?别忘了你只是个县尉,知道点自己的身份!”
才说了这句,只听有个声音静静地响起:“那不知王大人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王知县跟周县尉双双转身,却见门口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量不高,偏纤瘦,但生得极好看的青年。
领这青年来的县衙的捕快忙道:“大人,这人自称是巡按御史……京内来的。”
“什么?”周县尉跟王知县俱都惊了。
两人狐疑地看着面前之人,但看着对方秀美有余而威勇不足的容貌气质,却双双地不太相信这说法。
王知县把宋皎上下打量了一遍:“你?你说你是巡按御史?嗤……该不会是周大人你找来演戏的吧?”
周县尉瞪了他一眼:“这位公子,您既然说是巡按大人,不知有何凭证?”
宋皎向怀中掏出自己的官印,并一枚巡按御史的令牌:“自己看便是。”
周县尉惊见令牌,已经抖了抖,又细看那枚金印,顿时惊道:“真的是京内出巡西南的宋按台?!”他忙后退一步行礼:“是卑职无状,请按台大人见谅!”
王知县在旁一惊,也忙疾步上来查看令牌跟官印。
翻来覆去地看过之后,他的脸色开始不佳:“这……”
他当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冒出个什么按台来辖制自己,但是这令牌跟官印,却堵住了他的嘴,他只能假笑了两声:“真的是宋按台?可是您……怎么是这个模样的?”
说话的时候他急忙向着周围的仆从使眼色,那些本来慌乱如蚁的仆人们便都先行退下。
宋皎在方才进来的时候,已经听见他跟周县丞在争执了,闻言淡淡道:“船在水上出了点意外。”
她扫了扫衣袖,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将袍子一抖落座:“劳烦王知县,立刻草拟两份榜文。”
“榜文?”王知县怔住,但看着她气定神闲的行事,竟不敢造次。
“第一份是安民告示,如今城内大乱,当务之急是叫百姓们安定下来,切勿轻举妄动。第二份便是昭告百姓们知道,本官已经抵达此处,一是安心之效,二,本官的随从众人得知之后,也会极快赶来。”
宋皎这几句话波澜不惊的,却是不容分说的语气。
王知县的唇动了动,还在想要不要反驳,宋皎眼神一变:“怎么了王大人,这两份榜文本官立即就要。你还不赶紧去,是想如何!”
“是……”王知县不敢多言,忙答应了声,往后退下。
周县尉一直在旁边看着宋皎,见她一到先要发榜文,且这般清晰明白,心里已经有了几分安稳。
忽然宋皎道:“周县尉,还得劳烦你速速派人维持城中治安,有些宵小之辈趁机在城内抢掠,制造恐慌,务必要将这邪风歪气打压下去,不然不等贼寇来到,城已经自乱。”
“卑职遵命!”周县尉本能地答应了句,又迟疑:“可是,卑职手头不过三四百人而已,此刻又不能全召集起来……”
“这个简单,非常时候,非常行事,”宋皎说道:“你只管吩咐下去,找各处里正,让里正负责选人巡视本地,配合官兵行事,不得有违。”
周县尉听她吩咐的清楚条理,越发喜悦:“是!卑职这就去。”
县尉去后不多久,王知县写了两份榜文出来给宋皎过目,宋皎看了眼,拿出官印,在第二份上盖了章,叫衙差拿去速速贴在衙门门口。
王知县还惦记着撤退的事,可是巡按在前,哪里敢说什么。
宋皎当然知道他心怀鬼胎,但目前不是处置他的时候,便道:“王大人,你立刻调拨县中可用人手,赶往城墙塌陷处,尽快地将城墙修复。”
王知县听了眉头一挑:“大人,这城墙塌了有一段,一时半会儿只怕无法修缮妥当,何况如今因为发水,人心都乱了,也召集不了那么多人。”
宋皎突然想一巴掌扇死他。
就在这时,县衙外头突然人声鼎沸,有衙差跌跌撞撞进来道:“大人,大事不好了,外头、外头……”
“不会是琵琶山的贼打来了吧?”王知县大惊,双腿发抖,似乎要夺路而逃。
“不是,是、是那些百姓,他们围在县衙门口,问县太爷是不是已经逃了。”
王知县听说不是贼寇,立刻精神抖擞,腿也直了:“混账,本官不是在这里吗?叫他们赶紧走,巡按大人在此,莫要惊了巡按大人的驾。”
“但是他们……”衙差胆怯地看了宋皎一眼,“大人,您还是亲自出去看看吧。”
王知县皱眉:“怎么了,难道这些刁民还敢闹事?”他故意看了宋皎一眼,心里却巴不得百姓们闹得更凶些,最好给这个什么巡按一点颜色看看。
宋皎起身:“王大人,一起去看看吧?”
王知县见她竟毫无惧意,只得跟她一同出外。
还没到大门口,就见门外乌压压一群人,有的已经冲到门口,几个差役在那里拦着,却像是薄木板挡着河流水,哪里挡得住,那周县丞才吩咐了话,也给堵了回来,无计可施。
直到看见王知县走了出来,百姓们才停住了脚,慢慢退了下去。
王知县迈步出了门,先扫了眼身边的宋皎,才装模作样地说道:“你们都是在干什么?造反了不成?”
一声“造反”还未说完,人群中有个声音叫道:“就是造反又怎么样,反正都已经没有了活路!”
“谁,是谁在说话,把他抓起来!”王知县伸着脖子叫道,见无人答应,便又回头看向宋皎道:“宋按台,您瞧,穷山恶水出刁民!”
忽然,百姓之中走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他道:“王大人,话不能这么说,我们不过是来找大人讨个说法而已。听说大人把自己的夫人送去了永州,连大人也要弃城而逃了,我们当然想问问大人,是不是真的不管岳峰镇了?不管我们这些人的死活了?”
王知县咳嗽了几声,假惺惺道:“谁说的,你们不要听信传言,如今朝廷派来的巡按御史宋大人就在这里,本官刚才还奉了宋按台之命拟了两份榜文,你们没看见?”
人群中又有人道:“什么狗屁按台,不过是一路货色!恐怕也要跟你一起逃走了!”
“谁,到底是谁!站出来!”王知县怒道。
宋皎走前两步。
那老者诧异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您莫非就是……”
宋皎身上穿的,还是她那件半新不旧的灰白麻布袍子,从河里上来也没顾上换,这会儿虽干的差不多了,但到底不是当官儿的那么锦缎绫罗的威风体面。
且她又生得如此貌美年轻,这老者竟不能信。
老者身旁有个青年也道:“巡按御史怎么会这么年轻,又长的……这哪里是什么当官的,我看不像。”
另一个说道:“而且哪里就这么巧了,我们才来,巡按御史也就来了?一定是姓王的搞的鬼!想骗人的!”
宋皎抬手向天做了个揖。
所有人正在议论纷纷,声音渐渐大,看到她的动作,声音却逐渐低了下去。
宋皎又向着面前众人抱了抱拳,这才说道:“本官,确实是朝廷所派西南道巡按御史宋皎。”她看了眼旁边衙差手中拿着的没来得及张贴的榜文告示,拿了那张自己盖了官印的:“各位请过目。”
那老者从头到尾看过,望着上面的大印,脸色微变:“您当真是……”
王知县在旁见状,忽然叫嚷道:“一帮刁民!按台大人就在这里,你们竟敢当面无礼,甚至冲撞,可知巡按大人是代天子巡狩,有生杀予夺之权?你们若不想丢了脑袋的,速速散开!”
老者本已经是信了宋皎的身份的,但是王知县这一番话却如火上浇油,百姓们的愤怒即刻被点燃了。
他们先是遭了水灾,县衙竟丝毫不理不说,连琵琶山上的贼徒也不管了,竟要丢他们而去,如今竟还拿着巡按之名来要挟,他们哪里还能忍。
“狗屁巡按,可见是一路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