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洵风轻云淡地说出比她先前所说还要大逆不道一百倍的话来,手上不知何时又拆分清楚一只蟹来。
剔净膏肉的蟹壳被完整地置于桌上,拼回成完整的蟹,澄红而张牙舞爪。
从并州到京都,似乎她距离政治漩涡和真正的谢洵都在越来越进。谢洵其人就如同那玉面阎王的称号一样,玉面之后,是冷心冷性执着异常的阎王。
没有任何人或者世俗的束缚可以阻止他完成目的。
好幸,她并不后悔。
望着面前人好久,容可才道:“这事要做成必然凶险,你千万要小心。”
顿了顿,她又补道:“我与端王殿下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全数身家性命都系于殿下一身。打拼下这身家不容易,殿下可千万小心,就当是为我想一想。”
谢洵也收了面上的笑,认真道:“我答应你。”
揭过这个话题,容可又吃了一只蟹,她一面吃一面对谢洵许诺:“下次我给你做蟹粉狮子头,猪肉温和正好中和蟹的寒凉,再佐上嫩姜。”
谢洵一面拭手一面点头答应,笑道:“容小掌柜生意兴隆,乘着螃蟹的秋风,在京中名声大噪,身家可是越来越大。我可是要背负不起了。”
眼下正是吃蟹的时机。容可一气从苏湖进了数百缸大闸蟹,日日用蛋清浇灌,催得是个个膏肥肉满。容华酒楼里一连推出了清蒸蟹、洗手蟹、蟹黄汤包、蟹粉狮子头等等新菜。
整蟹价高,从前只有世家大族吃得起,自然推崇食蟹以食整蟹为最佳。可容华酒楼推出各色蟹肉作陪的菜品之后,兜里有几个钱的小富之家也都能尝尝鲜,对这些菜品的好评和推崇之声也逐渐兴起。
两波声浪在京中愈来愈高,容可在其后推波助澜,两边都支持,食整蟹自然要佐以容记醇酒,蟹粉狮子头当属容华酒楼,不论哪边争得高处,容记生意都蒸蒸日上。
容可想到蒸蒸日上的生意,脸上的梨涡越发的深,嘴巴也越发的甜:“殿下又谦虚,我的身家就算是再涨十倍百倍,殿下也背得起。”
谢洵对旁人的谄媚一贯冷面,却唯独吃她这样直白的。低头笑了笑,想起一事来,问她:“陛下将卫国公的府邸赐给你,你却迟迟不搬,是如何打算?冯正其人无赖难缠,不如我让陈佑出面?”
“是无赖难缠,不过用不着陈大人。”容可摆摆手:“我给了他们半月收拾,到时就让大花将他们都哄走。不过我不才打算住,那处所我另有安排。”
谢洵好奇地挑眉询问。
容可一拍案,道:“我要拿来做猪圈!”
第70章 大结局 你痴我傻,岂不般配?
容可其实对冯正还是存了愤恨, 她又不是菩萨。平白在沙漠里被追杀,险些丢了小命,冯正最后就被罚了爵位和宅邸, 她心中的恶气还是没消。
所以她说, 要将卫国公府拿来做猪圈。
冯家开始还是存了点希望。
徐氏撺掇冯正:“到底是你的骨血,她就算不念亲情, 也要考虑攸攸之口。这样罢,夫君不方便出面, 我舍出这张老脸来,跪倒她面前去求, 总要求她别将我们一家子扫地出门,留给我们一片瓦顶遮风挡雨。”
结果容可根本没有给他们机会,让大花领着人上门去下通碟——“半个月后请冯家上下搬出”。
冯正气得胡子发抖:“你家小娘子呢, 我要见她!这事总有商量的余地,我这个父亲愿意遵从圣旨搬出正院, 她到底留一个别院给我们安身吧。”
大花冷面道:“圣旨是将整座府邸赐给文安县主, 这今后要推平做猪圈,没有别院剩。”
冯正怒发冲冠,大声嚷:“我堂堂勋爵府邸,三代传承, 拿去养猪?你们敢!”
容可真的敢。
在一个秋蝉咽露渐透微凉的好日子, 容可起了一个大早,决定去看看自己未来的养猪场所在——现·卫国公府。
忠直等着这日子许久,他打从被端王指派去福安村, 再也没有往日端王随侍的威风。虽说在容可身边吃好喝好日子逍遥快活,但偶尔也怀念从前,离京两三载, 养过猪也跑过堂,再回京来许多故交眼里都没他了。总算今日能重拾威风了,他早早起来点了百位高壮家丁在院中候着,准备好好扬眉吐气一番。
容可吃着炸糕听忠直来报,点头补充:“让他们都带上锄头什么的家伙事,我们是去整理新家的,别让人看着像是撵人的。”
忠直笑嘻嘻地应下:“小娘子放心好了,棍棒我们一律都不带。”
两人正说着,外院来报六皇子来了。容可咬着炸糕有些懵,这时候,六皇子怎么来了?
六皇子谢咏也有点发蒙,他怎么赶上这个点来了?
谢咏本意是来与未来的王嫂多多亲近,眼下端王权势滔天,将来兴许他得在这位王兄手上讨生活,不如现在先结下善缘。但他可没打算要旁观未来王嫂将家人扫地出门。
可惜覆水难收。
他上门就问:“县主姐姐这是要去哪里,带上咏儿一起?”
结果容可面色复杂地道:“家父绑架,我去帮手,殿下也要一道?”
谢咏看了看文安县主身后一众身强力壮的家仆,丝毫不像是帮手,更像是要去赶人。但骑虎难下,他只好硬着头皮道:“搬家事多,我与县主姐姐同往,或许也能帮得上忙。”
真是话赶话到了这里。
两队人马心情复杂地合为一队,浩浩荡荡往前卫国公府去了。
容可一行人杀到卫国公府,却发现府上大门洞开,里面空空无人,依然是人去楼空之像。仅有一名老仆迎上来,行过礼之后便道:“冯家上下已按旨搬离,如今只有家主尚在家中,他有些父女之间话想要与县主说。”
此前三番四次来催,冯家求情耍赖就是拖拉着不搬,现在这般倒是出乎容可预料。
老仆躬身再请:“请文安县主随老奴来。”
容可点了头,想了想对忠直吩咐:“你请六皇子去别处坐坐,四下想逛逛也好。殿下不是对我们的猪圈好奇么,你带他边逛边讲讲。”
她交代着,并未瞧见一旁垂眉耸眼的老仆忽然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未等忠直作答,老奴道:“岂敢慢待六皇子,请六皇子一道去厅中坐坐。家中虽都搬空,总还有一二人侍弄茶水。”
容可想着谢咏一个小孩子走了这一路应该累了,便点头同意了。两人跟着老仆一路往府里去,随从家丁都留在正门外,进了二门后谢咏的随从也被请去在旁耳房歇脚,绕过花园进到正堂,容可和谢咏身边只剩下忠直等三四人。
老仆借故要去请冯正,出了门却换上一副狠厉面孔,推开另外一道门,朝上座禀告:“六皇子也来了。更好,有皇子和文安县主在手,不怕端王不罢手,按计划动手,全都拿下!”
话音一落,漆黑的屋内亮起一片刀刃的寒光。
原来,冯正今日阖家搬出不过是掩人耳目,他并非是认命,而是营造假象迷惑容可及谢洵,为的是绑架她威胁谢洵。而在背后筹划这一切的,就是当朝太子谢珉。
如今京中的形势,他与谢洵已是水火不容。谢珉不愿意在东宫韬光养晦,于是打算先发制人,绑架容可钳制谢洵,一举逼宫,令天佑帝让位。
所以今日在此的也并非是冯正的家仆,而是谢珉养在东宫的死士。
话说回容可这边,那老仆离开不久就带着四个小厮上茶,口称冯正准备片刻就来。
“请县主先用些茶。”老仆道。
容可点了头却不动,她喝茶一定要配点心,酥皮软馅应季的小点心最好,没有的话配些果脯、坚果一类也好。这样奉一杯清茶,她闻闻茶香就好。
容可不喝,谢咏一个小孩子更不爱喝茶了。两人端坐不动,老仆又催了两次,容可心中奇怪,蹙起眉头去仔细看他。
老仆被瞧得埋下头去,头越埋越低,忽然一抬手,冲两旁的小厮喝道:“动手!”
说罢,老仆就从袖中抽出匕首向容可刺来,其余的四个小厮也全扯下伪装,拿出武器。
容可将面前的茶一泼,扯住谢咏往后撤。老仆未能在第一时间将他们擒住,再要上前就被忠直挡住了。
忠直将茶碗一摔,横身挡在容可谢咏身前,冲门外高喊:“有刺客!!!”
老仆嗤笑一声,抹去面上的茶水,道:“阁下是喊不来人的,我等早早就筹谋好一切,县主带来的家丁此刻已经在黄泉路上了。我劝县主和六皇子还是乖乖随我等走一遭,少些挣扎,也免收皮肉之苦……”
话未说完,他身后就响起响动,跟着的六个死士惨叫着到底。还不及他回头看,滴血的长剑就横在了脖侧。
谢珉坐在昏暗的宫室里,桌案下首站着的是冯嘉妙的表兄,半盏茶的功夫前他带来消息,一切都如计划般顺利,甚至更好,他们擒获了文安县主和六皇子,并将两人转移到了城郊的庄子中。
如今这皇城里只剩下两位皇子,他和谢洵,而他的手里握有令谢洵无法反抗的武器。
黄昏将尽,宫门就要关了。按照宫规,在外建府的成年皇子必须在宫门下钥前出宫。
“依计行事,端王车驾一出宣武门就动手。”谢珉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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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太子伴读表兄的庄子。
夜已经很深了,庄上灯火通明,鸠占鹊巢的容可一行人并未休息。忠直命人沏了酽酽的茶来给众人提神,谢珉才喝了一口,整张包子脸都皱起来,容可看着他这幅可怜小模样,忍不住偷笑出来,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放松片刻。
今夜,谢洵就要与太子分出胜负。
容可坐在此处,心如同悬在刀尖上,尽管知道他们已经占尽先机,仍还忍不住担心,毕竟他们面对的可是太子,是原著中的男主角。
忠直在旁道:“我这就让人给六皇子换些牛乳来,再上些果子。小娘子也莫要太过担心,殿下早早为您备下护卫,就料到东宫会有这一手。我们早防着他了,就怕他不动手,动了手,就等着被收拾。”
“我不担心。”
他们能够改变命运一次,也能够改变第二次。
她相信谢洵。
容可端着茶盏,沉思着顿了顿:“我只是再想,今夜结束以后,容记未来的发展或许要变一变了。”
忠直拍手笑道:“这是自然,今夜之后京都就换了一片天地,小娘子想做什么变做什么,再无什么能束缚住你的手脚。”
茶盏汤色沉沉,容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他们在庄上从日尽西山等到次日晨光熹微,终于等到宫中传来消息。
锦衣卫千户陈佑亲自骑马赶来:“昨夜废太子逼宫,如今乱军都已伏诛,臣奉端王殿下之命,来接小娘子回京。”
他翻身下马,纹着银鱼的袍脚被血浸成黑色。
容可随陈佑回京,一行人进了城门,陈佑护送谢珉回宫,分道扬镳前陈佑策马来到容可的马车前。
“殿下让我给小娘子带句话,他这几日且要在宫中处理事务,待一切收拾妥当,便来见小娘子,让您在家中等他的消息。”
忠直把这话学了回去,家中上下都暗中雀跃,想着太子倒台,谢洵必将是这天下唯一的主人。
“……必然是要迎小娘子入宫做娘娘去。”
他们都这样猜。
就这样又等了十数日,日子转到月十五,宫中大朝会后,一身紫袍的慧光来到容记,他上门找来忠直:“我奉殿下之命来请文安县主入宫叙话,小娘子呢?”
忠直苦起脸来:“小娘子不见了。”
“什么叫做不见了!小娘子能跑去哪里?”
跑出城了。
容可并不想要入宫做娘娘去,所以那日送走陈佑以后她就一直暗中准备离开,今晨一早支开忠直,便带上细软,与容母和大花驾着马车离开京都。
此刻已经离开京都百里地了。
马车跑在官道上,道上的车水马龙,她们很快就会消失得了无踪迹。
容可放下车帘,抱住了容母的胳膊:“阿娘,我做出这样的选择,宫里的娘娘,容记的钱财,全都抛下了,你会不会怨我?”
容母笑着给她梳了梳鬓发:“那些都是你自个挣来的,如今要抛下也由你做主,总之我们娘俩在一起,你过得开心,娘就开心。”
“正是!千金散尽还复来,将来我还能挣出一个容记、一个可记。”
“就是一点可惜,端王殿下对你那般好,寻常人家也少见这样的郎君。”容母叹道。
趴在她肩头的容可也沉默了,她能再挣千金,可千金万金也再换不来一个谢洵了。只是……
“我爱谢洵,可是我不能抛下自由和理想去爱他。我们各有各的路,现在就是分手道别的时候……”
“既是道别,为何一句话也不留?”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的马车外,忽然想起来谢洵的声音。
容可心头一震,掀开车帘,拦在车前的不是旁边,正是谢洵。
他穿着尊贵无比的朝服,紫袍玉带八珠冠,比太子朝服更胜几分。只是他策马匆忙赶来,袍袖纷飞,冠也歪了些许。
容可被他看来的目光一烫,不敢再看,醒过神来四下一望,提醒道:“此处在外,殿下莫再开口……殿下做什么!”
她话未说话就人就腾空了,竟然在车头上被谢洵拦腰抱上了马。
谢洵带着容可策马狂奔,她的惊呼都散在风里。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好好问一问你,为什么不告而别?”直奔出十数里,周遭逐渐无人,谢洵才放慢了马的速度。
容可沉默了一会:“我以为,殿下发现我离开,便会懂了。”
谢洵叹了一声。
他策马到无人的溪畔,把人从马上抱下来,却也不松手,仍容可如何挣扎也不松开。
“让你等我的消息,怎么不等呢?”
“殿下明明已经懂了我的心意,还要我等什么消息?”容可挣不来他的手,也偏过头去看溪水,就是不再看他。
“今日朝会,父皇已经下旨禅位与谢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