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郡主抬眸不知找些甚么,侧首间露出一点极纤细修长的颈侧:“楚锡。”
一旁葱郁的松枝间伸出一双手,递来一柄刻着临王府铭文的匕首。
白偏墨在一旁看他们打着哑谜,在傅长凛冷得要冰冻三尺的眼神里揉了揉小郡主沾着飞雪的发顶。
他接过楚锡手中的匕首拔出半寸,薄如蝉翼的刀刃在白雪辉映之下闪着冷光。
见血封喉,是把极上乘的刀。
傅长凛手腕一翻将那柄匕首收回袖中,深漩且意味不明的目光冷冷扫过白偏墨碰过小郡主脑袋的那只手。
偏偏这位爷毫无畏惧,指尖点了点小郡主脸颊的软肉问道:“糯糯有何安排?”
这是无声接纳了傅长凛加入的意思。
小郡主扣住他的手腕,取过那柄匕首收进袖中。
她极为隐蔽地将那六个哨点环视一遍,一面解开雍容流丽的披风,一面压低声音吩咐道:“东西南北四面便由你、我、明同、楚锡分别负责。”
小郡主回过头去,看似征询道:“傅相与陆十大人便分别对付远处树梢间的两位,您意下如何?”
傅长凛目视着这位极畏寒的小郡主丢开了日日不离身的斗篷,音色暗哑道:“好,速战速决。”
小郡主握了握匕首,拔开刀鞘朝刃尖轻吹了口气——这是种极为古老的小小仪式,意为破釜沉舟的勇气与凯旋的祝愿。
她合上刀鞘藏回袖中,淡淡道:“午时将至,便以午时的更声为号,一击毙命,不容失手。”
她收窄了袖口,转身才踏出半步,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牵住。
傅长凛自己似乎也惊愕一瞬,干涩道:“对方实力不俗,糯……郡主当心。”
这六个哨点相隔实在是远,又藏匿隐蔽。
一旦突生变故,打草惊蛇事小,他却未必来得及护她。
小郡主挣开他的手,嫌恶地掬来一捧雪擦净了手,学着他曾经冷厉而薄情的笑:“傅相的好意本郡主心领了,只是男女有别,望您自重。”
她平日里虽娇惯,武功却不弱,又跟在傅长凛身边受他耳濡目染,最知道如何无声却干脆地杀人。
六人迅速散开,在这片繁茂葱郁的松林间无声潜行,沿着各自的方向如鬼魅般靠近。
小郡主攥紧了匕首,小心翼翼收敛了气息潜伏于林间,透过劲松茂密的枝叶窥视着不远处正无所事事的蒙面人。
她大致估算了距离,这样的位置恰可借力一跃直逼那人喉管。
大约是近些日来藏匿于国公府的日子太过安宁,对面警惕性并不很高。
午时的更声如约而至。
近乎是同时,六个方向霍然无声杀出六名不速之客,手起刀落干净凌厉地解决了西殿外严守的六名暗客。
一剑封喉。
尸体深深栽进足有一人高的积雪中,声音轻到几近于无。
暴雪如鹅毛般纷纷扬扬,不过一呼一吸之间便又覆上了新雪。
六人无声靠近西殿。
这处殿阁实在闲置太久,连门锁都已遍布斑斑锈迹,在这场暴雪中冻成了冰疙瘩。
殿内藏匿之人竟没有破坏门锁。
小郡主烟眉一蹙,绕指南面的轩窗外时,忽然察觉到窗内有一道刻意收敛的呼吸声悄然靠近。
她瞳孔骤缩,一时顾不上旁的,揪过身边之人按头蹲下,极隐蔽地蜷缩在窗台底下。
不过片刻,那道呼吸声已然临近窗口,将轩窗打开一条极为狭窄的缝隙向外窥探。
她紧按着身边人做了个屏息噤声的手势,抬眸正对上傅长凛深漩含笑的目光。
小郡主顿时想要收回放在他颈侧的手掌,却碍于头顶便是那要捉的翁中之鳖,唯恐打草惊蛇。
颈侧触感冰凉,傅长凛微微偏头,拿下颌夹住她冻得泛红的手背,用体温体温暖着手。
他何曾将颈侧这样的命脉随意示人,如今替这娇气畏寒的小郡主捂着手,竟只觉得甘之如饴。
颈间激得人浑身寒毛直竖的透骨凉意都似乎化作融融的热,暖到他心里去了。
轩窗只打开一跳细缝,竟已有滚滚的热气化作白雾,悄无声息地逸散在外头的冰天雪地里。
这点烟火气在处处透着荒凉的西殿极为扎眼,殿内之人显然一样意识到了这一点,匆忙阖上了窗。
呼吸声还未走远,二人依旧僵持着。
殿门的铁锁完好无损,这批人显然不是从正门进来的。
楚流萤在脑海中飞速复盘了西殿的地形。
此处三面铺满了国公府特有的石砖,唯独背面临近国公府围墙,墙外便是西郊。
最大的可能,便是自墙外一路打通至西殿内部,在借着暴雪与西郊的荒芜遮掩行迹。
这批人过冬的物资,大约便是从墙外那处极难寻觅的入口送进殿中的。
依夫子所授,这便叫做暗度陈仓。
今日江彦成出现在白老国公寿宴上,大约便是借此机会与季原互通情报。
待那道呼吸声走远,小郡主冷冷撤开按在他颈侧的手,暗含警告地瞥过他一眼。
傅长凛倒实在是体质惊人,颈侧的温热近乎暖化了她整只右手,而握刀的左手仍旧冷得僵硬。
两人默契御起轻功翻出围墙,去找那直通殿内的入口。
外面放哨之人必定有约定的换岗时间,想要要悄无声息地连窝端掉这批人,需得瓮中捉鳖,且速战速决。
白偏墨已在墙外寻觅了许久,却始终一无所获。
傅长凛竟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只手炉来,放在小郡主掌心:“暖暖手罢。”
小郡主烟眉微蹙,尚未来得及开口说些甚么,白偏墨忽然凑上来,捧起她纤细的双手拢在自己掌心。
他全然无视背后凛冽锋利的杀意,俯身道:“手怎么这样凉?”
陆十匆匆赶回来回禀时,正撞见这位曾差点做了傅家主母的小郡主当着傅相的面与别人手拉手。
而傅丞相正拨弄着那枚朝中无人知其来历的扳指,眸色深深不知酝酿着甚么。
贺二公子杀不得,这位国公府的独苗苗比贺二更杀不得。
陆十音色极低道:“主,入口找到了。”
那入口在一片极为空旷的雪地上,方圆一丈之内毫无任何标志,难怪皇家的官兵掘地三尺也未能找得到。
这暗道极狭,陆十与楚锡拔了剑走在最前面,明同紧跟其后,接着便是国公府的独苗苗白偏墨与他怀里护崽一样守着的小郡主。
傅长凛默然跟在最后。
丞相府的杀手已临时接了命令飞奔而来。
一部分潜伏于西殿四周,凡跃窗出逃者格杀勿论,另一部分便跟在傅长凛身后直杀入殿内。
陆十出剑极快,沿途已杀定点的守卫十余人。
这道中大约是进了寒气,连带着土壤都冻做了冷硬的冰,接近那点光亮时终于微微融化,偶有极低渗水落下。
正前方忽然有人一把掀开那块掩着出口的布帘,口中嘟囔道:“怎么这么慢才来?”
第29章 遇险 你我就此两清了罢
话音未落, 瞬间便被陆十斩于剑下。
小郡主被白偏墨半拎着出了暗道,扑面便是一阵裹挟着烟火气的热浪。
殿内不仅燃着炭炉,甚至在炭火上支起了铜锅, 正咕嘟咕嘟地涮着羊肉。
衣食住行一应俱全,大约是算准了国公府戒备松懈, 这西殿弃置十余年, 根本毫无防备。
难怪方才那人一开轩窗, 便飞快地有浓白的水雾弥散出来。
剑光在炉火的映照下镀上一层冷冽骇人的锋芒。
殿中围坐的众人筷子一顿,傅家的杀手已形如鬼魅般杀了进来。
不过几个刹那便与殿中持械的叛贼厮杀做一团,满殿的惊叫与混乱尽皆被掩没在高檐之内。
前厅缭乱的丝竹与笙歌间或逸散进来, 仍旧一派歌舞升平的模样。
想来是不曾有人留心到这场隐秘而血腥的屠戮。
只要今日这场乱子瞒得住,白老国公便不必再被牵连进朝堂权争之中。
小郡主不过出神一瞬,一枚飞刃霍然直指她眉心而来。
她骤然闪身,正要躲开那枚闪着冷光的漆黑杀器,却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猛地一扯,狠狠撞进一个陌生的怀抱。
近乎是同时,一柄长剑飞来瞬间击落了那枚暗器,以极为凌厉刁钻的角度错开小郡主方才所站之处,狠狠钉进了墙中。
剑柄上流穗轻摇, 正是傅长凛最惯用的佩剑。
“糯糯,没事吧。”
楚流萤抬眸, 正对上白偏墨担忧的目光。
他将这从小纤弱又娇气的小郡主护在怀里,像是捧着某种易碎的珍宝一样温柔且无奈道:“刀剑无眼, 小心些。”
楚流光亦时常这样无奈却纵容地数落她。
白偏墨虽是她的表兄, 却因着少年从军,小郡主自十岁起便再没有见过他。
而今这样的熟稔温然的关怀倒是瞬间消解了不少小郡主对他的生疏之感。
她才躲过那要命的一击,惊魂未定间开口竟不自觉夹杂了一丝颇为抓耳的江南语调:“谢谢哥哥。”
微微上扬的尾音如羽毛一样轻轻扫过来, 白偏墨耳尖一红。
身后傅大丞相霎时间钳住那暗客脆弱的脖颈,劲瘦修长的五指骤然收紧,咔吱一声捏碎了他的颈骨。
掌心卸力,那人便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一般滑落在地上,再无半点生息。
这样的亡命之徒哪个不是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其手上冤债不知凡几,自然万死难辞其咎。
只是傅相手法狠辣如斯,一时间倒令白偏墨乍然生寒。
仿佛这位傅相要捏碎的并非旁人的脖子,而是他的一样。
小郡主蹙了蹙眉,扫过一眼地上那具面色青紫死相狰狞的尸体。
她生于皇家,虽鲜少沾染人命,却一样见过形形色色的刺客逆贼以各异的姿态倒在她面前。
只是从没有任何一个,像今日这样简单而粗暴。
傅长凛显然动了真怒。
他晦暗不明地扫过一眼小郡主单薄的左肩,并未开口说些甚么。
那里曾有一道贯穿肩胛的伤口。
白偏墨将人半抱着护在怀中,实则恰到好处地留出了一段距离。
他自知男女七岁不同席,因为万分敬重地与这不开窍的小郡主隔开了一寸,并未肌肤相贴。
只是他位置实在巧妙,背对着那位面色冷冽的丞相爷。
从傅长凛的角度看,赫然是他将这温软漂亮的小郡主抢了去,扣在怀里不肯撒手。
小郡主仍旧不明所以地含着乖糯的江南口音问道:“你笑甚么?”
全然无视了那位隐怒的傅大丞相。
白偏墨音色温润道:“笑你官话依旧说得不伦不类,跟儿时似乎没甚么两样。”
小郡主面色一僵,一时间颇为难以置信道:“我?官话不伦不类?”
这小祖宗幼时勤恳好学,常被夫子夸赞是国子监近十年里最出色的娃娃,何曾受过这样的评判。
她霎时间郝然,拂开白偏墨虚虚护在她肩头的手臂,不乐意在外人面前露了怯:“我不过是一时未留心罢了,京中官话有何难学。”
字正腔圆。
傅长凛心头重重一撞。
从前小郡主似乎总有层出不穷的法子逗他开心。
那日天和城第一场北风卷起时,小郡主照例抱着药膳连同江南快马加鞭送来的药材来看他。
傅长凛有一身的暗伤,每逢风雪日便要钻心蚀骨地疼上一阵。
分明他全然耐得住,小郡主却总似疼在己身一样,泪眼汪汪地守着他。
待这小哭包长大了些,不再动不动便抽抽搭搭地抹眼泪,却一样想尽办法逗他笑一笑。
彼时那篇《施氏食狮史》【注①】他确然半个字都没听懂,但那点淡然的笑意却实实在在地印在了心底。
小郡主拿带着严重江南口音的官话,将这段拗口令诵得活像是只烧开的水壶一样,只有嘶嘶的气声。
见他终于笑了,才乖软温糯道:“笑一笑,便不疼了。”
却原来,她其实说得一口并不很差的官话。
傅长凛深深望一眼神色娇矜的小郡主,已然如鲠在喉。
他曾漠视过多少这样温热赤诚的真心。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傅家的杀手已将这西殿中所有逆贼全部拿下。
身后陆十提剑回禀道:“主,已确定是季家的窝点,只是……季原并不在其中。”
傅家的杀手已翻遍了整个西殿,搜出了大量有关季家的文书,连同季原的心腹都在这殿中被生擒。
那日立冬宫宴上,照老祖宗的规矩,朝中上下凡有一官半职者便皆应到场。
何况季原彼时官居太常寺卿,专司宫中祭典,更加没有理由缺席。
那时傅长凛早已拿捏死了他季家通敌的罪证,差一步便要当众揭发他的罪行。
季原为窜逃出宫,竟在金殿中埋藏火药,以虚张声势,引得皇宫中禁军大乱人心惶惶。
待众人发觉中计时,他早已带着心腹逃得不见踪影。
朝廷通缉多日,不料季家如此胆大包天,近乎要在这国公府内扎根了。
广殿之中浮尸遍地,殷红的血迹如秋叶上纵横的脉络一样交织蔓延,在炭火的蒸腾下逐渐升起浓郁的腥味。
小郡主蹙了蹙烟柳一样的黛眉,身侧忽然有人递来一枚极好闻的香囊。
她错愕地侧首望去,那只骨节分明劲瘦有力的手便将香囊凑到了她鼻尖。
味道并不浓郁,反倒是冷冽轻薄的古旧木香,仿佛混着江南温绵的细雨朦雾一般,透露出别致的深漩与神秘。
倒是很衬这位冷厉寡言的傅大丞相。
他像是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小郡主一般,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被他敏锐地捕捉到。
这样的本事用在公堂之上大约必定断案如神。
小郡主被他盯得生气,抬眸嗔怪地瞪他一眼,正要退开一步时却忽然瞧见了那枚香囊上绣工蹩脚的乌篷船。
旧时江南女子多时兴为心上人手绣香囊,是件极风雅烂漫的事。
只是凡俗人家的姑娘多绣花草,犹以各色的并蒂莲花为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