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要将这堆华而不实的物什一并收了堆进库房里,却忽听得傅大丞相吩咐道:“不必收着,放进本相书房便是。”
老主簿难以置信地瞥过他一眼,迟疑道:“这……”
瓷器瓶底尽皆烙着临王府的名章,书房又是平日里接见心腹之地。
纵是陆十那样波澜不惊的性子,瞧见这样的架势怕也要暗自咂舌罢。
傅长凛背着手,眼角眉梢皆含着淡然:“照做便是。”
父亲手揽大权四十载,不也常被母亲揪着耳朵赶出房去。
小郡主赏的,不算跌面。
他的小月亮过得舒坦便好。
小郡主因着暴雪出不得门,如乔便干脆抱着琴搬来了临王府,日日陪她解闷。
贺恭有心逗这整日里郁郁寡欢的小郡主开心,便时常讲些民间的奇闻异事。
小郡主自幼受皇室教养,学的尽是兵法策论纵横之道,帝王之术。
市井之间聊以娱乐的玩意儿近乎一概没有碰过,乍听时颇觉得新奇。
只是贺恭目的性实在太强,小郡主全然无心与贺家联姻之事。
在他第三次下了拜帖时,被楚流萤诚恳而坦荡地回绝了。
那封拜帖被老管家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贺恭却似乎早已有所预料。
他孤身立于临王府门外守望了片刻,含笑将那摞他自各处收集来的民间志奇志异话本交到老管家手中,请他带给小郡主。
她自幼受的是皇室正统教养,三岁起跟在傅长凛身边,耳濡目染的亦是朝中尔虞我诈,和他杀伐果决的手段。
傅长凛曾教给她许多东西,却从未花过心思逗小郡主开心。
莫说话本,连京都里风靡一时的斗蛐蛐都未见过。
如乔在一旁瞧着手捧话本双眼发亮的小郡主,心底五味杂陈。
她拈了块精致秀气的点心喂给这打小竟没看过话本的小可怜,温柔道:“躺着看仔细眼睛疼,我来念给郡主?”
小郡主便抱着那只长大了许多的奶猫,乖巧地将话本递到她手中。
这样的神仙日子自然未能持续太久,月底便是白老国公白衡远的七十五岁寿辰。
临王楚承带着妻儿到白国公府赴宴时,正巧在府门外撞见了同样来为白老国公祝寿的御史大夫贺允。
贺允身后,正跟着他的两个嫡子,贺洵与贺恭。
楚承待这个游手好闲的贺家二公子虽没甚么好感,却亦说不上厌恶。
他颔首受了贺恭的礼,冷眼看着他含笑迎上了他的小女儿。
贺恭微微俯下身,蔓延清浅温和的笑意,仿佛那日被小郡主拒之门外的不是自己一样:“郡主,那日送去的话本可看完了?”
他凑得并不很近,只是从背后某个角度看来像极了极为亲密的一双璧人。
傅长凛一袭玄色锦衣华服,携礼来时正撞见这极刺眼的一幕,以及贺恭亲昵温柔的问候。
第26章 表兄 凭十二年的冷厉与轻慢么
小郡主一时不习惯这样亲密的距离, 矜持而冷淡地向后退了两步。
她扬起清隽的笑意,礼数周全地答道:“还未看完,民间志异果真有趣, 贺公子有心了。”
傅长凛脚步一顿,浑身躁郁的怒气忽然熄了火。
小郡主也常如这般费尽心思哄他开心。
傅长凛十五岁初为丞相, 朝中多方势力蠢蠢欲动, 又正逢傅鹤延退官放权, 正是腹背受敌之时。
他少年功成,官拜丞相时,不过初初崭露头角。
皇帝虽有心栽培, 奈何手无实权,只得放任这淡漠寡言的少年孤身一人陷在朝野间深不见底的泥潭里。
要成就一个可在这乱世中一力执掌风云的定海神针谈何容易。
傅鹤延着实心狠,干脆了当地放了权,冷眼看着自己的独子,在群狼环伺中硬是凭着一身的狠戾与傲骨杀出了一条血路。
攘外安内,问鼎权巅。
这位一生无功无过的皇帝虽无治世之才,却倒是深明大义。
傅家三代为相,权势根深蒂固一手遮天,倘若当真有称帝之野心, 四十年前便可反了先帝自立为王。
何况傅鹤延一生赤诚恭谨,为这个王朝耗尽了毕生的心血, 忠心可鉴。
只是皇帝自觉年迈,太子却是个难成大器的庸才。
倘若他百年之后, 无人制衡朝堂各方权势, 只怕楚氏江山未必能够得以保全。
他要在崩逝前,为太子谋一条生路。
彼时小小年纪便已然展露出惊艳锋芒的太子伴读,傅氏的独子, 自然便成了最佳的人选。
傅长凛果然不负众望,在无穷无尽阴暗污秽的权争中练就了一身的智谋与铁血。
虽孤绝桀骜,却亦如皇帝所愿,成了名副其实的定海神针。
可惜少年傅丞相将将收揽重权安定朝纲,在这乱世洪流中稳住了脚跟,太子便因先天里带来的顽疾病逝了。
傅长凛自此彻底孤立无援,深陷朝堂永无止境的血光与阴谋间,举步维艰。
那段日子简直是他每每午夜梦回时都以为此生难以脱身的泥潭,是不见天日的深渊与永夜。
小流萤彼时不过六岁,却似乎格外敏感地意识到他浑身的阴郁与冷厉。
她开始格外殷勤地来往于丞相府,献宝一样把自己四处搜集来的新鲜玩意儿捧到少年傅丞相面前。
那盏形状可笑的烛台曾十年如一日地摆在傅长凛床头。
他近乎整日埋在齐人高的文书间,陆十递上来的每一条暗报都需过他的眼。
小流萤便呼哧呼哧爬上一旁的软榻,抱着腮帮子陪在他身边。
又或搭着小板凳替他研磨,在他放下笔拧紧眉头按着额角时小碎步跑过去给他揉着手指。
傅长凛斟酌对策时从不避开这个白软漂亮的小团子,生杀去留,阴谋诡计尽皆赤/裸裸地摆在她面前。
小流萤生在皇家,又受他耳濡目染,懵懵懂懂间初次窥见了朝堂的血腥与晦暗。
纵然只是冰山一角。
傅长凛开始如杀神般夜出,又踏着破晓的第一缕晨曦满身血气地回来。
最严峻的那段时光,似乎每夜都会添些新伤。
小流萤便干脆搬来了丞相府。
府中有人调侃她活像是傅丞相的小童养媳,她亦不甚在意。
只是每晚如监工一般盯着傅长凛老老实实上药,捧着他覆满薄茧的粗砾手掌问他疼不疼。
小郡主开始勤勤恳恳地练剑习武,像是要用尽全力踮起脚来,以平等的姿态与他并肩站在一起。
可惜她年纪太小,才勉强认全了字,哪里有能力插手朝堂权争呢。
小郡主便在少年傅丞相偶有闲暇时变着花样逗他开心。
仿佛每日瞧见他能笑一笑,是件天大的事。
傅长凛花了整整三年血洗整个朝堂,全然改换局势,以极尽狠戾铁血的手段将天和城皇亲贵胄尽数踩在脚底。
成了真正的无冕之君。
那段行差踏错一步便从此万劫不复的日子实在太苦。
临王府虽与相府联姻,却碍着皇室血脉这一层身份,不能向任何势力伸手。
傅长凛咬着牙一肩扛起傅氏,小郡主便成了这无边苦楚里唯一的一点甜味。
如长夜里照破浓云的月色,如这段陌路穷途里不可多得的丝缕天光。
傅长凛完全习惯于她周到而无声的陪伴,而不需报以分毫的回馈。
市井皆说他如杀神一般冷冽绝情,心狠手辣,傅长凛从来一笑而过。
一个上位者如没有这样的狠戾与铁腕,如何安立于这权欲横流的乱世。
他的小郡主乖软知礼,于谋略权争之事向来一点就透。
这名利场中多少逢场作戏,都是逼不得已罢了,傅长凛一概视为小郡主该懂,从不花心思多做解释。
何况她每日都是轻快开心的模样,似乎完全不需要他费尽心思去取悦。
乃至于最后,竟对她轻慢至如斯地步。
不远处贺恭迎着小郡主温和而真诚道:“郡主喜欢便好。”
原来寻常人间的小女儿合该是如此捧在手心里宠爱的,而非跟在他身边受他淡漠薄情的磋磨。
傅长凛忽然间竟没有那样热切地想要抹杀掉小郡主身边的追求者了。
他与小郡主朝夕相伴十二年,晓得她此刻是怎样真心实意的愉悦。
傅长凛定定描摹着她唇角清浅动人的笑意,一面暗自欣慰,一面却如鲠在喉。
他有甚么资格,居高临下地要求小郡主的宽恕与谅解。
凭十二年的冷厉与轻慢么。
傅长凛收敛了容色,一袭玄色广袖锦袍英俊冷隽,不动声色地行至临王楚承面前。
他不卑不亢地向楚承略一作揖,谦敬道:“临王爷。”
临王府在朝中保持中立多年,此刻无论如何不能拂了傅丞相的面子。
楚承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并不欲开口。
傅长凛却侧眸将目光投向了与贺恭攀谈正欢的小郡主,关怀道:“近来天和城暴雪,小郡主身子可还好?”
楚承极为怪异地抬眸瞥过一眼,有些不解这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傅丞相为何突然一反常态。
他谨慎而冷漠地回道:“劳傅相挂心,府中侍人周到,小女一切都好。”
楚流萤闻声回过头来,正于傅长凛四目相对。
小郡主从前爱极了他这副风华无双的相貌,觉得每一寸都合极了她的心意。
如今看依旧觉得清贵冷隽,却没了那一腔蒙蔽心智的热情。
傅长凛似乎终于恢复了他一贯的风轻云淡与运筹帷幄,向楚流萤施礼道:“小郡主。”
他抬起眼来,露出一双深漩而温柔的黑眸。
楚流萤矜贵而疏离地回了礼,还未来得及开口,忽然被一道男声打断。
“糯糯,站在外面竟也不畏天寒了?”
小郡主愕然回过眸去:“偏墨哥哥?”
傅长凛眸色一暗,才强忍下钝痛的心脏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一攥。
白偏墨是而今白老国公的嫡长孙,小郡主青梅竹马的表兄。
傅长凛一生中动过最大的怒气,大抵便是在那场与白偏墨的争执中。
幼时白偏墨某日随其祖父白衡远入朝时,远远瞧见了傅长凛身后水灵漂亮的小流萤。
他一时间惊为天人,三步并作两步凑到小流萤面前:“不知这位姑娘名讳?”
白偏墨只比小郡主大两岁,彼时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
小郡主模样周正地行了礼,答曰:“郡主映霜。”
白偏墨霎时间眉开眼笑:“原来你便是映霜郡主,说起来,我还是你的表兄呢。”
他忍不住搓了搓小郡主圆软漂亮的脸蛋,将人揉得泪眼汪汪,还要恶劣地逗她道:“自古讲究亲上加亲,我去求陛下为你我指婚如何?”
话音未毕,傅长凛的拳头已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两人自此结下梁子。
后来白偏墨从军北行,便鲜少再有机会与小郡主接触了。
今日白国公七十五岁寿辰,他回府倒在情理之中。
傅长凛微敛下颌,矜持而淡漠道:“白公子,别来无恙。”
白偏墨扫一眼早已笑僵了的贺家二公子和喜怒莫辨的傅大丞相,心下了然。
他幼时顽劣,总喜欢逗弄小流萤,将人惹得直掉眼泪。
而今年纪渐长一些,又经军中历练,早已过了轻狂的年纪。
只是傅长凛下聘当日退婚之事,实在是嵌进楚白两家人心头肉里的一根刺。
他拱了拱手温然周正地向傅长凛行礼道:“傅相,多年不见,愈加风光了。”
四目相对时擦过锋利的刀光,白偏墨寸步不让地挡在小郡主身前,谢庭兰玉般微抬起脖颈:“来者是客,明同,恭迎丞相入府罢。”
傅长凛一时近不得小郡主的身,只得眼睁睁瞧着他替小郡主拢了拢斗篷,撑伞遮去风雪,拥着她入了府门。
那名换作明同的小厮闻言恭敬接过傅丞相身后贵重的贺礼,引着他从另一道进了国公府的正厅。
贺恭淡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满不介怀。
今日宴饮盛大,近乎揽括了天和城中大半的权贵。
白家两个嫡女一个贵为皇后,一个嫁入临王府做了临王正妻,可谓一时盛极。
席中傅长凛端坐客位,眸色沉沉地拈着酒樽,冷眼直盯着白偏墨与小郡主谈笑风生。
身后白鹰忽然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低声回禀道:“相爷,今日江彦成与他的夫人也在宴上。”
傅长凛指节微微用力,不动神色道:“盯紧,别让他做任何手脚。”
小郡主余光瞥见白鹰一闪而过,忽然有种诡谲感爬上心头。
身旁白偏墨托着腮,意味深长道:“糯糯,往那边瞧。”
小郡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正瞥见树影间一道陌生的黑影一闪而过。
她打了个隐晦的手势,楚锡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白老国公已然不问朝政多年,倘若有人胆敢在此时节无端生事,临王府决计不会善了。
第27章 西殿 算上我,六人足矣
今日宴上帝后并未出席, 只是吩咐元德带着盈箱累箧的贺礼来为白老国公贺寿。
国公白衡远乃是前任御史大夫,自多年前卸任后便已远离了朝堂权争,此后便赋闲在家, 从此不问朝政。
这朝堂本就是一方深不见底的泥潭,多少人穷其一生都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能就此退隐独善其身, 实在是难得的福分。
若今日宴上再掀风云, 只怕国公府自此又要沦陷其中。
临王府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当年真正的杜云似乎一直寄养在江家,及笄之后便一刻不缓地嫁予了江彦成为妻。
杜云在江家寄住之事瞒了许多年,除去江家几个心腹, 近乎无人知道。
尔后江彦成八抬大轿将人娶进了门,对外称其是游历时邂逅的孤女,名唤刘芳意。
这一招偷梁换柱可谓是天衣无缝。
季月淞冒充杜云潜入傅家,窃读了当年堪为无上机密的百官秘册,逃出去后大约便已立刻默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