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近半月皆在城郭练兵场监督将士训兵,今日才来得及赶回,如今积压了许久的账亦是时候清算了。
傅鹤延自衣袖里取出了那副骨鞭,漠然吩咐道:“照例,到祠堂去跪。”
这是要上家法的意思。
傅家祠堂里香火不绝,摇摇红烛映照着错落有序的灵位,在碑牌间投下一片斑驳摇曳的光影。
傅长凛跪在宗亲灵位面前,面不改色地受下了一鞭。
傅鹤延高高扬起骨鞭,口中述道:“与临王府的婚事乃陛下金口御赐,你下聘当日毁约,是为不敬。”
破风声呼啸而来,又一鞭狠狠抽在背上,玄色长袍上瞬间泅出一道深色的湿痕,约摸是见了血光。
傅鹤延下手毫不留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你却弃未婚妻于不顾,是为不诚不孝。”
第三记鞭子落下时,林晚涧终于闻讯赶来,在祠堂门外赫然瞧见这一骨鞭响亮地抽在傅长凛背上。
傅长凛咬牙忍着,硬是没哼出半句痛来。
林晚涧听得傅鹤延念道:“毁人姻缘,是为不义之一。”
“逼迫良臣,是为不义之二。”
“手握权柄却不思为民,是为不义之三。”
一记狠过一记的骨鞭交错抽在他劲瘦笔挺的后背。
傅长凛咬着牙受下这不遗余力的十鞭。
傅鹤延扬手还要再打时,忽然被一只柔软纤细的手凭空拦住。
林晚涧瞧见他早已晕开大片血迹的后背,喉中微哽道:“长凛已长了教训,权且放过他这一回罢。”
傅鹤延对上夫人那双含着闪闪泪光的双目,终究没能再下得去手。
他命人收了骨鞭,自鼻孔中冷哼一声,丢下一句“自去反省”,便拥着林晚涧出了祠堂。
傅长凛微颤着吁一口气,一语不发地自祠堂冷硬的地面上站起身。
背后早已焦急候着的白鹰忙冲上去搀扶,却被傅长凛不轻不重地推开了。
他就这么一袭玄色长袍,身量修长容色冷隽地一步一步踏入冰天雪地之中。
傅鹤延一向极为严苛,为了扶正这么个天资卓绝的孩子,近乎隔几日便要上一顿家法。
傅氏家教森严,家族更是世代忠良。
傅长凛幼时便凭借煊赫的家族被选为太子近臣全力培养,因故更不能有半点蓬勃野心。
少年傅长凛便时常因着桀骜孤绝又手段冷厉,吃过不少顿家法。
只是那时总有个乖软漂亮的小跟屁虫,在他身后抱着满怀的金创药,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这终究是傅家家事,且总因傅长凛孤孑傲慢不服管教而起,小流萤不敢去拦,亦没有立场去拦。
于是这么小小一个打江南来的漂亮团子,抱着楚锡快马加鞭从王府取来的御用金创药,眼巴巴守在傅家祠堂外。
那鞭子每抽一下,都似落在她身上一般。
小流萤蹙着烟眉,小口抽着冷气,一双极为漂亮的圆眼睛扑簌扑簌地掉着泪珠子。
傅鹤延在挥鞭的间隙偶尔会瞥见身后楚楚可怜地无声落泪的小郡主。
实在圆软漂亮,又乖巧知礼,难怪夫人林晚涧总偏疼她。
傅鹤延一收鞭,那小团子便抱着满怀的金创药冲进来,口音软糯而黏乎地问她的长凛哥哥痛不痛。
少年傅长凛冷着脸说不要紧,小流萤不敢去扶他,总是兜着满眼的泪花把药捧上来。
俩人一个浑身是血,一个梨花带雨,狼狈可怜地凑在一起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活像是一对饱受折磨的苦命鸳鸯。
而他便是那棒打鸳鸯的恶棍。
傅鹤延无奈地叹了口气,与一旁苦守着的林晚涧对望一眼,在她眼里看到了浅淡的笑意。
彼时那个走路都要栽跟头的小软团子,才堪堪比傅长凛的床榻高出一小截。
白鹰为傅长凛敷着伤药,她便努力踮着脚扒在榻边,满眼泪花地为他吹着伤口。
这副模样实在可怜,傅长凛偶尔心软,会不轻不重地揉一揉她凌乱的发顶,低声安慰几句。
小流萤便凑到他耳边,苦口婆心地劝道:“长凛哥哥,你也要让着点太子哥哥,别总惹傅伯伯生气啦。”
彼时傅长凛不知为何总很不待见这位未来储君,练武时比划起来更是毫不留情。
太子时常被他揍得鼻青脸肿。
傅长凛回了相府,便一样躲不过傅鹤延的一通教训。
帝后反倒十分开明,全未怪罪。
毕竟这混球太子时常欺负那位自江南初来乍到,连官话都讲不清楚的小郡主。
小流萤性格乖软,年幼时实在傻乎乎一个,分不清旁人究竟是好意还是恶意。
太子时常在她最爱的点心里藏虫子,又或捉弄夫子后栽赃在小郡主身上。
最过火的一次,大约是曾把这小宝贝疙瘩每日都需煎来服用的药材换做了某种枯草。
小郡主每日严正地告诉嬷嬷,这药味道似乎不对,皆被当做是逃避喝药的借口。
直到第七日小郡主伤寒发作,卧床高烧不退时,才查出那味不知何时竟被掉了包的药材。
彼时傅长凛默默立于小流萤病榻旁守了许久,翌日与太子比武时再没有留半分情面。
皇帝对此亦只叹了口气,表示默许。
只是皇帝默许了却不意味着傅鹤延同样默许。
傅长凛休沐回府当日,便受了好一通家法伺候。
事隔多年,那点痛早被随着飞逝的光阴被全然淡忘,而小郡主那双楚楚含泪的眼睛却好似烙在了他心底。
傅长凛疼得发了一身的冷汗。
白鹰熟练地给这位傅大丞相上了药,照例行了礼将欲退出时,却被傅长凛叫住。
他面色泛白,却依旧沉着冷静道:“将明日的公务排开,备车。”
白鹰恭敬地应下,推门退了出去。
傅长凛略动了动肩胛,后背有灼热的疼痛感直钻心口。
他低垂着冷隽深邃的眉目,神色不明地握了握拳。
天和城这场暴雪足足持续了半月,翌日终于如钦天监所推测的那样,有了片刻的晴霁。
楚流萤体质孱弱生来畏寒,靠着炭火勉强支撑过暴雪,同时亦收到了沈敛的来信。
她吩咐如乔将当年季月淞冒充杜云潜入傅家之事全盘告知沈敛,要他顺着线索往下去查,如今终于有了回音。
“当年真正的杜云,乃今太仆寺卿江彦成的正妻,刘芳意。”
如乔闻说了当日傅长凛毁约之后,便全然切断了与相府的联系。
而今,单凭王府势力与朝堂权谋之外的人脉网,未必足以抗衡这场遮天蔽日的阴谋。
小郡主的外祖父白衡远虽贵为国公,却已退隐多年不问朝中政事。
他既已从这泥潭中全然脱身,非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惊动这位老人家。
临王府影卫并不逊于丞相府,只是调查这么一个太仆寺卿,王府尚有一战之力。
笃笃的敲门声忽然响起,翠袖隔着朱门催促道:“郡主,该出发了。”
今日是临王府与贺家约定的南亭别苑相会之日,翠袖早已吩咐人备好了车马候在殿外。
小郡主今日换了身极清丽淡雅的鹅黄色软银春桃棉广袖长裙,披着胜雪白的狐绒斗篷。
她生就极白,又是千娇百媚明艳惊绝的长相。
这极浅淡而柔软的鹅黄色更衬得人眉眼如画。
风雪已霁,整座天和城已然入了天寒最盛之时。
每年化雪时总是最冷,往常这时候小郡主怕早已跟在傅长凛身后,捧着热气蒸腾的茶小口酌饮。
今年冬季初雪来得迟,却似乎格外冷些。
楚流光牵着这位娇气万分的小郡主上了车驾,一路碾过厚积的冰雪直往南去。
南亭别苑乃是天和城中极为出名的世家子女相看之地。
凡提亲后交换了名牒的世家之间,大多会相约于此,相看若成,便可问明对方的生辰,在各自祖庙占卜吉凶。
八字若合,便可商议着下聘与约定婚期了。
只是未婚男女私相授受总归不好,便时常由长辈陪同,在南亭别苑一聚。
小郡主对这个贺家二公子丝毫没甚么兴致,只是御史台的面子临王府不得不给。
南亭别苑见一面罢了,走过这一遭便可辞了这门婚事。
临王府的车驾行至半路,背后十丈之内却始终不远不近地缀着一辆通体玄黑的马车。
楚流光眉尖一拧,吩咐影卫暗地里留了个心眼。
来人似乎只是顺路,没甚么用意,是以楚流光并没有立即处理。
南亭别苑盛景名扬四海,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依山傍海,繁花万千。
南亭别苑背靠万丈瀑布,重峦叠嶂山势奇崛。
院中灵胧河明澈如镜,一眼望得见河底圆润如玉的鹅卵石。
如今盛冬时节,后山飞流直下的万丈瀑布已然化作了冰瀑,白如人间天上浩渺倾泻的滚滚云河。
蔚为壮观。
小郡主身披斗篷,浓丽如墨的云鬓挽作精致华美的朝云近香髻,落落出尘,矜贵淡雅。
楚流光半抱着人下了车,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厚重的雪地,行至振翼欲飞之鸟的亭台之上。
小郡主被他连提带抱地提溜出了雪地,靠在他怀里闷声闷气道:“我已是个大人了,自己也走得过来的。”
楚流光将她肩上斗篷拢紧,调侃道:“是,糯糯长高了长大了,雪地里受了寒,愿意乖乖吃药么?”
小郡主捧着炭炉默默缩了回去。
她体质孱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连风寒时煎的药都与寻常人不同。
那样的苦味实在一口便可要了这娇气小郡主半条命去。
楚流萤跟在楚流光身后默默踩过积雪,鹅卵石小径上虽扫了雪,却覆着一层薄冰。
她提着裙摆,凌波踏步般雅致而轻盈。
贺家那位二公子早已在水榭间等候多时了。
贺恭朝这位金尊玉贵的小郡主略一拱手,音色清朗道:“映霜郡主,草民贺恭这厢有礼了。”
楚流萤闻言却微微一怔,抬眸正对上他那双温然含笑的眼睛。
她霍然记起来,七夕灯会当晚,那名拦下她搭讪的书生模样的青年,似乎正叫贺恭。
“有婚约却也未必是良人。”
想不到他这个局外人,却居然一语成谶。
楚流萤拢了拢斗篷,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只略微颔首以作回礼:“贺二公子。”
“郡主不必客气,”贺恭温润清然地笑,“倘若能蒙郡主不弃,唤在下的表字谦若即可。”
话音才落,身后冰雪拥覆的雪松忽然重重一颤,有无尽的冰碴抖落下来。
楚流萤侧眸怪异地朝不远处瞥过一眼,一无所察。
贺恭忽然没来由地后背一阵发凉。
不可言说的毛骨悚然之感从后腰直爬到脖颈,仿佛被暗处某种强大而暴戾的猎食者盯上了一般。
贺恭暗笑自己多心,略一倾身凑到小郡主身旁,温和有礼道:“灵胧河中新近多了几尾无人知其品类的鱼,小郡主可有兴致一观?”
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窥伺感愈加明显。
贺恭缩了缩脖子,目光温和地定定与小郡主对望,静候她的答复。
一旁默不作声许久的楚流光忽然不动声色地挡在楚流萤面前。
他明面上替小郡主理着略显凌乱的狐绒斗篷,实则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右前方,有人。”
小郡主微微一愣,随即双手负后隐秘地做了一个手势。
楚锡却没有如约现身。
对方已然在暗中先发制人。
只是楚锡的武功虽算不算顶尖,却极为擅长藏匿。京中何时有了这样的高手,竟能发现楚锡的行踪。
此人要么是民间不留名迹高手,要么便只有丞相府陆十。
小郡主倒是无甚所谓,只朝贺恭轻轻浅浅一笑道:“灵胧河四时明净,自然多有嘉鱼。可惜眼下天寒正盛,否则或许还可在河畔垂钓。”
贺恭见她极为自得地接了话,心知这小郡主大约已然从傅相悔婚一事中走了出来。
他颇为愉悦地附和了两句,走在最前头引着这位小郡主不疾不徐地往灵胧河方向走。
楚流萤不远不近地跟在贺恭身后,始终与他保持着亲和却不亲昵的距离。
傅长凛隐在暗处被重重冰雪围困,无声窥伺着他温软漂亮的小月亮。
这位名动京城的漂亮小郡主似乎长开了些,有如枝上清媚沉眠的海棠,渐渐褪去青涩与稚气,流泻出几分浑然天成的明艳风骨来。
她步履端庄,带着点并不张扬的高贵疏离之感,举手投足皆像是画中走出一般。
只是这样的小月亮身边,却围着一只惹人生厌的苍蝇。
傅长凛眉眼低垂,敛下心底翻涌的阴郁,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灵胧河表面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却依旧明澈可见河底尾鳍摇曳的鱼。
河堤碎石遍布,又覆着冰雪,坎坷难行。
贺恭一路虚扶着小郡主越过长长的河堤,终于踏上了如浮萍探出河面的石柱。
这桥并不连贯,只百来根石柱整齐伫立,弯弯曲曲如经幡一般排列在河中。
石柱截面上皆细致的雕刻了并蒂莲花的纹样,圣洁璀璨。
小郡主踏上其中石柱连成的桥,俯身仔细去瞧河堤灵动漂亮的鱼类,倒真发现了两尾平日里甚少见到的鱼。
她一时觉得新奇,便矮下身去轻叩了叩冰面。
那鱼极为警惕,霎时间尾鳍一甩游出去好远。
贺恭无声守在她身后,带着极愉悦的心绪侃侃而谈:“这是凤尾鱼,青州常有,大约是顺着河道误入了天和城中。”
小郡主抬起盈盈的眉眼望向他,例行恭维道:“贺公子好见识。”
暗处傅长凛已神色阴郁地握紧了拳,侧眸瞥过一眼已然全部守在暗处的傅家影卫。
只待时机成熟,他一声令下便可依计划制造混乱。
刀剑无眼,足够吓退贺家那个草包。
这法子实在幼稚可笑,却竟是而今情势下破局的最优之解。
御史台一脉根深蒂固,行事虽不够坦荡,对朝廷却是忠心不二。
傅家绝不杀忠良,傅长凛自然不会轻易对御史台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