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凛单是想一想,便难以自抑地打心底里横生出戾气来。
他偏执到几近魔障的目光一寸一寸摩挲过小郡主清丽无双的眉眼,音色低哑道:“糯糯,我……”
他张了张口,却猛然意识到,自己实在无法将那一番“事急从权”的论调再搬到小郡主面前。
她总是个软和脾气,乖巧且知礼。
在傅长凛的记忆里,这位看似娇纵的小郡主似乎从未在他面前展露出歇斯底里的一面,更是从不大发雷霆。
倘若旁人竟有这样的教养与气度,傅长凛必然以礼相待,报以一样的宽容与敬重。
可似乎轮到小郡主身上,便被他视作理所当然,甚至饱受了怠慢与轻视。
他卑劣地将最唾手可得的真心与朝堂中无休止的尔虞我诈一概而论,甚至将那一腔赤诚热血置于最微末轻渺的位置。
那位娇生惯养的小郡主早有所察,却在面对他居高临下的求和时,又一次孤注一掷地给了他机会。
她曾那样认真而严正地提醒他:“我不是你豢养的小宠。”
傅长凛竟时至今日才终于恍然,她不是手掌心里任人把玩的金丝雀。
何况,这段全然不对等的誓约已经被小郡主毫不留恋地斩断了。
不是藕断丝连,是碎镜难圆,两不相干。
楚流萤疏离而平静地给足了他时间,这位一向杀伐果决的傅大丞相却仿佛失了魂一般,终究没能道出个所以然来。
热意融融的炭火将她浑身烘得极为暖和熨帖。
殿外仿佛永无穷尽的疾风骤雪仍席卷着整座王城,那只小奶猫找不见她,已然嗷呜着小嗓子在到处巡视了。
小郡主侧了侧眸,露出半张明艳惊人的侧颜:“傅相既然没甚么要紧事,还请早些回罢,毕竟……”
她噙着冷淡疏离的笑:“擅闯女儿家,可不是什么君子之行。”
傅长凛只用了一瞬便收敛了心绪,诚恳道:“糯糯,我是来赔罪的。当日那垂死的白衣女并非我的故人,而是……”
他有一瞬的停顿,终归还是如实道:“而是谋反案的一条要线。”
天地间没有不透风的墙。
傅长凛在下聘当日公然毁约,天和城中多少皇亲贵胄看在眼里。
当日深夜,相府铁骑护送着一位浑身是血、垂垂将死的白衣少女,浩浩荡荡入了丞相府,这事早在天和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市井皆爱八卦,纷纷猜测这位白衣少女,大约便是当年曾在傅家借住过的小姑娘。
青梅竹马与御赐娇妻,好一出大戏。
可怜小郡主倾慕傅相十二年,终归敌不过青梅竹马的情谊。
傅长凛倾身而下捧住她白皙清媚的脸:“京中谣言我已命陆十彻底清理,今后再无人敢说我们糯糯半句闲话……”
“太迟了。”
小郡主轻描淡写地打断了他,抬眸沉寂而坚定地与他对视:“纵你无为,临王府亦会肃清此事。”
她透亮的目光恍如星火灼然:“至于那女子究竟系谁,与本郡主无甚干系。”
这目光太过纯粹而坦荡,直烫得傅长凛不敢与之对视。
他浑身脱力一般撒开手,那张极尽冷冽的面容上满是温柔与恳求:“糯糯……”
窗外侍卫已然纷纷拔了剑,将这一处偏殿团团围困。
小郡主拢了拢暖融如火的斗篷,离开时最后如施舍般瞥过他一眼:“你我婚约已废,还望傅相好自为之。”
傅长凛依旧是英俊冷隽,漠然立于天光雪映之间,可曾经满眼倾慕的小郡主,却已再不愿多看他一眼。
她推开门,小奶猫沾着满爪的风雪迎上来,一把细嫩的小嗓子呜呜呀呀,像是在指控她冷落自己的罪行。
小郡主俯身将这只很有脾气的幼猫抱进怀中,在一干侍卫担忧的目光里缓缓开口道:“一只老鼠而已,且散了罢。”
仍躲在殿内的傅大丞相默默受下了这句老鼠,才踏出一步,忽听得有人风风火火地扑到了小郡主身边。
“这冰天雪地里竟还有老鼠尚能活动?”
翠袖撑开纸伞替小郡主遮去漫天飞扬的风雪,“奴婢在外头走了两步,浑身都要冻僵了。”
她呵出一口白雾,不正经地调笑道:“这样的天寒之下还能行动自如,这老鼠怕不是裹着貂皮罢。”
一语中的,傅大丞相今日倒果然披着玄黑色貂绒暗纹披风。
小郡主微微一怔,旋即意识到翠袖此言并非反讽,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句无心之言。
她一脚踏进纷扬的雪幕间,半张清媚的脸埋在狐绒柔软的斗篷间,低低笑了起来。
那小奶猫似乎感知到了她实在愉悦的心情,窝在少女尚带着炭火余温的斗篷里,舔了舔她莹润的指尖。
翠袖打从七岁便跟被入了临王府侍奉这位千娇百宠的小祖宗,彼时小郡主尚不足两岁,仍养在温和宜居的江南。
之后皇权迅速衰微,临王应召回京拥护皇帝,她便跟着三岁的小郡主一道入了帝都天和。
自傅相毁约之日起,这乖软可人的小宝贝疙瘩便鲜少再笑了,今日这样不可抑制的低笑实在难得。
翠袖跟在她身边撑起纸伞,悄悄抹去了眼角那点微凉的湿意。
傅长凛自那日之后便在没有来过,只是却仍旧日复一日地呈上拜帖与各色的问安礼。
楚流萤常瞥见陆十在王府正门外神出鬼没。
临王府接了贺家递进来的名牒,来往逐渐频繁,大约不出几日便要相约往南亭别苑相看了。
小郡主应下了贺家那二公子南亭别苑的邀约时,傅长凛已将谋反案查到了当年家道中落的杜氏身上。
当年乃是季月淞假冒杜云混入了傅氏,而真正的杜云早已销声匿迹多年。
傅家暗桩近乎遍布整个王朝,自京师天和城一路南下,下可入地上可通天,近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早已离散的杜家硬生生被掘了个底朝天,挖出了当年真正的杜云。
她已然更名改姓嫁于太仆寺卿江彦成,做了江家的当家主母。
傅长凛已布了通天暗线,只等收网。
季月淞虽醒,却是半个字也未肯交代,已与白鹰僵持了数日不下。
傅长凛紧抿着薄唇揉了揉额角,阖眼便是小郡主软糯又乖巧地笑。
他摩挲着那枚象征着傅家主母之位的沉月璧,还未来的开口传召白鹰,却忽然有人无声推门而入。
陆十跪地抱拳道:“主……”
傅长凛接连几日面色阴沉,连带着对江家出手都格外冷冽狠辣。
他敛下瞳中幽深黝黑的谋算,音色极冷道:“报。”
陆十垂下头去,古井无波一般道:“临王府应下了贺家的邀约,明日雪霁,共赴南亭别苑。”
“嘭——”一声,书房中那张古檀木制的厚重几案在傅长凛一掌之下碎成了粉末。
第24章 相看 糯糯,别答应他
这一掌明晃晃是用了十成的功力。
厚重的古檀木书案在一声轰然的巨响中瞬间化作粉末, 弥散在暴雪之下的第一缕晨曦里。
傅长凛面色沉得吓人,那枚质地惊绝的沉月璧被他死死攥进掌心。
他平日里虽薄情冷漠,却极少动过这样大的怒气。
傅长凛指尖划过右手拇指上那枚世代相传的玉扳指, 心底有压抑不住的戾气逸散出来。
零落满地的卷宗瞬间将原本窗明几净的书房堆成一片狼藉。
这一声巨响震得殿内侍从皆浑身一颤,纷纷识时务地退了出去。
止不住的暴虐欲悄然爬上心头, 傅长凛平复了呼吸, 音色低沉而幽暗地吩咐道:“即刻往贺御史府上下一封拜帖, 备车来,本相亲自走这一遭。”
陆十俯身一拜,还未应下, 书房正门却被轰然踹开。
傅长凛眉尖一蹙,夹杂着十二分的晦暗与幽微向来人投去深深一瞥。
却见正门之外,傅鹤延正逆着光大刀阔斧地朝殿中走来。
傅长凛微一愣神,便被傅鹤延迎面甩来的文书糊了满脸。
他接过那封密密麻麻书满了正楷的书信,起身俯首道:“父亲。”
傅鹤延自鼻腔中冷哼一声,讥诮道:“逆子,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父亲么。”
那封实在长篇大论篇幅奇长的文书,赫然是陆十整理来的贺家近些年来明里暗里沾染过的肮脏手段。
当初下这封文书,本意便是警告贺氏别再打小郡主的主意。
却不想贺允此人转眼便讲这封骇人听闻的陈罪状递到了傅鹤延手中。
朝中皇权式微, 傅家与贺家势均力敌分庭抗礼,却并非水火不容的关系, 反倒是亦敌亦友。
贺允身为两朝元老,一心辅佐皇帝安治天下造福万民, 同傅家一样无感于皇权, 只做忠贞不二之臣。
只是贺允为人迂腐守旧,对傅长凛这副慵懒散漫目中无人的派头极为不满。
加之皇帝有意均衡两家之势以求制衡,因故傅鹤延与贺允并不十分相熟。
然傅鹤延待这位位高权重的老御史一向是极为敬重的。
而今, 傅长凛这一纸满满当当的罪状直踩到贺允面皮子上去了。
偏偏贺氏个个皆是极偏执硬气的脾性,非但不肯让出半步,反倒拿这文书惊扰了早已退避朝堂权术之争多年的傅老太尉。
傅鹤延一时气极,打袖子里取出阴刻着傅氏正法四字的戒尺:“我问你,倘若贺御史不肯就此止住,你便要向贺家出手么?”
那柄乌木材质的戒尺通体漆黑,只用阴蚀烫金的工艺深深烙着“精贯白日、竭诚尽节”八字。
傅长凛年少时因着凉薄桀骜手段狠戾,没少挨过傅鹤延的戒尺。
这乌木打人极疼,戒尺落在手掌心里便如皮开肉绽了一般灼痛不止,打完之后手掌常接连几日握不住碗筷,但却不见半分血光。
后来挨得多了便逐渐积累出经验,常以左手受训,如此还可留着右手抄书。
傅长凛瞧着这位年事已高的老父亲实在气极,遂老实交代道:“是。”
力道狠辣的一戒尺瞬间抽在他左手掌心,近乎是同时便留下一道鲜红的印子。
“不杀贤士,不害忠良,”傅鹤延紧攥着戒尺直指他眉间,“教给你的礼义谦恭,全喂到狗肚子里了么?”
傅长凛跪在他面前坦然自若:“不需动用一兵一卒,亦有万全之策,可兵不血刃迫使贺家收回名牒与誓书。”
“荒谬!你当真是要反了天了。”傅鹤延怒不可遏道。
他高高举起手中很有些分量的乌木戒尺,却不知缘何终归没有落下第二记。
这个孩子自幼便智谋惊绝,又是个偏执且极有主见的秉性。
皇帝将他选作太子未来最可依傍的近臣,与王室一样学最高深的兵家策论与帝王之术。
为的便是在自己百年之后,为太子留一个可安立于乱世洪流中而不倒的定海神针。
傅长凛与太子同岁,在他官拜丞相的同一年,太子却罹患恶疾不治身亡。
这么一位专为太子日后登基铺路的近臣,于是便成了王朝里权势滔天不可一世的存在。
傅鹤延已退避多年,如今只牢牢把控着朝中军事命脉,以强权为震慑,攘外安内。
至于朝中诸多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只要不触及皇权底线,他一概再不过问。
“贺御史乃是朝中肱股之臣,”傅鹤延长叹一声,“何况小郡主早退了与傅家的婚约,今后招亲择婿,你又有甚么立场去拦。”
傅长凛直挺挺地跪着,那只受戒尺的左手都未有分毫动摇:“陛下既能指一次婚,自然还可以指第二次……”
“啪——”
第二记力道更为狠厉的戒尺抽在他掌心。
傅鹤延一时盛怒至极:“逆子,你既已毁约,何苦还要再毁了人家的好姻缘。”
他亦是亲眼看着小郡主长大成人的。
这些年那位临王府乃至整个皇室捧着含着的小祖宗,跟在傅长凛身后吃了多少苦头,皇室之中怕早有人心存芥蒂。
何况傅长凛下聘当日毁约,单是临王爷这一关怕就能脱下他一层皮来。
“纵然你有心挽回,只怕临王府也不肯啊。”
傅长凛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执拗道:“不是好姻缘。”
傅鹤延看他如此执迷,心下百味杂陈。
他自然是同夫人林晚涧一样,打心底里喜欢临王府那位乖巧知礼的漂亮小郡主。
本以为两个孩子相伴多年,家里这逆子总有开窍的一天。
却不想这逆子非但好不知错,甚至闹到了小郡主拿出尚方宝剑也要退婚的境地。
傅鹤延攥着戒尺,怒极反笑道:“贺家那二公子不算好姻缘,你便算是好姻缘了么?”
他凉凉地补充道:“就依楚承的性子,怕是宁可招一赘婿上门,也不肯他家里那位掌上明珠,再与你有半分纠葛。”
这话实在扎得人浑身都疼。
却也字字在理。
傅鹤延接着道:“届时你意欲如何?再拿你手里的滔天权势,逼皇帝赐一道旨?”
傅长凛无甚所谓道:“若旁人都可,孩儿亦可以做临王府的赘婿。”
陆十早在傅鹤延踹门而入时便退了出去,在暗处乍然听得这句赘婿,霎时间为傅大丞相捏了把冷汗。
倘若傅鹤延是贺允那样性格的老臣,怕是早被气得吐血三升。
傅鹤延却并不气恼,反而抚掌笑道:“好啊,倘若你当真有这样的本事打动楚承,我亲自把你送去临王府做上门女婿。”
傅相入赘,实在是陆十想都不敢去想的事。
傅大丞相这样手眼通天智谋无双的人物若是入了临王府的后院,只怕要囫囵吞了临王府的势力罢。
纵然不论傅长凛与临王府千丝万缕的瓜葛,楚承也决计不会招揽这么一匹深不可测的孤狼入府。
傅鹤延对此自然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