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贺御史家的二公子杀不得打不得,唯有逼他自行退却。
不管这贺恭届时退与不退,待他掳走了小郡主,自有一万种方法搅黄了这门亲事。
傅长凛远远瞥一眼那如花孔雀一般招摇显摆的贺家二公子,浑身的怒意要直烧到头发丝去了。
偏偏贺恭毫无知觉,甚至朝小郡主递来一只手,关怀道:“长桥尽头便是玄天瀑布,郡主可愿赏脸一道去瞧瞧?”
傅长凛:……
傅长凛炸了。
小郡主身后一路来一语未发的楚流光瞧着这头明晃晃要拱他家水灵小白菜的猪,同样额角一跳。
尚未来得及开口说些甚么,耳畔霍然响起无数到直扑面门的破风声。
楚家兄妹二人霎时间脸色一变。
小郡主骤然揪住贺恭的衣领翻身一跃,带他躲开迎面射来的暗箭。
近乎是同时,楚流光飞快拔剑格挡住如疾风骤雨般飞射而来的无数暗器。
楚流萤护住贺恭狼狈地摔在河面厚冰之上。
傅长凛骤然捏碎了手中枯朽的树干。
他尚未发号施令,傅家的亲卫岂敢擅自行动,甚至是下如此杀手。
傅长凛才运功起势,侧眸却发觉陆十与傅家一干影卫尚还老老实实隐匿在原位。
不是他的人。
此地不知何时竟还埋伏着另一股势力,似乎是为小郡主而来。
不过一息之间,第二轮箭雨已破空而至,小郡主为保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贺家二少爷,尚倒在河心冰面之上。
傅长凛呼吸一窒,骤然跃起挥剑挡开纷然如雨的利箭,一手揽过小郡主纤细的腰肢将人救下。
他在扣住小郡主时思量一瞬,还是大发善心一脚将贺恭踹出足有十丈远,三人一道躲开了冷冽的箭光。
小郡主一张清丽明艳脸上血色尽失,靠在男人怀中长吁一口气,呼吸凌乱。
对面似乎一眼认出了这位傅大丞相,立时四下逃窜作鸟兽散。
傅长凛将人紧紧按在怀中顺了顺后背,面色冷到仿佛结着亘古不化的寒冰。
他音色极尽深沉地下了死令:“陆十,杀。”
傅家影卫骤然间自四面八方拔剑暴起,整个局势瞬间扭转。
楚流光救下被傅大丞相一脚踹出十丈远的贺家二公子,搀着他勉强躲到一处安全地带。
傅家不知何时竟在此布下了天罗地网,近乎是将那股不知名的势力杀得片甲不留。
以傅长凛为中心方圆三尺之内形成了一片真空地带,无人胆敢靠近。
小郡主挣开他铁一样的禁锢,下意识做了判断:“傅相,留个活口。”
这一声傅相刺耳至极。
傅长凛面色极寒,厉声吩咐道:“留活口。”
可惜与上次围剿听松苑一样,所有杀手齿间藏着见血封喉的毒,百十人中活口无一。
贺恭慌张狼狈地跑过来,将这金尊玉贵的小郡主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扶着她单薄的肩角问道:“郡主,可有大碍?”
傅长凛额角一跳,那股子近乎要杀人的躁郁感又弥漫上来。
贺恭被他阴沉的目光扫得头皮发麻。
傅长凛那一脚显然是下了死力,万幸这位丞相爷大发慈悲踹的是他的臀腚,倘若换做了肚子,兴许会将他五脏六腑都踹出来。
贺恭向傅长凛拱手作了一揖,诚恳道:“在下疏于武艺,还未感谢傅相救命之恩。”
为人恭谨谦和,倒也对得起他的名字。
傅长凛略一颔首,淡漠疏离地回:“贺公子多礼了。”
贺恭早在七夕灯会上,便与这二位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小郡主与傅丞相婚约尚存,似乎情意正笃。
他与小郡主开解了两句,便被傅长凛以柳氏灭门案相要挟。
贺恭无奈,纵然他实在喜欢这位聪慧知礼的小郡主,奈何柳氏灭门案实打实是拿捏死了贺家的软肋,他不得不退让。
而今小郡主主动退了婚事,傅相虽依旧死缠烂打,却终究拦不住她的决心。
小郡主既已与过去做了了断,便从此是清清白白的自由身。
他上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世地位那一点配不得小郡主。
这一番邀约已被彻底搅黄,贺恭哪里肯甘心。
他朝小郡主温润一拜,诚恳道:“能与小郡主一聚实属不易,可惜天不遂人愿,若能承蒙郡主不弃,不若你我改日再约?”
楚流萤水眸微敛权衡过两息,心下已有定论。
她朝贺恭盈盈一拜,尚未来得及开口,忽然被傅长凛一把锁住腰肢,御起轻功简单粗暴地将人掳了去。
这简直是明抢。
楚流光一时怔神,竟未来得及拦下他。
小郡主原本要推拒的话被扼杀在喉间。
傅长凛这一身武功早已出神入化,放眼整个天和城,能与之一战者尚且不多。
他在玄天瀑布前将人稳稳当当地放下,才卸了内力,小郡主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来一记手刀。
傅长凛反应极快,瞬间错身躲过她袭来的一掌。
小郡主这身武功乃是傅长凛亲授,与他的路数一般无二。
电光石火之间二人已过了数十个回合。
傅长凛心有顾忌不敢伤了这娇气爱哭的小宝贝疙瘩,而这宝贝疙瘩本人动起手来却全然不遗余力。
傅长凛被她狠戾的攻势逼得节节败退,最后一掌重重落在心口,震得五脏六腑都荡起微澜。
楚流萤愠怒而凌厉地抬眼望向他:“傅相可知,劫掠皇室该当何罪?”
少女眼底冷冽如冰的怒意教他浑身发冷。
像是漫漫冬夜里沉寂孤孑的月光,不夹杂分毫的赤诚与热意。
傅长凛咽下喉中渐渐弥漫上来的血腥味,依旧维持着那副温和强大的外表,俯身微凑过来似诱哄一般道:“糯糯,别答应他。”
小郡主淡然拢了拢肩上已渐渐凉却的斗篷,神色矜贵而薄情地后退了一步。
她音色清冷似冬夜里最轻薄如水的月光:“本郡主的事,尚轮不到傅相来置喙。”
曾经温软清透的月亮终归于天上广寒,那副薄情而冷漠的神情,似乎恍然与曾经的他渐渐重合。
小郡主含着盈盈的热泪,恳求他不要赴南亭别苑与季家相邀时,他似乎也曾残忍而薄情地笑道:“郡主不肯说,便少来管我的事。”
一样的南亭别苑,只是如今小郡主与他调换了处境。
原来被无情背弃的感觉是如此钻心蚀骨的疼,她的眼泪那样灼热而凄惨,似乎含着无穷无尽难以言说的哀戚。
倘若那时的傅丞相肯回过头来瞧上一眼,会否因那双如幼兽般凄离无助的眼睛而有片刻的触动。
可惜没有这样的倘若,傅长凛走得干脆而冷漠,小郡主却始终蹙着眉,忧心他肩上因风发作的暗伤。
傅长凛此刻孤身立于冰天雪地之中,后背新添的鞭伤因方才的打斗而撕裂。
小郡主却转身走得决绝,不愿多看一眼。
那身鹅黄色衣裙似乎透着融融暖意,却再也难以照不进他心底。
第25章 冬炭 小郡主赏的,不跌面
这场南亭别苑之宴最终不欢而散。
楚流光吩咐侍卫将贺恭好生送回了贺府, 驾车接了小郡主回来。
临王府的车驾里时刻燃着炭炉,不知比外头暖和上多少倍。
楚流萤抱着手臂凑在炭炉旁,被冻得僵硬的四肢才终于渐渐恢复了些知觉。
天际浓云低垂, 天色中隐隐透着暗沉而渺远的红色。
这场暴雪似乎完全没有结束的预兆。
小郡主抱着车中蓬软暖和的衾被,这个人缩成小小一团深深地陷进软靠里。
她小口酌着热茶, 浓黑的水眸被氤氲的雾气浅浅掩过:“哥哥, 今日这批人究竟什么来历, 又为谁而来,你可有头绪?”
楚流光眉眼一垂,淡然摇了摇头:“照常理推算, 应是直冲我们而来。只是今日那批人行径古怪,到更像是为杀贺家二公子而来。”
“贺恭一介闲人,在朝中连个一官半职都无……”
楚流萤自衾被间露出一双水盈盈的圆眼,恍然间似乎与儿时别无二致:“倘若是冲我们而来倒尚且说得过去,若是冲贺恭而来,动机何在呢?”
楚流光喂给她一块点心,叹道:“此事如今全无线索,只恐无从查起啊。”
今日这批人从护甲到弓箭,皆无任何标记可供辨别, 似乎并非江湖之上的杀手集团,而像是谁人专门训练的府军。
贺恭这样闲云野鹤式的人物, 与朝中权势利益全无牵扯。
倘若这批人竟是为他而来,大约只会是私人仇怨。
小郡主虽与这贺二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却实在说不上了解。
他究竟与甚么人曾有过甚么恩仇, 小郡主一概不知,亦没甚么兴趣知道。
回府时已是薄暮冥冥,今夜隐约还有暴雪, 街道上喧嚷热闹的商贩皆仔细收了铺子,同时备足了炭火,静待下一场风雪降临。
翠袖殷勤地迎上来扶小郡主下了马车,室内早已烘足了炭火,又烧了热水为她沐浴。
楚流光下了车马便被楚承召了去,大约是回禀今日的情况去了。
闺阁偏殿的沐池中早备下了热气蒸腾的水。
小郡主在一干媵人的服侍下散开长发,阖眸靠在池壁上。
她眉色极浓,如鸦羽般覆在细腻如玉的肌肤上,更衬出几分出尘绝世动魄惊心的美感。
翠袖跪在池边温柔为她擦洗着指节。
今日殿内似乎换了更为明澈清爽的香料,较之以往的木香舒适许多。
楚流萤闲散而慵懒地半抬起眼睫,音色软糯道:“翠袖,今日换的是甚么香?”
似乎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熟悉感。
翠袖动作一顿,疑惑道:“郡主,今日没有焚香啊。”
楚流萤倏然一顿,侧眸时瞥见窗外楚锡硬朗坚毅的背影。
楚锡尚守在殿外,这清浅幽浮的冷香断然不会是贼人吹进来的迷香。
小郡主微微侧过头来,万千青丝似泼墨般倾斜而下:“今日烧的是甚么炭?”
翠袖登时被这一语点醒,俯下身来轻快道:“险些忘了,今天白日里宫里专掌内务的元福公公来过了,送了许多新炭和时兴的料子。”
“说来也奇,这炭烟灰极少,燃着时并不气闷,反倒透着股清新的竹木香,竟比往日里用的那些御品还要强上一些,大约是宫里捯饬出来的新玩意。”
小郡主却眸色深深,敛神仔细嗅了嗅这股子清凛爽朗的冷香,歪头问道:“今日元福公公送来时,你可有留意究竟是新炭还是旧炭?”
翠袖一怔,迟疑道:“这奴婢倒并未留心,元福公公只说,是今冬的新炭,可送来时却似乎仍有星点未扫净的微尘。”
“这便是了,”楚流萤泠然一笑,“若我猜得不错,这炭只送来了九秤。”
翠袖霎时间睁大了眼睛:“不错,不多不少,正是九秤。郡主您……”
“这哪里是宫里的御品,分明是近三年南蛮的贡品。”
这炭原料只生于南蛮境内,且极难存活,每年才可炼得三秤的炭,尽皆被拿来孝敬给了傅大丞相。
傅长凛一向不甚在意这些,内务府送来了便一概丢在库房里。
那日小郡主负伤,留在丞相府将养时,殿中燃的便是这炭。
彼时她觉着新奇,便多问了一句。
至于九秤更是简单,南蛮自三年前才开始向我朝进贡,如今放眼整个王朝,存量也不过九秤而已。
元福公公这一番说辞,大约亦是受了傅长凛的吩咐。
楚流萤漫不经心地撩着水波,微抬起下巴轻蔑而桀骜道:“备礼,本郡主要重赏丞相府。”
这一个“赏”字着实孤绝狂妄。
翠袖一时咂舌,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因何有赏?”
小郡主阖着眸矜贵而淡漠地解释道:“傅相进献的冬炭很得本郡主心意,自然该赏。”
翠袖恭敬地行了礼,应道:“是。”
似乎自傅丞相退婚后,原本乖软可欺的小郡主便已渐渐收起了柔软的内里,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层孤孑淡漠刀枪不入的铠甲。
倒不愧为傅丞相手把手教出来的小徒弟,将他的薄情与狠戾学了个十成。
大约是曾看着小郡主长大的缘故,翠袖对这样的转变隐隐觉得欣慰。
总归这小祖宗背后还有整个皇室撑腰,纵使傅丞相因此生怒,大约也奈何不了临王府。
翠袖替她更了衣,又守着人睡下,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知会老管家备礼。
不知明日一早,这位权势滔天的傅丞相见到如此赏赐,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傅长凛自那日擅闯临王府惹了小郡主愈加厌弃,便再不敢轻举妄动。
临王楚承对他严防死守,纵使傅丞相有通天的本事,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贺家那没甚么出息的二公子隔三差五往临王府跑。
那日一早临王府的管家罕见地叩开了丞相府的大门。
门童小跑着风风火火地知会了傅丞相,却不想,老管家这次来为的不是和解,而是……郡主有赏?
傅长凛一贯是桀骜强大高高在上的姿态,乍然听了这四字,一时竟有些恍惚。
两朝之间,皇帝尚没有胆子以这样的姿态与丞相府论赏赐二字。
他的小月亮心细如发,冰雪聪明,发觉那炭的来历是迟早的事。
她体质孱弱极为畏寒,冬日里寻常炭火总熏得人胸闷气短,她在相府养伤那几日,似乎格外钟意这样冷香浅淡的炭。
只是彼时他待小郡主虽上心,却并不处处周到。
傅长凛那日擅闯临王府去见小郡主困倦的模样,回府后便吩咐白鹰将那炭送去内务府,充在供给临王府的冬炭里。
为免惹人疑心,他额外吩咐了元福待到放领之日再送,却不想还是被小郡主当场察觉。
小郡主的恩赏不薄,瓷器珠宝应有尽有。
老主簿铁青着脸,无奈依傅长凛的吩咐收下了礼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