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权臣悔不当初——卿潆
时间:2021-10-10 09:30:41

  傅长凛一顿,不禁要抚上她面颊的手骤然一僵。他面色沉黑,浑身冒着寒气乜斜他一眼,阴恻恻道:“报。”
  白鹰背后一凉,忙飞身下马火急火燎地回禀道:“主子,季……”
  他瞧一眼一旁红衣明艳的小郡主,改口道:“她有消息了。”
  傅长凛心下一震,抓了佩剑便要转身。
  临行时,还是回身揉一揉她的脑袋,简略交代道:“城中最近不安宁,我差人送你回府。”
  楚流萤歪了歪头,自他手中取过那枚云河飞仙佩,替他系在腰间。
  她温软道:“不许弄丢了。”
  小郡主心事重重地扫了眼白鹰,却终归不曾开口问些甚么。
  “既是要紧事,便快些去罢。船上王府侍卫皆在,我自行回府便是。”
  傅长凛心尖颤了颤,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与难舍又蔓延上来。
  他抬眸看一眼天际与皓月同辉的盛大烟火,仿佛终于有了底气,提了剑飞身离去。
  苍穹之上焰火不绝,少女长身立于船头,裹挟着水汽的夜风撩起她泼墨似的长发。
  她垂着眼眸,轻轻吹了吹隐隐灼痛的被烫得红痕斑驳的右手。
  ——
  八月十五宫宴。
  临王楚承与当今皇帝楚煜一脉同出,乃太后所诞双生子。
  楚煜身为长兄,一向与楚承亲近,每年中秋宫宴总要留他在宫中小住。
  楚流萤一袭月华云纹绉纱宫装,平日里松散挽着的墨发被挽作精细的云螺髻。
  腰间玉刻麒麟佩玉红绶带,簇绣纱裙,摇曳生姿。
  海天宴上亭台舞榭歌舞升平,中秋海天宴虽名为家宴,实则朝中得权势者皆受邀在列。
  皇权架空,皇帝看似九五之尊实则分权于太尉、丞相、御史三公。以分权制衡之术险中求稳,借御史与定远侯牵制傅氏父子。
  他将一个女儿嫁于贺御史次子,又将侄女楚流萤赐婚于傅长凛,借以制衡。
  楚流萤沾了口果酒,抬眸便与对面端肃深沉的傅丞相四目相对。
  小郡主沾酒极醉,此刻已然微醺。
  目光相接时她顶着一副微红的娇颜朝傅丞相甜甜一笑,转而投身于与楚流光争夺果酒的大业中去了。
  傅长凛寒潭似的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小郡主埋在兄长肩头的脑袋和那双抱着酒壶不肯撒开的小手。
  一向恪守礼制的傅丞相拧了拧眉。
  男女七岁不同席,小郡主不懂,临王世子竟也不懂么。
  傅长凛咽了口闷酒,忽听得皇帝叫停了舞乐。
  皇帝楚煜摁了摁额角,烦乱道:“来来回回总是这几支,朕都有些乏了。”
  楚流萤慵懒地打个哈欠,心道重头戏来了,陛下伯伯又是一样的借口。
  果不其然,皇后提议道:“众爱卿有何才艺,不如为陛下助个兴罢。”
  年年如是。楚流萤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看着帝后演戏。
  甚么助兴,不过又是自荐联姻罢了。她醉意迷蒙,懒散而笨拙地替自己剥着水晶葡萄。
  昏昏沉沉间,一道女声清脆娇嫩道:“臣女季月荷,愿为陛下抚琴一曲。”
  季月荷。
  “阿萤,那日南街口,为兄似乎沈主簿说甚么季月荷,阿萤认得她么?”
  “主子,季……她有消息了。”
  楚流萤骤然回神。
  皇帝疑道:“季月荷……是哪家的千金?”
  季月荷恭敬回:“禀陛下,家父乃太常寺卿季原,月荷乃家中次女,此前久居青州。”
  皇帝了然:“原是季爱卿的千金。”
  季月荷娇俏一笑,取了古琴架好:“臣女献丑了。”
  她指法轻盈,奏的大约是坊间哼唱的小调,低缓悠扬。
  只是心境不佳,指法虚弱,琴声在这空旷的大殿里幽微难寻,听得人昏沉欲睡。
  终于挨到一曲终了,皇帝勉强支起眼皮子,面不改色地赞道:“好啊,意境清雅,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造诣,难得。”
  太常寺卿执掌天子宗庙祭祀之礼乐,听着似乎是个无足轻重的闲职,却在一国之间极具话语权。
  季月荷红着脸受下了皇帝的嘉奖,羞怯道:“臣女斗胆,想向陛下讨个赏赐。”
  “哦?”皇帝露出一瞬看戏的表情,随即温和道,“说来看看。”
  “臣女倾慕傅相才名。”
  楚流萤额角一跳,又听得她道:“求陛下恩准了臣女与傅丞相共抚琴一曲。”
  “这……”皇后忍不住插话道,“恐怕还要问过傅丞相的意思。”
  皇后白静娴与楚流萤的生母白竹娴乃嫡亲姐妹,一向明目张胆地袒护小郡主。
  皇帝不动声色问道:“傅相,你怎么想。”
  傅长凛淡扫了眼气鼓了脸的小郡主,清冷回绝道:“臣天资愚钝,哪里有甚么才名。”
  这一番回绝似乎令她始料未及,季月荷来不及开口,又听得冷心冷情的傅丞相接着开口:“吟诗抚琴这样的风雅事,臣确是疏于此道,辜负季小姐美意了。”
  皇后掩面一笑,同皇帝道:“本宫倒是记得,萤儿幼时是曾学过瑶琴的。”
  皇帝一挑眉,果然来了兴致:“朕倒只见过小丫头舞刀弄枪的模样。”
  季月荷被当众落了面子,灰溜溜收了琴坐回父亲身边。
  小郡主醉意渐淡,推拒道:“不过略通皮毛,不值献丑。”
  季原倒是不服气道:“映霜郡主自谦了,何不上台一试,也算与我儿切磋切磋。”
  楚流萤撂下了手中剥了一半的水晶葡萄,抬眸轻巧一笑:“季大人这是要替贵千金向本郡主下战书?”
  季原道:“臣惶恐……”
  “你哪里惶恐,你分明敢得很。”
  楚流萤吩咐侍女打来温水浣了手,又拿绣帕细致地擦干,张扬恣肆道:“琴来。”
  她端坐琴前,繁复错落的纱裙堆叠如雪,乌压压的墨发长而散乱地垂到地上,慵懒雅致。
  她随意拨弄两下,一双玉手蹁跹似蝶跳跃弦间。
  时而低沉时而昂扬的弦声在万籁俱寂的天地间肆意流淌。
  指法轻转,大序已隐约透露出兵戈隐隐的沙场之气。
  竟是一曲广陵散。
  手指翻飞飙正声至处,慷慨激越的弦声犹如短兵相接,又似家国倾覆时忠魂泣血的悲鸣。
  困守国门,虽死不退。
  乱声愤慨,她一指收划前乐的种种纠葛,宁死不屈傲骨嶙峋,仿佛自高城之上一跃而下,魂归故土。
  后续不作留恋戛然而止。
  一曲终了,百官皆沉浸于这视死如归的慷慨气魄里,敛声屏气不作言语。
  不知是谁带头拍了巴掌,这点清脆的声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宴席。
  全场哗然,掌声惊天动地,良久不绝。
  季原已然面色煞白。
 
 
第4章 玉佩   遗失了,便不找了么
  海天宴上觥筹交错,楚流萤心满意足地喝完了御酿的果酒,便随意找了个由头离席透气去了。
  傅长凛远远观望一眼,见她迈着醉步晃晃悠悠起身往外走,下意识地打算跟上。
  身侧有同僚端着酒樽迎上来,傅丞相一时走不开,只得遣了陆十远远跟着她。
  宫中御花园繁盛葱郁,已是八月中秋竟仍有不知名的花开得繁茂。
  凉风一吹,酒意散去不少。
  她斜倚在秋千上,阖眼时有习习的凉风扫在面颊,一双含露目似泣非泣,雾气氤氲了浓密的睫毛。
  楚流萤扑闪着水雾蒙蒙的清瞳,余光似乎瞥见假山石背后一抹亮色锦衣一闪而过,行迹古怪。
  她忽然没来由地联想到定远侯通敌一案,暗下自嘲多心,却还是按捺不住地跟了上去。
  假山石背后,是正傻子一样埋头不知钻研甚么的小皇子楚端懿。
  楚流萤跟着他蹲下,伸手将人家束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揉得蓬乱。
  “钻研甚么呢。”
  楚端懿闻言冲她甜甜一笑,举起手中玉佩道:“小萤姐姐,瞧,这玉佩似乎像极了你那枚。”
  莹润的和田玉上沾了尘泥,却也难掩含辉韫意的风光,云河滚滚,飞仙惊鸿。
  赫然是她送给傅长凛的那枚。
  楚流萤伸手取过楚端懿手中玉佩,玉石上飞仙飘摇的衣袂碎痕斑斑,滚滚的云河裂痕遍布,大约是补不好的。
  她忽觉那果酒后劲儿极大,脑仁昏昏沉沉地胀痛着,心间仿佛抽丝剥茧一样疼。
  楚流萤轻笑一声,散漫地斜靠着嶙峋的怪石,意味不明地叹道:“这正是我丢的那枚啊。”
  楚端懿教她这样的反应吓了一跳,扶着她肩膀轻声问:“小萤姐姐,你怎么了?”
  楚流萤紧蹙着烟眉揉了揉额角,那绣帕将玉佩仔细收好,声音轻得像是细风低迷:“这酒太烈了。”
  楚端懿只当她又饮多了酒,正打算轻车熟路地将人安置到她常住的轻罗殿,楚流萤却忽然挣开了他的手。
  她生得明艳逼人,从来都是一副千娇百媚的模样。
  此刻朱唇樱红,眸间薄雾更添三分媚意。
  楚流萤空洞又决绝地掉着眼泪,音色暗哑地呢喃道:“我要去问他,我得亲自问他。”
  楚端懿年纪尚幼,一时间竟也按不住这发起酒疯的小祖宗。
  陆十在暗处窥伺许久,还是吹响了那只骨哨。
  音色与鸟鸣相仿。
  楚流萤此刻酒劲上来,头脑昏沉,楚楚可怜地抹着泪花子。
  傅长凛一贯清冷寡言,待她如是,待旁人亦如是。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她的心意这样弃如敝履。
  她一向是娇惯的,出身显赫,父母恩爱。
  细数过往十四年,只在他身边吃过许多苦,受过许多委屈。
  傅长凛是她放在心尖尖上,倾注满腔爱意的人。
  楚流萤晓得他浑然一副薄情冷漠的姿态,却也更懂得他心怀家国,是个谋略无双的上位者。
  是以他的冷硬,她甘之如饴。
  可这枚滚落了污泥的玉佩,实实在在伤了她的心。
  楚流萤含泪拂去玉佩上斑驳的尘霜,仿佛从尘埃里捡回了自己被他遗弃的真心。
  楚端懿跟在后面看她踉踉跄跄奔赴海天园,生怕她一时失控冲撞了皇帝。
  他追上去握住她手腕,将人生生挡下,劝阻道:“小萤姐姐,你这样冲进去父皇定会怪罪的。”
  楚流萤推不开他,便借力撑在他身上,语气平静道:“我没醉。”
  她打了个酒嗝,面色十分难看:“我心底自有分寸,只寻傅长凛,不做别的。”
  楚端懿一抬头,看到傅长凛正站在前头。
  他从小最怕这冷面阎王,此刻一见人立马将手里“微醺”的小郡主交了出去。
  尔后风一样逃开了。
  傅长凛将人扶稳,才冷峻地问道:“怎么哭成这副模样?”
  楚流萤挣开他的手踉跄着站稳,抬起通红的泪眼凝望他:“我送你的玉佩呢?”
  傅长凛扫一眼腰间,果然不在。
  他眸光闪了闪,神使鬼差道:“玉石易碎,交给沈主簿收起来了。”
  楚流萤生硬地止了泪水,不肯再当面掉眼泪。
  她扬了扬掌心尘泥未洗的和田玉佩,落寞地问他:“那这是甚么?”
  被她当面戳破,傅长凛面色不佳道:“不过一块玉佩罢了,大约是今晨入宫时候遗失的。”
  “遗失了,便不找了么?”
  她浑身酒气,倒并不难闻,只是此刻失意又低颓的模样,不复素日里烂漫明媚的笑颜。
  傅长凛心底躁郁,漠然道:“一身酒气成何体统。不过一块玉坠子罢了,值得你这样同我耍酒疯?”
  他嗤笑一声,薄情且混不在意地下了定论:“忒小家子做派。”
  “啪——”
  楚流萤一时气极,扬手甩过他响亮的一耳光。
  傅长凛登时被打得偏过头去,惊愕无言。
  楚流萤气得浑身发颤,压抑着哭腔斥责道:“一枚玉坠子?”
  “我冬日里早产,方士言我命薄。这玉是母亲一步一跪从山脚叩到云顶灵溪寺替我求来的!”
  傅长凛缓缓回过头里,看清她眼底无以言喻的失望与悲凉。
  “我捱过了出生时第一个大雪封门的冬季。”
  她将过往无数次命悬一线细细数来:“一岁失足落寒潭,两岁大病一场,三岁围猎园里遇上狼群……”
  “我皆扛过来了。”
  她红了眼眶,水眸中盈盈情意不复:“方丈说待我及笄之年,便算是熬过了。”
  楚流萤受皇室教养,举动间皆是矜贵。
  她并不歇斯底里,只是满眼荒芜地望着他,一字一句诛心泣血。
  “我将这曾庇佑我近十五年的飞仙佩赠予你,是想它庇佑你平安康健,不是拿来给你作践的。”
  傅长凛只觉得面上生疼,直疼到心坎儿里去了。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辩解甚么。
  “这枚玉是母亲赌上半条命替我求来的,我自出生起便不曾摘下过。”
  “你我相识近十二年,但凡你有心,便该隐约知晓一二。”
  “是我高看你了。”
  楚流萤哭过一场,酒意散去许多,不肯再面对这冷心冷情的傅丞相。
  她转身欲走,却被身后人扣住手腕一把扯回怀中。
  楚流萤隐约感受到他心脏的热烈跳动和浑身几不可察的轻颤。
  纠缠八年,傅长凛从未贴她如此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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