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鹰果然正守在殿门外,见她来连忙抱拳行了礼,接过小郡主手中沉甸甸的食盒。
傅氏老夫人曾为傅长凛的暗伤遍寻名医,却都见效不大。
这暗伤冬日里发作起来,却是钻心透骨的疼。
楚流萤生养于江南,曾有机遇结识过一位江南妙手。
彼时七岁的小流萤得知长凛哥哥如此伤势,当即与那老医师去信一封。
她那时识字已然不少,遣词亦渐有皇室风骨。
信中称曰她已寻得如意郎君,此疾难除,痛如己身云云。
秋图被这奶娃娃逗得直乐,只是他年事已高受不住皇城路远,故而修书一封教小流萤带她的“如意郎君”下江南一见。
小流萤当即应承下来,磨着傅长凛推却一身政务远赴江南。
这位老医师果然配得起“妙手”二字。
他抓了不知名古怪的药材,一剂下去立竿见影地替傅长凛止了病痛。
小流萤出生那年,江南天灾降世暴雪封门。
楚承顶着刀割般肆虐的狂风乱雪叩开了秋图的家门。
小流萤先天不足,一出生便要几近夭折。
秋图匆匆赶来时,她紧抓着那枚云河飞仙的玉佩,尚余最后一口气。
他施针勉强保住小流萤性命,开得药方子里全是稀奇古怪的天材地宝。
楚承派出所有王府亲兵一样一样悉数找来。
未足月的婴孩灌不得汤药,就命乳母来喝,再借乳汁喂给这位命途多舛的小郡主。
秋图讲起这桩事时仍带着无尽的唏嘘。
他揉了揉小流萤的发顶,慨叹道:“一眨眼,小元宵团子已长得这般高了。”
小流萤脆生生地笑,抱着秋图的手臂软软糯糯口齿不清道:“秋阿翁,长凛哥哥的病能医吗,来年冬日里还会不会痛啊?”
秋图暗叹一声,目光瞥过这位少年丞相沉稳平和的神色。
他如实道:“旧疾伤了根骨,莫说治本,怕是这剂药亦只能扬汤止沸。”
小流萤心沉下来,又听他道:“这方子里有几味药江南独有,很是难得。”
“我们旧宅子里的药田荒废不久,雇人重垦便是。每年秋季采来晒干,快马送入京中便是。”
这一番重回江南,只傅长凛与她作伴。
京中局势尚不明确。
楚承作为皇帝的左膀右臂难以抽身,只好将女儿托付给已是百官之首的傅大丞相。
小流萤心头记挂着如乔,此番下江南却没她半分音讯。
小郡主只好反复嘱咐了旧府的管家,他日若能得见,务必多加照顾。
早有侍者洒扫了临王旧府,偌大的主殿清冷寂寞。
小流萤不肯一个人睡,抱着她最爱的软枕赖在傅长凛殿中。
彼时十五岁的少年丞相被小郡主那副可怜怯懦的模样磨得心软,无奈让出一半床褥。
小郡主一时得逞,抱着她随身带着的软枕手脚并用地爬上床榻。
她乖乖掖好被角,扑闪着那双实在精致漂亮的大眼睛问他:“长凛哥哥,你会讲故事吗”
少年傅长凛轻巧地瞥过她一眼,正欲严正地告知这奶团子,傅丞相只会讲兵家策论纵横之道。
却听得那漂亮宝贝带着无与伦比的崇拜奶里奶气地炫耀道:“二哥哥常讲故事哄糯糯睡觉的。”
小流萤忽闪着睫毛,大眼睛里盛满星星:“二哥哥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
傅长凛:……
他忽然无端生出一种古怪的攀比心,神使鬼差道:“我也会。”
小流萤藕白的指节攥着被角,那张圆软的脸深深陷在绒被里。
她娇娇软软道:“长凛哥哥愿意给糯糯讲故事吗?”
傅长凛微哽,他的人生阅历短短十五年,充斥着刀光剑影与鲜血肮脏。
少年丞相只好硬着头皮讲道:“那年胥州兵变……”
小郡主顶着一头毛绒绒的乱发努力蛄蛹到他身边,像是待哺的幼崽一样贴着他的肩角。
“胥州闭城拒战,城中余粮渐渐所剩不多。官兵开始大肆劫掠平民,官衙之外伏尸遍地……”
“呜!”
小流萤嘤咛一声,把脸深深埋在绒被里,手中还紧攥着一点早已被手汗浸湿的被角。
少年傅丞相无知无觉地问道:“糯糯?吓到你了?”
熟料小郡主却摇了摇头,闷闷不乐道:“官兵好坏,这样的人,怎配为父母官?”
傅长凛讶然,似乎未曾料到这位娇软矜贵的小宝贝疙瘩竟已有如此见识。
他轻抚着小流萤纤瘦的脊背,低声道:“糯糯说的是。食邑于郡县,为人父母官,岂可不顾百姓生死。”
“我在相位一日,便一日不会,姑息养奸。”
傅相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之人。
他为相七年,肃清朝堂,一字一句践行着最初的诺言。
楚流萤吩咐翠袖将秋图配好送来的十副药交到白鹰手中,在后者感激不尽的目光中从容推开了东殿的房门。
那暗伤冬日里发作起来极为要命,傅长凛今日果然告假在家。
楚流萤抱着食盒轻放在一旁的几案上。
傅长凛正埋头批阅着文书,忽然有药膳的清香微苦混着不知名的幽微冷香扑面而来。
温软而清亮的音色恍如月笼云纱:“长凛哥哥。”
第8章 赴宴 笑一笑,就不疼了
药膳正在炉子上拿炭火煨着,夹着微苦的清香在殿内逐渐弥散开来。
傅长凛难得竟没有束发,只闲散地披了件乌金云绣的月华锦长袍,埋头批着折子。
见小郡主裹着暖绒的长斗篷小碎步向他奔来,不由得眉眼温和不少。
他本生得眉眼深邃气魄凛然,散漫披着的黑发削弱了那身冷冽孤孑的居高临下之感,反倒透出些内敛温和的意味。
他真是,每一寸都合极了她的心意。
幼时小流萤常跟在他左右,傅长凛埋头读着策论,小流萤便可以捧着脸守在一旁,盯上一整天。
通红的炭火烘得殿内热气蒸腾起来,楚流萤解下斗篷,脚步轻快地凑过去。
她伸出那双冷得关节泛红的纤手,带着一点鼻音和独有的温软口音道:“手冷。”
满心满眼的依赖与眷恋。
这样赤诚热烈的目光实在令傅长凛心生愉悦,面上却不咸不淡道:“娇气。”
见他不肯给自己捂手,小郡主轻哼一声,不讲道理地夺过他手中饱蘸朱墨的狼毫。
她凶巴巴道:“不疼了?”
一点赤红的墨溅在她纤瘦藕白的尾指,格外勾人。
傅长凛音色极沉,带着难以察觉的喑哑混不在意道:“不怎么疼。”
小郡主可不信这个。
她总会在冬日里第一场北风卷起时抱着秋图教给他的药膳和江南快马加鞭送来的药赶来丞相府。
仿佛在他病痛时守在他身边是一件十足重要的事。
分明有没有人陪,都是一样的痛,傅长凛想。
但他并不阻拦,这样乖巧可人的小漂亮常来,也算是一桩解闷儿的趣事。
小郡主幼时总哄着他吃糖,揉着他疼得钻心蚀骨的肩胛急得直掉泪珠子。
傅长凛嗤之以鼻。
他不惧苦,更不怕痛,在这风云突变的世道里,最不需要的便是怜悯。
傅丞相冷心冷情,刀枪不入。
在这点上小郡主大约同他是两个极端。
这位皇室的小宝贝疙瘩娇软嗜甜,自幼千娇百宠,很是吃不得苦。
傅长凛尝了口温热的药膳,吩咐道:“给郡主盛一碗来。”
楚流萤闻言当即皱了皱鼻子,严词拒绝道:“我不要。”
这膳食里尽是些驱寒暖身的药材,小郡主体质孱弱,手冷畏寒,其实正宜进补些这样的药膳。
只是这药膳用量略大,后味极苦。
楚流萤幼时被他骗着尝了一匙,无穷的后劲苦得她眼泪簌簌直掉。
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委实太过凄惨。
傅老夫人闻讯来时,人正缩在傅长凛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
楚流萤那时年岁太小,又被那苦味冲得头脑发昏,满心只觉受骗。
见能为她做主的傅老夫人俯身过来,立即伸手要抱。
小流萤被皇室教得很好,纵使年纪极小,哭时亦并不歇斯底里。
她蹙着烟柳一样黛色的眉,浓密而卷翘的睫毛被泪水打成缕,带着气声委屈可怜地小声啜泣。
傅老夫人一生只育有一子。
她抱起梨花带雨的小郡主,像是拥着一团温软无骨的云。
比她那石头一样冷冰冰硬邦邦的儿子不知强上多少倍。
傅老夫人爱不释手地将人揉在怀里喂着蜜饯。
小流萤眼下有人撑腰立时硬气起来,一面仓鼠一样两腮鼓鼓地吃着蜜饯,一面还要仰头给傅老夫人瞧自己哭红的眼尾。
傅老夫人被她逗得乐不可支,诱哄道:“长凛欺负我们糯糯,罚他好不好?”
小流萤怔了怔,那双水光淋漓的大眼睛扑闪几下,竟哑着小嗓子软糯却认真道:“长凛哥哥疼,不罚他了。”
傅老夫人心下触动,像是豁然明白了傅长凛为何愿意点头认下皇帝突如其来的指婚。
她温然一笑,揉了揉小郡主蓬软的发顶。
之后许多年,每每遇到傅老夫人,这件糗事总要被拿出来反复调侃。
却也因此,楚流萤怕极了秋图老医师配出来的这回味无穷的药膳。
她坐在一旁瞧着傅长凛面不改色地用完了整整一碗,直觉得那苦仿佛要蔓延到自己身上。
傅丞相实在能忍。
小郡主头皮发麻地挪了挪尊臀,试图远离这苦味的波及。
秋图若是知道她对自己的得意之作这样避如洪水猛兽,大约要被气得胡子发颤。
楚流萤烤着炭火,粉白的指节微微屈起一点弧度,被这暖融的温度烘得惬意至极。
她絮絮讲起这两日京中又出了哪些趣闻,在宁坊街口看了甚么古彩戏法。
那人竟能吞云喷火,杀人复活云云。
傅长凛鲜少附和,却始终垂眸耐心听着。
楚流萤倒十分习惯他的寡言,知他有心在听。
只是侧过头去,却瞥见他微拧的眉头和额角细细的薄汗。
小郡主眸色沉了沉,忽然讲到街头那位变戏法的高人说了段拗口令,扬言京中能通读者不多。
傅长凛撩起眼皮不解地投来一瞥。
小郡主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这段令,名作《施氏食狮史》。”
她生养于江南,口音绵软粘糯。
仅是“施氏食狮史”五字,似乎就已用尽了毕生所学。
傅长凛有些失笑,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得这位毫无自知之明的小郡主竟大胆开了尊口。
“石室诗士施氏,嗜狮,誓食十狮。”
“施氏时时适市视狮。十时,适十狮适市。是时,适施氏适市……”[注①]
小郡主咬着牙,如书童一般摇头晃脑,努力诵着这段实在拗口的文言。
傅长凛一字也未听懂,却被她一塌糊涂的官话逗得别过头去无声轻笑。
一抬眼,对上那双黑眸里温柔通透的笑意。
“笑一笑,就不痛了。”
楚流萤侧过脸去与他温然对望,暖光映在她水一样的眸底,潋滟无双。
秋图嘱咐这剂药文火需煎足四个时辰。
白鹰一直守着未敢偷懒,直熬到午后煎足了时候,才拿瓷碗盛了送上来。
傅长凛服了药,那张疼得煞白的脸终于渐渐瞧得出一点血色。
白鹰在一旁提醒道:“主,该出发了。”
正支着脑袋昏昏欲睡的小郡主倏然张开眼睛,带着一点惺忪的困意问道:“什么?”
傅长凛却淡淡回绝道:“你不必知道。”
他已换了身云纹暗织的玄色流锦常服,玉冠高束,冷冽疏离。
楚流萤闻言怔了一瞬,又听他补充道:“这京中,恐有一场巨变。”
男人可以放软了语气,带着居高临下不容分说的意味:“你且乖乖待在王府,不许乱跑。”
“长凛哥哥!”
见他留下几句不明就里的话便转身欲走,楚流萤牵住他的衣角,小声道:“哥哥,我想同你一起,我……”
“不许胡闹。”
傅长凛拂开她微微用力的手,漠然吩咐道:“陆十,送郡主回府。”
陆十应声现身,冷着一张脸规规矩矩冲楚流萤抱拳道:“郡主,请。”
楚流萤被陆十隔开,匆匆回眸时余光忽然瞥见桌角那封半敞的请帖。
太常寺卿季原,携女季月荷,邀傅相往南亭别苑赴宴。
她终于意识到,傅长凛要赴的,是一场鸿门宴。
那晚裹挟赃物的刺客大约已被傅长凛刻意放走,屁滚尿流地回禀了季原。
否则依他们原定的计划,怕早已有人拍案而起,检举临王府通敌叛国之罪。
季原此番宴请傅长凛,大约为的便是刺探虚实,摸清傅长凛手里究竟握着多少实证。
只是他为何要携季月荷同往,又将地方定在南亭别苑。
那里分明是……
楚流萤扫过白鹰心虚躲闪的神情,才恍然明白,这不是鸿门宴,而是相亲宴。
傅丞相一贯生杀予夺雷霆手段。
那晚人赃并获,大可一纸奏章呈报皇帝,交御史台查办。
他只字未留便放走刺客,在季原眼中,或许是结盟的信号。
是以季原以嫡女为筹码,向傅长凛抛出了橄榄枝。
楚流萤想通了其中关窍,连带着满腔的赤诚与热烈都骤然冷却下来。
她动了动唇,失魂落魄地问:“长凛哥哥,可以不去么?南亭别苑,乃是世家贵族男女相看之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