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承思冷眼旁观,并无半点悲意,只觉着可笑。
先帝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这些年来政务上一无所成,不过是凭着祖宗留下的老本,坐吃山空;被个女人迷昏了头,明知道她对自己的子嗣下手,却装聋作哑。
做下种种蠢事,成了旁人眼中的笑柄。
时至今日,裴承思脸上的冷漠与鄙夷已经算是毫不掩饰,但凡长了眼的人,都看得明明白白。但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毕竟普天之下,已经没有比他更尊贵的人了。
“一应葬仪既已准备妥当,依着旧制来即可,不必再来多问。”裴承思面对先帝的遗体,一滴眼泪都没落,只撂下这么一句,便转身出了门,“宣朝臣议事。”
先帝殡天,新帝即位。
这其中涉及的事情多不胜数,宫里宫外、满朝上下,都因此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
吏部在新帝的示意之下,为先帝拟定谥号为“灵”。
举国举哀,百日内禁歌舞取乐、禁婚嫁、禁宴饮,一时间,原本热热闹闹的长安城仿佛都因此沉寂下来。
而别院之中,倒是一如既往的平和,除了衣着打扮不能着艳色外,并无其他改变。
园中那棵柿子树成熟,结出红艳艳的果,女先生给云乔留了课业,让她就此作一幅画。
仆从在柿子树附近的凉亭之中备好了笔墨,云乔却难得生出些玩心来,并没动笔,而是领着芊芊一道摘柿子去了。
“平城的柿子熟的仿佛比这边更早些,”云乔轻轻地将柿子撕开个小口,吮吸了口,皱眉嫌弃道,“没我家院子里种的那棵好吃。”
芊芊尝了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出主意道:“可以晒成柿干试试看。”
两人正琢磨着,却见小丫鬟青穗一路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慢些,”云乔含笑提醒道,“若是让嬷嬷看见,又要说你不稳重了。”
青穗抚着胸口喘气,激动道:“嬷嬷让您快些回房去更衣。”
云乔扬了扬眉,将那尝了口的柿子放下,拿帕子来擦了擦手上的汁液,不慌不忙道:“何事?”
“正院那边来了人,说有圣旨到,请姑娘尽快过去一同接旨!”
云乔手上的动作一顿。
能让陈家专程将她找过去一道听旨的事,其实并不难猜,也就那么一桩罢了。
但她心中竟并没觉着多高兴,甚至莫名生出些退缩的想法,还是被青穗又催促了两回,方才抬脚的。
“云姐,”芊芊扶着她的小臂,低声道,“你这是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云乔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竟在微微发颤。她回握住芊芊的手腕,似是自语一般喃喃道:“这算是什么呢?”
当初之事搁置在那里,她这几个月从没闹过,是想着等裴承思想明白了、得空了,两人再心平气和地将话给说明白,到时候再说是聚是散。
可裴承思此举,倒像是要将旧事一笔揭过。
不再提了。
回到房中后,侍女们手脚利落地替她更衣,重新梳妆绾发,佩戴上简洁大方的钗环耳饰后,便要簇拥着她往陈家正院去。
云乔忽而停住了脚步,向梁嬷嬷道:“我想见他。”
“等姑娘入了宫,自然就见着了。”梁嬷嬷敛眉垂眼道,“这等旨意,必然是礼部与內侍监一道来的,陈家也等候许久,咱们还是不要再耽搁,快些过去吧。”
“我不去,”云乔摇了摇头,“我要将话问明白了再说。”
圣旨一旦接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她得先问问裴承思,将来是如何打算的。
梁嬷嬷面色不改,一边扶着她走一边耳语道:“姑娘莫要说笑。您若是抗旨,只怕今日之内就能传遍整个京城。圣上颜面受损,陈家也会被牵连带累,届时所有人都成了长安城的笑话。”
云乔脸上的血色褪去。
她终于意识到,并不是接了圣旨才没有回头路,而是从裴承思下旨开始,她就没有这个拒绝的权利。
别院离正院并不远,云乔还没想好如何是好,就已经到了。
陈家已经设好了接旨的香案,阖家出动,就连老夫人都亲自露了面。灵仪见着她之后,小声问了句:“云姐姐,你的病还没好吗?”
云乔脸色煞白,勉强露出个笑。
她不得不承认,如果这局面是裴承思有意为之,那他的确是算对了。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她没那个底气去抗旨,也不该将这些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于是,只能随着众人跪地接旨。
这是一道封后诏书。
混在新旧交替的诸多事务之中,朝臣们争议许久最终定下,由裴承思亲笔所写的立后圣旨。
其上浩浩汤汤地写了许多溢美之词,云乔垂首听着,只觉着所描述的那人与自己毫无干系。
宣完圣旨之后,礼部官员随即露出笑意来,向陈家拱手道喜。老夫人同他寒暄了几句,随即有仆从将早就封好的银钱分给了一道前来宣旨的內侍们,恭恭敬敬地将这一队人马给送出了门。
云乔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脸上虽带着笑,但却也透着些僵硬。
陈家女眷们将云乔这模样看在眼里,都忍不住犯嘀咕。
当初太子将她记在陈家名下,其中的意味不难揣测,可偏偏没过多久又像是生了嫌隙,将人关在别院数月,对外只宣称是养病,再没提什么太子妃之事。
众人只当是她遭了厌弃,万万没想到,如今竟直接封后。
而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商户女,靠着好运气攀上高枝,爬上后位,竟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没什么喜色……
真是处处透着怪异。
梁嬷嬷低低地咳了声。云乔回过神来,打起精神到老夫人那里喝了杯茶,而后便借身体不适为由告退了。
云乔被这一道圣旨搅得心烦意乱,回房之后,灌了一整杯冷茶,都没能彻底平静下来。
她又想着抚琴静心,却一个不妨,失手划伤了指尖。
鲜红的血霎时涌了出来,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滴在那架裴承思送来的焦尾古琴之上。
云乔自己一声没吭,还是做绣活的芊芊瞥见,火急火燎地让人打水、找药来,给她包扎。
“云姐,你若是觉着心中难受,不如同我讲讲……”芊芊细致地帮她处理了伤口,轻声道,“我虽帮不上什么忙,但说出来,兴许会好过一些。。”
云乔略带歉疚地摇了摇头,并没开口,只顺势将脸埋在了芊芊肩上。
两人年纪虽差不了多少,但云乔在她面前,从来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很少示弱,更不会像现在这般。
芊芊恍惚觉着,她像是一株失了水分的野花,因暴晒太久,已经行将枯萎。
而裴承思,就是那长久以来折磨她的烈日。
因看出云乔心情不好,梁嬷嬷便着意等她缓了缓,晚间方才提起不久后的封后大典事宜。
“再过几日,尚宫局便会遣女吏们入府,一来是正经教礼仪规矩,二来,也是协助帝后大婚事宜。”梁嬷嬷解释道,“寻常礼仪姑娘先前已经学过,但封后大典事项繁琐,别有一套规矩,具体如何做便等尚宫局来教吧……”
“再者,这院中伺候的人,姑娘想要带谁进宫,也可提前思量起来。”
云乔原就没什么食欲,听她说完这些,索性直接放了筷子,直截了当问道:“是不是只有入宫后,我才能见着他?”
“圣上贵为九五之尊,自是不可能轻易离宫的。”梁嬷嬷微微叹了口气,似是不理解她怎么还在为此纠缠不休,“老奴从前就提醒过,如今少不得要斗胆再说一回——圣上先是圣上,而后才是谁的夫君。”
“您将来贵为皇后,执掌六宫母仪天下,不该只将心神耗在情爱上。”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
若是以往,云乔可能已经退缩回去反思自己,这次却难得强硬了一回,追问道:“这是他的意思吗?”
梁嬷嬷矢口否认:“姑娘多想了。”
云乔并不信。要知道梁嬷嬷向来是个守规矩的,若非得了裴承思意思,又岂会当面说这样的话。
她咬了咬嘴唇,正欲再问,却见芊芊进了门,悄无声息地递了个眼色,而后轻声细语道:“云姐,有空帮我画个绣样吗?”
芊芊实在不是个会撒谎的人,云乔按下心中的疑惑,若无其事地起身道:“走吧。”
说着,又向丫鬟道:“不必跟来。”
云乔不疾不徐地走着,随着芊芊往她的院中去,见四下无人方才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芊芊掩着唇,小声道:“元姑娘来了。”
云乔大为震惊。
要知道自那日起,她就再没见过元瑛。
她被困在府中出不去,只能让芊芊同元瑛报了一回平安,而后便少了往来。
云乔也知道,以元瑛一贯的行事作风来看,八成是有上门来过的。可门房那边压根没通传过,想必是得了裴承思的吩咐。
这回入府,八成是不知想了什么法子混进来的,所以才不敢露面,只能辗转让芊芊去寻她。
果不其然,刚进内室,便见着了身穿粗布衣、系了发巾的元瑛。
“难为你怎么想出来的!”云乔一见她这模样,便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让我正经来了三回,都压根连门都不让进,只说你在养病,不便见客。”元瑛翻了个白眼,随后打量着云乔,又迟疑道,“你不会是真病了吧……”
按理说,在这府上应该是锦衣玉食地养着,可她却还是瘦得仿佛弱不胜衣,脸上也没什么血色。
云乔连忙摇了摇头否认。
元瑛这才松了口气,吃着茶点讲明了来意。
她在京中歇了这几个月,又觉着无趣起来,便想着出门逛逛,预计年节前再回家。
“行李已经收拾妥当,过两日便要离京。但我想着,还是来见你一面才能放心,所以想出这法子来。”元瑛摸了摸头上的发巾,又感慨道,“可惜你过不了多久就要入宫,届时我再想见你,可是无论如何都混不进去了。”
云乔沉默片刻后,笑道:“你放心。等你年节前回京时,我一定去见你。”
“且看看吧。你家那尊大佛,我可不敢招惹。”元瑛调侃道,“他这回吩咐门房拦我,八成是怪我领你逛夜市,觉着你被我给带坏了。”
她并不知道两人之间因栗姑而起的矛盾,幽幽地叹了口气:“从前没看出来,他这人竟这么小气。”
云乔怕元瑛担忧记挂,并没提自己与裴承思的争执,转而聊起了旁的事情。
只是天色渐晚,元瑛也不便久留,闲谈几句后就得离开了。云乔亲自送了段路,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回正院去。
才刚踏进正院,云乔的直觉便告诉她,气氛有些不对劲。
明香随即迎了出来,轻声提醒道:“圣上来了,在书房。”
云乔愣住了。
她不多时前还在迫切想着见裴承思,可眼下真得知他过来,心霎时就提了起来,随后想到元瑛此时应当已经离府,才又松了口气。
云乔抬手揉了揉脸颊,先将思绪整理了一番。她并不想再与裴承思进行无意义的争执,只想将话彻底说明白。
书房的门半掩着,有微弱烛光从中透出。
云乔推门而入,只见裴承思正站在桌案前,翻看着她平日里练的字、作的画。
裴承思应当是隐下身份连夜出宫的,身上穿着墨色的直缀,勾勒出颀长的身形来。并未戴冠,长发以同色的发带束起,乍看之下,竟透着几分少年意气。
微微跳动的烛火映着如美玉一般精雕细琢的脸庞,在夜色之中,竟莫名显得有些惑人。
听到动静之后,裴承思抬眼望了过来,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开口:“你来了。”
云乔冷淡地应了声,并不明白,他怎么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作者有话说:
感谢支持正版~
还没写够一万字,晚些时候有二更,但我现在手速太慢了,所以大概率可能在零点后orz不要熬夜等,明早来看就好~
第24章
云乔虽天生性情和善、好说话,但并不是个任人拿捏的泥人。
就算是裴承思,也没办法让她做到弃当初的争执与这些日子的禁足不顾,只因他态度和缓,便立时受宠若惊地迎上去。
诚然,她这几个月来修身养性,已经不似最初那般怨愤。可就算是再关她三年五载,也绝不可能真当个乖巧懂事的金丝雀。
她明明白白地将冷淡摆在脸上,倒是叫裴承思有些不习惯。
因云乔天生一双笑眼,再加上生意做多的缘故,逢人总是未语先笑,若是能从她脸上瞧见这样的神情,心情必然是已经差极了。
从前在一处时,大都是云乔挑起话头来嫌聊,如今她爱答不理的,裴承思只能暂且寻了个话题:“我大略翻看过,你的字、画皆大有长进……”
“若是没长进,你此时是不是得质问我,这些日子学的东西都学到哪里去了?”云乔凉凉地打断了他的话。
裴承思被她呛了声,想了会儿,才后知后觉地记起上次争吵时的内容,随后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时的确是我失言。”
云乔将他这反应看在眼中,满是自嘲地嗤笑了声。
她原以为,裴承思是打算装傻充愣,将先前之事一笔带过。可如今看来,他竟有可能并非有意为之,而是当真抛之脑后了。
其实倒也说得通。
毕竟裴承思当太子时,整日都有那么多事情要忙,又赶上先帝驾崩,朝局骤然压在了他肩上。大周四境之内的民生经济,以及军事调配,大都得经他过目。
在堆积如山的政务、批不完的奏折、见不完的朝臣面前,当初那几句争吵,又算得了什么呢?自然是过不了多久就忘了。
也只有她,被困在这别院的一方天地里,整日闲的要命,才会隔三差五想起那时的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