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单看裴承思的态度,云乔已经隐约有所预感,但真当听到他近乎冷漠地说出这句话时,心还是不由得沉了沉。
她沉默不语,裴承思便也沉静地等待着。
一室寂静中,似乎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云乔动了动唇,轻声道:“以平侯的一贯作风,我若是将栗姑交出去,她还能活吗?”
自然是不能的。
裴承思也不屑于扯谎哄骗她,就事论事道:“平侯向来护短,她不该对赵铎动手。”
“那也是有缘由的,”云乔不自觉抬高了声调,辩解道,“栗姑不过是想要为女儿讨个公道……”
她义愤地讲起栗姑的遭遇,可裴承思的神情却并未因此有何变化,眉眼间甚至隐隐透着些不耐。
云乔在他这般注视之下,声音越来越低。
若非是有冤屈,哪个平头百姓会冒着将命赔进去的风险,向达官贵人下手呢?裴承思这么聪明,必定是一早就猜到的。
他只是……不在乎罢了。
这一认知扼住了云乔的咽喉,让她愈发喘不过气来。
“你随着梁嬷嬷学了这么久,应该知道平侯势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收拾的。”裴承思同她分析道,“旁的小事倒还罢了,可赵铎被伤成那样,就算是我,也得给侯府一个交代。”
裴承思冷静地分析着利弊,可谓是有理有据。但他这模样对云乔而言,可谓是陌生极了。
云乔忽而想起当年在平城的旧事。
那时曾有官商勾结侵占田地,以致不少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是裴承思帮着他们写状书越级上告,就算被威胁报复也没退缩,历经波折,终于将始作俑者绳之以法。
两人真正结缘,也是因此事而起。
云乔帮着他躲避迫害,又悉心照护因落水而高热昏迷的裴承思数日,将他从生死一线拉了回来。
她爱慕裴承思的相貌、人品,裴承思感念她的悉心照顾,后来便顺理成章地结了亲。
怎么会变成今日这样呢?
他无权无势时,能够不惜己身,为平民百姓讨公道。如今身居高位,顾忌的反倒更多了。
“你说,要给平侯一个交代,那谁来给栗姑一个交代?”云乔的声音也冷了下来,“难道她女儿就合该白死了吗?二十两银子,就能买一条性命吗?”
哪怕梁嬷嬷同她讲了这么久,到如今这个位置再不能意气用事,需得以大局为重,云乔还是做不到像裴承思这般“理智”。
明知道栗姑到了赵家手里必定会受尽折磨,屈辱而死,她没办法将人给交出去。
旁人知情识趣,对“潜规则”心照不宣,谁也不会在裴承思面前问出这样的话。可云乔却是半点情面都不留,直愣愣地戳破了这层窗户纸,问到他脸上来。
认识这么些年,云乔望向他的目光,始终是爱慕、钦佩,还是头一回像现在这般,带着明晃晃的失望。
裴承思只觉着气血翻涌,一字一句道:“你要为着那样一个人,来与我争吵?”
虽然未曾挑明,但云乔还是听出来,他是想说栗姑出身卑贱。正因出身不好,所以有了冤屈也只配咽下去……
怎么还敢生出报复之心呢?
云乔话赶话似的回道:“我与她是一样的人。”
“你不是。”裴承思攥着她的手腕,强调道,“你如今是陈家的女儿,将来,会是我的太子妃。”
所以不能意气用事,不能感情用事。
合该站在他这一边为他考虑,怎么能偏袒旁人?
他手上的力气偏重,疼得云乔下意识挣扎起来,气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这句话像是触及了裴承思的痛楚,他眸中的阴沉之色已经不加掩饰,捏着她的腕骨问道:“梁嬷嬷教的规矩和体统,你都学到哪里去了?”
两人僵持在这里,谁都不肯让步。
仆从们皆退避三舍,谁也不敢来打扰,可猫却没什么忌讳,睡醒之后便往里间来了。它轻巧地跳到了云乔膝上,对裴承思呲牙咧嘴,甚至还亮了爪子。
“汤圆!”云乔连忙拦了一把,裴承思也随即避开,但手背上还是留了几道红痕。
云乔将小心翼翼地汤圆抱在怀中,欲言又止。
沉默片刻后,裴承思忽而问道:“阿乔,我不想与你争辩,只问一句——你是不是无论如何,都铁了心要护那女人?”
“我不能看着栗姑去死。”
裴承思竟当真没再多言,只说道:“那好,希望你不会后悔。”
云乔被他这突然转变的态度闹得莫名其妙,正欲细问,却听裴承思又道:“今后,你就在这府中好好留着,没我的允准,不得出门。”
说完,又额外补了句:“少与元瑛往来。”
云乔原本平复些的心态立时又炸了,质问道:“凭什么?”
“你若是连好好待在府中都做不到,总想着往外跑,还入什么宫?”裴承思毫不留情道,“你扪心自问,担得起太子妃的名头吗?”
云乔被他这几句话浇得通体发凉,下意识将怀中的汤圆抱得更紧些。
汤圆似是有些不舒服,叫了声,不安地拧动起来。云乔如梦初醒地回过神,立时松了力气,摸着汤圆的后颈,喃喃道歉:“是我不好……”
汤圆并没同她恼,也没伸爪子,似乎是觉察到她的难过,贴着手心蹭了蹭。
裴承思见她这般,正欲拂袖离去,却听云乔忽而开口问道:“你当我是什么啊?”
他停住脚步,回过头去,只见云乔垂着眼睫,身形微微颤抖。
“我听话,依着你的心思入陈家应酬时,就送我汤圆当奖赏;我不听话,违背你的意思时,就禁足胁迫我……”
“裴承思,你究竟当我是什么啊?”
她艰难地开口,捅破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层窗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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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乱终弃了渡劫仙君后》
文案:岁岁是只狐狸精。
早年为了赢赌约,不择手段百般勾|引,终于从人间帝王那里得到了珍宝照夜珠。
大限将至的暴君将照夜珠给她那日,后宫妃嫔跪了满地,生怕殉葬。只有岁岁情真意切地扯谎,“陛下若去,妾绝不独活。”
抹完眼泪,第二日便携珠跑路了。
她那时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爱恨。
直到入仙山,被囚在问心殿不见天日时,才知道——
迟早都是要还的。
第23章
往前追溯旧事,当年两人结亲,其实是云乔先提出来的。
婚姻大事素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云乔早就没了爹娘,只能自己斟酌考量。她拒了那些明里暗里表白、提亲的人,看上了晏廷这个穷书生。
当年渡口初见,惊鸿一瞥,晏廷就入了她的眼。
后来渐渐熟悉,她更是喜欢晏廷温润又坚韧的性情,思来想去,便主动了一回。
若是换了旁的姑娘,就算爱慕哪个男子,八成也不会主动开这个口。一来是容易显得不矜持,二来,则多少有些“掉价”。
但云乔那时并没考虑太多,心中喜欢,便坦诚相对。
再者,以晏廷那个内敛守礼的性子,若是等他开口,不知道要何年何月了。
所以在晏廷问她想要什么生辰礼时,云乔开玩笑似的试探了句,“想要个夫君。”
然后,她破天荒地在晏廷脸上见着了错愕的神色,像是没想到竟有姑娘家能说出这种话来。
其实在开口之前,云乔也设想过。
若是晏廷有半分抵触的反应,又或是犹豫不决,她今后一定收敛了心思,不再越界。
好在并没有。错愕过后,晏廷那清隽的眉眼间添了几分笑意,温声问她:“你想要怎样的夫君?”
云乔双手托腮,眉眼弯弯地同他笑道:“像你这样的就很好。”
晏廷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既逢生辰,自然是小寿星说了算。”
于是顺水推舟,两人的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如今再想,其实多少有些草率,但那时只顾着高兴了。
与他二人熟悉的知道、云乔自己也知道,她与晏廷之间的感情其实并不对等。若是放称上比对一番,必然是她对晏廷的感情更重一些。
但她一直没怎么介怀过。
她性情开朗外向,晏廷却是个内敛的人,本就没法相提并论。何况这种事说不清道不明,只要晏廷也喜欢她,就足够了。
直到境况天翻地覆,云乔才蓦然发现,并非如此。
晏廷……裴承思对她的感情,在平城那样的小地方岁月静好时是够用的,可来了京城之后,便不得不为旁的东西让步了。
相识这么久,两人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的争吵。
云乔只觉着心力交瘁,裴承思不自觉地错开了视线,并未与她对视,沉默片刻后匆匆开口道:“今日是我失言在先……”
“只是话赶话争吵,于你我都无益处。改日冷静下来再谈吧。”裴承思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去。
似是对她避之不及,又似是落荒而逃。
云乔看着裴承思的身影消失在竹帘外,随后又听见他边走边吩咐着些什么。声音渐渐远去,听不真切,但想来应该就是他先前所说——
未经允准不许出门,以及,少与元瑛往来。
裴承思似乎是觉着,她受了元瑛的诱惑,所以才会一反常态地瞒着梁嬷嬷,出门夜游。
切断与元瑛的联系之后,她能接触到的,除了循规蹈矩的芊芊外,就只剩下了裴承思安排的人。
云乔从前做生意时,曾经听人提过“熬鹰”。
虽然说起来有些荒谬,但她几乎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她就是裴承思要熬的那只鹰。只是手段温和一些,日子久一些罢了。
这偌大的别院,就是个看起来精致的金丝笼,自这日起,她未能再踏出院门半步。
栗姑得知此事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这样的残躯,也撑不了多久,对赵铎下手时就没想过能活下来。你为了我,与自己夫君闹翻……值得吗?”
云乔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与他之间粉饰太平已久,会到今日,不仅仅是因为你的事。”
栗姑见她执意如此,便没再多言,只道:“从前往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只管好好养伤。”云乔扯了扯唇角,宽慰她一番后,午后便要往女先生那里学琴去了。
其实就学琴棋书画之事,云乔与梁嬷嬷起过争执。
她始终惦记着裴承思那日的话,自认规矩学得勉强,这些个风雅之事更是学得稀碎,实在没什么继续下去的必要。
她甚至赌气似的想,若裴承思当真后悔了,觉着她担不起太子妃的名头,那就……
算了吧。
梁嬷嬷却像是早就料到她会如此,不疾不徐道:“殿下离开前,着意叮嘱老奴转告您,那话是他失言,还望姑娘不要计较,更不要往心上去。”
“殿下说,他与姑娘结发为夫妻,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变的。”
梁嬷嬷推心置腹似的,同她讲了许多——
说裴承思其实是看重她的,否则大可以直接择世家闺秀为太子妃,何必要这样大费周章,托到陈家那里代为周全呢?
说裴承思初来乍到,接手圣上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可谓是举步维艰,有些事情上注定不可能面面俱到。
她不能感同身受无妨,但还请不要苛责。
……
一番谈话下来,云乔被说得哑口无言,再加上在这府中的确也没旁的事情可做,便还是如先前那般学文墨。
裴承思那日临走之前,曾说,等各自冷静下来再谈。可云乔一直从盛夏等到秋凉,都没有将人等来。
而她从最初的愤懑,也随着暑热一道逝去,逐渐平心静气下来。
旁人都说,练字、习琴都是可以磨练心性的事,云乔这回算是渐渐体会到。
她说不清这种改变究竟是好是坏,也懒得去费神琢磨,每日依着梁嬷嬷的安排,按部就班地过着。
从前做生意的时候,需得算着日子,补货、上货,这样才能寻着商机赚钱。现在不需要考虑这些,她偶尔甚至得问问身边的人,才确准是何月何日。
这日,云乔如往常一样在房中练琴。
却听见梁嬷嬷在外间吩咐明香她们,让人开库房寻白布裁制衣裳,若是短缺,尽快出门采买,随后便往屋中来了。
云乔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琴弦,并没因她的到来而停下,只随口问了句:“怎么了?”
就连梁嬷嬷这样见多识广的人,此时都没能保持住一贯的从容,定了定神后,方才答道:“回姑娘,宫中传来消息……圣上驾崩了。”
云乔反手覆在琴上,乐声戛然而止。
她一早就听人说过,圣上这些年被酒色掏空了身体,自韦贵妃过世后,悲痛欲绝,以致缠绵病榻。
但这消息来得还是太过突然了。
而震惊过后,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裴承思。
他如今在做什么?又是何心情?会觉着唏嘘吗?又或是……痛快?
*
寝殿之中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药味,掺杂着几分安神香,愈发显得一言难尽。但饶是如此,依旧遮掩不住床榻上那人散发的类似腐朽的味道。
他的身体这些年来已经被酒色掏空,岁月和疾病并不会因为他是帝王而有所宽待。早就没半点九五至尊的威严,让人难生出什么敬畏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