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前日,傅余与相熟的朋友在聚仙楼大醉一场,算是饯行。
直到明月高悬,他醉眼朦胧地回到家中,却见着个意料之外的人。
“怀玉?”傅余曾因云乔的缘故与他打过交道,认出来后,立时清醒不少,“你怎么过来了?”
“将军可知道她在何处?”怀玉并没用“先皇后”来称呼云乔。
就算不指名道姓,傅余也知道他问的是谁,心中浮现出不祥的预感:“何事?”
怀玉眼眸深沉,低低地叹了口气:“圣上怕是已经得知。”
第70章
夏日炎热,云乔愈发懒怠出门。
她翘首以盼许久,终于等到万夫人将本家那边的麻烦彻底摆平,如蒙大赦一般,忙不迭将香料生意交了回去。
云乔前前后后忙了许多,也算“幸不辱命”,不仅替万家将生意打理妥当,半点纰漏都没出,还赚了不少银钱。
万夫人得知详情后,甚至有些不舍得放她离开。
奈何云乔的态度格外坚决,只得作罢,给了云乔一笔丰厚的报酬,谢她帮着自己渡过难关。
先前因生意的缘故,总得东奔西走,这回得了闲空后,云乔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家中看话本、棋谱打发时间。
“云姐,万夫人让人送来些冰镇的瓜果。”
窗外传来小禾清脆的声音,云乔看着手中的棋谱,头也不抬地回了句:“代我谢过。”
小禾随即应了下来,片刻后拎着满满一篮子的瓜果进来,给她过目。
云乔这才抬眼看过去。
与初遇时瘦弱的模样相比,数月下来,小禾被她养得气色好了许多。虽还是瘦瘦小小的,但收拾得干干净净,肌肤白皙,那双漆黑水润的杏眼很是讨喜。
小禾就是冲撞了马车,被云乔误打误撞救下的小姑娘。
据小禾所说,自己被爹娘卖给了富商当丫鬟,被主母动辄挨打挨罚,受了不少苦,趁其不备这才逃出来。
谁知转眼又被人牙子盯上,关在家中,想要将她卖给个鳏夫,只是价钱还没谈拢。
她再逃了一回,体力不支,这才倒在了路边。
小禾在医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着自己的来历,云乔见她满身伤痕,心有不忍,便将她留在了身边。
倒也没指望她伺候自己,权当是做个伴。
与喜欢谈天说地的岳荫不同,小禾因过去经历的缘故,显得有些沉默寡言,但干活做事干净利落,力气比云乔还要大些。
云乔头回见着时颇为吃惊,小禾则解释,说是自己自少时起就帮家中干惯了农活。
“我如今不大能吃冰,”云乔扫了眼篮中的瓜果,向小禾道,“你喜欢什么,只管拿去吃,不必管我。”
小禾点点头,却并没动。
云乔习惯了她这谨小慎微的性子,强塞了一些,略带无奈地叮嘱道:“说了多少遍,在我面前不必拘谨。”
小禾攥着那果子,垂眼看着,片刻后咬了咬唇。
像是自小到大从没人待她这般好,一时间无所适从。
云乔看得心软不已,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却只听外边传来敲门声。
她还没反应过来,小禾已经兔子似的跑了出去,随后领进来个看起来很是英气的红衣女子。
云乔认出来这是岳荫的师姐,立时起身相让。
“我这回押镖途经此处,小师妹托我顺道送些东西过来,”师姐将手中的包袱放下,又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还有这个,说是姑娘你的家书。”
家书?
云乔一头雾水,并没急着看,先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又请她喝茶。
“镖队还在等着,不好多耽搁,就不多留了。”师姐爽朗地笑了声,没落座,喝了口茶后便告辞了。
云乔亲自将人送出门,回到房中,有些茫然地拆开所谓的家书。
映入眼帘的是傅余的字迹。
云乔的心跳不可抑制地激烈起来,一目十行扫过后,僵在了原地。明明是大热的天,她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苍白如纸。
为免被裴承思寻到,那夜大火之后,云乔就切断了与过往所有人的联系,销声匿迹。
傅余清楚利害,也没刻意寻过她的踪迹。
谁也没料到,两人会因为岳家这层关系,阴差阳错地在尹城重逢。
傅余出于谨慎考虑,明面上未曾与云乔相认,那夜去见她时,也是确保万无一失才过去。
影卫传回的傅余行踪,其实看不出任何问题,但裴承思却不肯就此作罢,令人严加排查,终于还是大海捞针似的,抓到了云乔留下的痕迹。
当初筹划时,云乔曾想过,除非天时地利,否则自己不见得能瞒一辈子。
而离开后,她一直在盼着裴承思能早日看开,将精力放在他的“大局”上,不要对自己不依不饶。
奈何天不遂人愿,她还是缺了些运气。
傅余在信上言明,裴承思调他回西境,云乔收到信时他应当已经抵达,鞭长莫及,今后怕是未必能及时帮忙。
此外,还帮她安排了退路。
叮嘱她在裴承思动手之间,尽快离开。
这封信,霎时将云乔拉回了从前在宫中的日子,她已经许久未曾这样慌乱过了。
但经历这么多,云乔也清楚慌张的情绪毫无用处,只会添麻烦。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傅余的信认认真真看了一遍,来龙去脉梳理清楚后。
牢牢记在心中后,抛到炉火之中付之一炬。
虽说傅余已经给她准备了退路,但云乔并没准备照办,一来是不想牵连旁人,二来,也不大放心。
裴承思既然会将傅余调走,说不准也会盯着他的人脉。事到如今,接触的人越多,暴露的风险也就越大。
她若想要逃脱,只能悄无声息地离开。
如雨水入江海,才能隐匿踪迹。
云乔盯着炉火看了会儿,心中已然拿定主意。
好在生意已经交付回去,没有事情绊着,想要走会容易许多;这宅子中添置的器具、衣裳等物都留下,得轻装简行地走;只需要留封书信,万夫人遍寻不着再来之时,才会发现她的离开……
她心中盘算着,听到动静后回神,对上了小禾满是担忧的目光。
“云姐,你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小禾放下怀中抱着的柴火,关切道,“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云乔摇了摇头,犹豫起来。
旁的物件可以轻而易举舍下,但小禾……
云乔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只得先收拾细软行礼,又留了一封给万夫人的信。
云乔对裴承思、对皇城避之不及,几乎是刻在了骨子里,入夜之后便准备离开,几乎一刻都不耽搁。
她能瞒得过旁人,但与小禾朝夕相处,总要给个交代才好。
“云姐,”小禾看着她收拾好的包袱,眼巴巴地看着,迟疑道,“你也不要我了吗?”
小禾这模样,总会叫云乔想起芊芊,她又心软起来,解释道:“不是不要你……只是我招惹了麻烦,你随我离开怕是得辗转各地,没什么好日子。不如留下来,我会请万夫人……”
“我不怕吃苦,只要云姐你别丢下我。”小禾攥着她的衣袖,小声道,“我力气大,还能帮你干活呢……”
云乔向来吃软不吃硬,被小禾哀求了会儿,终于还是松了口。
有先前从行宫逃离的经历在,云乔对此驾轻就熟,只带了两套换洗的寻常布衣和贴身藏着的银票细软,乘船走水路,而后再换路线。
有时是白日光明正大,有时是趁着夜色,悄无声息领着小禾换船。
她自己都不清楚究竟要往何处,就算是有人盯梢,也难免会被绕晕。
离京这么久,云乔其实已经不大会想起裴承思,从前的爱恨也早就淡去。但如今被迫辗转各地,提心吊胆,又狼狈的很,便不免添了些怨恨。
凭什么呢?
她只想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自己的平淡日子,裴承思却总不肯放过她。
两人之间不仅没做到好聚好散,如今还要雪上加霜。
云乔不想回京城,她心中比谁都清楚,若是真回了皇城那牢笼,裴承思绝不会再给她逃出来的机会。
若当真沦落到那般地步……
云乔啃着发硬的炊饼,那一瞬间浮现的念头,几乎将她自己都给吓住了。
云乔自幼熟悉水性,在船上也能如履平地。小禾却不大能受得了,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脸颊瘦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又没了。
入秋后,云乔在渡口附近采买东西,闻着股若有似无的桂花香。
她回头望去,见着远处一株枝繁叶茂的桂花树,枝干虬曲苍劲,看起来颇有些年头。
其上还系着诸多红绳,风一吹,簌簌作响。
“我们镇子上这株老树,已经活了有上百年,”掌柜拿油纸替她包好点心,热情地讲解道,“若是有所求,寻根红绳系上去,总能心想事成。”
云乔心念一动,看了眼病恹恹的小禾,又算了算这些时日的行程,笑道:“就在这里落脚吧。”
她厌烦了东躲西藏的日子。
若这般还不能逃脱,再折腾下去,怕是也无济于事。
云乔轻车熟路地租了个宅院,开始琢磨着给小禾调理身体。
她不缺银钱,出手大方得很,倒是小禾总显得不安,像是怕亏欠了她一样,几乎包揽了家中的活,压根不用她动手。
安定下来后,云乔想起先前听的趣闻,也入乡随俗,在那棵桂花老树上系了根红绳。
做完后,才知道那树上系的红绳大都是求姻缘的,还有祈求亲人身体康健的。
“我不求姻缘,”云乔仰头看了眼辽阔的天,瞥见远处的乌云后,加快了回家的步子,同小禾笑道,“只求今后能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紧赶慢赶回到家中,天际传来阵阵雷声,不多时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云乔将院中的物什收拾起来,坐在廊下煮茶,顺道教小禾识字背诗。讲得浅显易懂,妙趣横生。
雨势越来越紧,云乔正想着将炉子挪动房中,却隐约听见敲门声。
她在此地并无熟识,还当是自己听岔了,见小禾一激灵,忍俊不禁道:“怎么将你给吓成这样?”
说着,她将小禾按了下来,亲自撑伞去查看。
一开门,见着的是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天际有雷电划过,映出云乔惨白的脸,和满是错愕的眼眸。
“阿乔,”那人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些疲倦与不易察觉的迷恋,像是终于得偿所愿,“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第71章
阔别许久,分明还是旧日模样,云乔却险些不敢认。
她知道裴承思早就不是那个温润如玉的书生,可如今,他也不似从前那般盛气凌人,通身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雨水打湿了他衣衫,鬓发,却并没显得多狼狈,更多是阴鸷。
裴承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岂能随随便便离京?
裴承思又怎会知道她在此处?
她自问已经足够谨慎,辗转许久,竟还是没能躲得过?是哪里出了错?
思绪乱作一团。反应过来之后,云乔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手中的油纸伞没拿稳,向一侧倒去。
裴承思抬手握住了伞柄,替她扶正,又问道:“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云乔咬着唇,沉默不语。
“阿乔,你应该很清楚才对,”裴承思笑了声,“毕竟,你当初不就是借秋猎逃脱的吗?”
虽贵为九五之尊,一年到头,也就只有这个时候能离京。
裴承思自打知道云乔可能还活着,又不能随意离开,只觉度日如年。真切地意识到,这地位给他权利的同时,也将他变成了关在笼中的兽。
先帝曾趁着秋猎,将朝臣撇下,陪贵妃出游。
裴承思从来看不上先帝,这回却只能学他,趁着秋猎离京,日夜兼程来寻自己逃脱在外的皇后。
云乔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想要逼着自己冷静,但对着裴承思这张脸,一时半会儿很难做到。
在辗转逃脱的途中,她枕着船板沉沉睡去,曾在噩梦中见过重逢的情形。她梦见裴承思大发雷霆,骂她欺瞒、背叛,面目狰狞,恨得几乎要杀了她……
可实际上,裴承思看起来很平静。
看不出半点动怒的迹象,忽略那幽深的眼眸,只听话音,两人倒像是分别许久的好友,稀疏平常地聊天叙旧。
云乔的心情并没因他这态度而缓和,她心知肚明,不管面上看起来如何,裴承思特地赶过来,绝不是为了她叙旧。
“雨下紧了,”裴承思瞥了眼云乔被雨水溅湿的裙摆,将伞向她那边倾斜些,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进去再聊吧。”
乍一听,仿佛他才是这宅院的主人。
云乔木然回过头,隔着雨幕,与廊下站着的小禾对视。
小禾像是被云乔的视线灼到,立时垂下头。
她再没平素里的拘谨,对于裴承思这个骤然到来的男人也并不意外,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她知道裴承思的身份。
难怪裴承思会寻到这里来。
云乔已经隐约有所猜测,但真到亲眼见着小禾行礼,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揪心。
她信了小禾涕泪俱下哭诉的身世,在收到傅余提醒的书信后,又因着那句“你不要我了吗”而心软,将人带在身边。
云乔费了好大的功夫辗转各地,一路上,始终留着同船的人,以免被人盯梢,却始终未曾怀疑过身边的小禾。
哪想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经风的小姑娘,在背后狠狠地捅了她一刀。
云乔定定看着她:“你就是那传闻中的……影卫?”
“云……”小禾下意识地想要如往常那般称呼她,话到嘴边后,又硬生生改了口,“奴婢奉命行事,望皇后娘娘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