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厚爱,这怕是不成。”云乔摇头笑道,“不过我可以代为打理一段时日,等您解决了眼下这麻烦,再交还回去。”
万夫人从一开始就知道云乔的意向,并没指望太多,眼下见她肯答应下来,已经心满意足。
道谢之后,随即谈起生意事宜。
云乔从前卖过香料方子给万夫人,对她家的境况有所了解,借着茶水提神,一直聊到天色暗下来。
在生意事上,两人格外投缘,甚至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万夫人饮尽杯中的茶水,长舒一口气,顿觉肩上压着的担子轻了不少,也有了闲心调侃。
她旧事重提,说起那夜南风馆之事。
“你当初,就那么晾了墨离一晚?”万夫人看向云乔的目光带着些促狭,“听紫陌说,墨离后来还专程同她打听过你,这可难得的很啊。”
云乔被茶水呛到,咳嗽起来,只满是疑惑地看了回去。
“墨离虽说性情算不上讨喜,可单凭着那张脸就够唬人的,心甘情愿给他撒钱的也大有人在,却也都没换来什么好态度。”万夫人托腮打量着云乔,“不过我看啊,他像是对你有意……”
云乔轻轻抚着胸口顺气,回想那晚的情形,若有所思道:“是吗?我倒是看不出来。”
归根结底,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她对此倒也谈不上厌烦,只是觉着没这个必要。
所以宁愿将精力花在侍弄花草、调制香料,又或是教邻里孩童们读书识字上,也不想为这种事情浪费时光。
万夫人适时停住了话头,不再同她提那些事情,只是在起身告辞前,意味深长地感慨了句:“阿乔,你活得很清醒……”
云乔将烛火挑亮了些,笑而不语。
弄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不要什么,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再想要做到,就更难了。
云乔在宫中时,曾有过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受尽折磨,才总算是从其中挣脱。
自那以后,便看得格外清楚些。
而裴承思,则是那个泥足深陷,未能挣脱的人。
理智而言,他清楚逝者已矣,紧抓着不放没有任何好处,应当朝前看。可下朝之后,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往清和宫去,甚至近乎偏执不准宫人挪动任何摆设。
冬日风霜催折,院中的花死了一片,惹得他大发雷霆。自那以后,清和宫的宫人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再坏了什么东西。
裴承思也始终没有撤回影卫。
哪怕无凭无据,单凭臆测,他也总不肯放弃那一线希望,想着云乔兴许并不曾葬身火海,只是远远地逃离了他身边。
有先前那倒霉御史的前车之鉴,朝臣们大都偃旗息鼓,虽觉着不妥,但并不敢对后宫之事指手画脚。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入春之后草长莺飞,许是触景伤情,裴承思忽而惦念云乔曾经亲手制的风筝。
青黛只好到库房之中翻了一遍,将那风筝寻出来,送了过去。
青黛在裴承思身边伺候这么些时日,对他的脾性日渐了解,观其神色,就能大致猜个六七分。
刚一进门,她就觉出不对劲。
裴承思垂眼看着案上的信件,目光沉沉,神色悲喜莫辨。
青黛从没在他脸上见过这种神情,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高兴,还是不悦。她心跳不自觉地快了些,在裴承思的视线扫过来前低下头,轻声回禀道:“风筝已经找出来了。”
裴承思沉默片刻,这才颔首道:“放这吧。”
青黛依言照办,换茶水时余光瞥见桌上的信件,匆匆忙忙间,从中辨认出“皇后”二字。
她愣了下,随即攥紧了手中的紫砂壶,这才没出纰漏。
心跳得愈发快,青黛不敢多留,立时退了出去。
秋猎那场大火来得突然,但有虞家这个罪魁祸首,青黛虽为先皇后痛心疾首,却从未想过她有活着的可能,甚至还曾觉着圣上是忧思过度,魔怔了。
如今却有些心神不宁,直到险些迎面撞上怀玉,总算回过神来。
怀玉扶了青黛一把,见她失魂落魄的,疑惑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青黛先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随后又忍不住低声问他,“怀玉你说,先皇后会不会还尚在人间?”
怀玉松开扶着她的手,垂下后又攥紧,露出个惊讶的神情:“为何这么说?”
“也可能是我想多了。”青黛揉了揉脸颊,将方才所见之事告诉怀玉,迟疑道,“你是不是也觉着荒谬?”
怀玉同她对视着,若无其事的笑了笑:“是。”
第69章
云乔做了这么些年生意,虽说中途搁置下来,但万夫人托她照看生意,原也不求赚多少银钱,只要离开这段时间不出纰漏就够了。
这对她而言,算不上多难的事。
她对于应承下来的事,向来办的尽心尽力,平日大半时间都耗在了万家的生意上,再没法像从前那样悠闲。
铺子这边的人早就得了万夫人的吩咐,要配合云乔做事,但对于这个骤然出现的新掌柜,仍旧颇有微词,背地里都没少议论。
直到见识过云乔对于香料的了解,以及生意上的行事手段,这才渐渐心悦诚服。
等到彻底熟悉之后,云乔做得愈发得心应手。唯一叫她苦恼的,并不是香料生意,而是……墨离这个人。
云乔没打算再往南风馆去,按理说,与墨离应当不会再有任何往来。可兴许是接手生意后出门的时候长了,隔三差五就能遇着。
头回见着时,云乔打定主意不多言,却不防墨离竟主动搭话。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客客气气地应了,随后很快寻了个借口离开,没想就此与他往来。
云乔起初并没多想,但后来偶遇的次数多了,便由不得她不多想。
就连时常陪在云乔身边的万家小丫鬟玲珑,都看出些不对劲来,趁着吃饭闲聊时好奇道:“云姐姐,方才那位莫公子是不是对你有意啊?”
墨离那模样很能唬人,言谈举止不俗。
玲珑并不知道墨离出身南风馆,更不知两人之间的“前缘”,只当这是哪位大户人家的翩翩公子。
云乔脑中想着生意的事,听了这问话后,分神琢磨了会儿:“我也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云乔对墨离并无兴趣,就算真如玲珑所说那般,也不觉得高兴,只觉得莫名其妙,毕竟她那晚算得上是明明白白白婉拒了。
再者,她也未曾露过家财。
思来想去,仍旧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值得墨离惦记的。
“云姐姐不喜欢他吗?”玲珑咬着筷子,感慨道,“莫公子看起来挺好的,一表人才,待旁人冷淡,可在你面前却格外温和……”
玲珑煞有介事地数着墨离的好处,云乔漫不经心听着,却并没往心上去。
若换了早年的她,兴许也会被这些迷惑。
可经历过与裴承思的种种,如今冷眼旁观,实在生不出半分心动。
再见墨离,是在戏园子。
云乔为了笔重要的单子,陪那位主顾夫人来听新戏,费了不小的功夫才将生意谈妥。她在席间陪了些酒,等到终于散去时,已经有几分醉意。
她对这戏园子并不熟悉,不知是在何处走岔了,竟在其中迷了路,还越走越偏僻。
云乔按着隐隐作疼的额头,想着到何处去寻个仆役带自己出去,一转身,竟见着了墨离。
“方才远远地看着像是你,特地跟过来看看,竟还真是。”墨离打量着她的神情,笑问道,“这是迷路了?”
云乔含糊地应了声。
“那就随我走吧。”墨离见她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停住脚步,略带无奈地解释道,“我偶尔会过来听戏,今日遇着的确是凑巧,并非有意为之。”
云乔被戳破了心思,却并未因此难为情,反问道:“这么说,从前是有过刻意为之?”
她面色酡红,显然是已经有些醉意,但反应却还是很快,问得一针见血。墨离被噎了下,手中的折扇一拢,意味深长道:“你若要这么想,也不是不行。”
云乔没接他这模棱两可的话,沉默下来。
墨离见云乔不搭腔,顿觉倒像是演了出独角戏,难免不自在。
手中的折扇展开又收拢,他终归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又自嘲似的笑了声,“叫你这般避之不及。”
他神色黯然,叫人看了很容易心生不忍。
云乔抬眼看了回去,正琢磨着该怎么将事情挑明,叫他不要再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便听见一句似笑非笑的“墨离”。
循声望去,往这边来的是位衣着素雅的夫人。
她看起来不算年轻,但徐娘半老,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
云乔与她打了个照面,随之看向墨离,只见他神情稍显僵硬,不似往常那么游刃有余。
云乔一眼就看出来这两人之间怕是有恩怨,不想掺和,见着不远处有戏园子的仆役,便想着撇下墨离先走。
墨离这回倒是没再想方设法地挽留,可她却被那夫人给拦下了:“别怕,我不是来找麻烦的,只是给你提个醒。”
云乔不明所以,只见她瞥了眼欲言又止的墨离,又轻声笑道:“离他远些,也千万别信他。若不然,等你陷进去的时候,他就要翻脸不认人了。”
说完,便施施然离开了。
被当面戳穿,墨离的神色没能崩住,显得有些失态。等人离开之后,随即向云乔解释道:“不要信她的胡言乱语……”
“是吗?”云乔反问了句,“我倒觉着,那位夫人看起来比你可信。”
云乔一直觉着奇怪,如今再想先前的事情,倒是明白过来。
那夜在南风馆,墨离最初的态度称得上疏离,显然并没什么兴致。是在被她忽略时,才开始慢慢变得热切。而据万夫人所说,他对那些心甘情愿的人爱答不理,却偏偏对她不依不饶……
像是想要证明什么似的。
云乔忽而想起裴承思来,嗤笑了声:“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对得不到的人念念不忘?”
她从前在裴承思那里学到了这个道理,没想到时隔许久,竟还能派上用场。
嘲讽完,云乔懒得再同他多言,拂袖离去。
被这事一搅和,原本因酒意昏昏沉沉的脑子清醒不少,却依旧隐隐作痛。云乔上了马车后便开始闭目养神,心中估摸着万夫人回来的日子,想早些将这生意交付回去。
她正盘算着,只听车夫惊呼了声,随后猛地一停。
“怎么了?”云乔心跳霎时快了许多,倾身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好好的正走着,这丫头不知从哪来冒出来的,就这么撞了上来。”车夫惊魂未定,话音里还透着些后怕,小心翼翼地去查看那姑娘的伤势。
云乔彻底清醒过来,扶着车厢跳下,随之去看。
这姑娘衣衫褴褛,看起来瘦瘦小小的,身上、脸上都沾着泥灰,露出的手腕、脖颈还有伤痕,倒像是从哪里逃出来似的。
摔倒在地时碰着额头,伤处有血渗出。
车夫探了探她的鼻息,稍稍松了口气:“还活着。”
“先抱她上车,”云乔掀开车帘,示意车夫将她放进去,随后一并上去照看,沉声吩咐道,“去医馆。”
*
自打被停职,傅余卸去身上的担子,无所事事。
他这些年从没这般闲过。从前要回乡祭拜,还得提前攒好了休沐的日子,来去匆匆。这回倒是再没约束,尽可以慢慢耗。
傅余趁着年节前后离京,机缘巧合之下在尹城岳家见过云乔,随后回平城祭祖。
他原想着回京之后就该尘埃落定,是官复原职也好、贬谪也罢,总该有个定论。哪知圣上竟像是将他给遗忘了似的,始终未定。
“圣上究竟是想如何?”
入夏后,天气日渐炎热,难免叫人心烦。傅余在京中闷了数月,忍无可忍,最终问到了陈太傅这里。
“这点我也没想明白。”陈景喝了口温茶,不疾不徐道,“圣上的心思,是越来越难猜了。”
裴承思刚即位时,看起来唬人,实则虚张声势,许多决断都透着青涩。但自打云乔离开,他大病一场后,倒像是想透不少事情。
很少再有那种自以为聪明的举措,也不再急着扶持心腹。
除了偶尔独断专行,挑不出别的错来。
有先帝的昏聩衬托,裴承思那点短处并不显眼,两相对比,老臣们大都倍感欣慰。
如今陈家势大,为避嫌,若非被裴承思主动问到,陈景很少会指手画脚。他冷眼旁观,总觉着这位圣上日渐沉默的表象之下,压着越来越严重的心病。
那是云乔留下来沉疴。
陈景早前以为,云乔离开之后他会渐渐想开,可直到如今,并没有好转的迹象。
“等寻着合适的时机,我会帮你一把。”陈景承诺道。
傅余并不是那等斗鸡走狗的纨绔,再这么无所事事下去,怕是都要闲出病了。
不过说来也巧,陈景还没来得及安排,裴承思倒像是又忽而想起傅余这么个人,骤然下旨,将他调回西境。
这明升暗降的调令来得突然,朝野下上议论纷纷,揣度着圣上的意思,大都觉着小傅将军的仕途大抵是到头了。
傅余对此并无异议,甚至乐见其成。
他一早就在京中呆烦了,尤其是这半年,时时盼着能回辽阔的西境,不再掺和朝局争斗,天高地阔地跑马、练兵。
与此同时,他又隐隐觉着不对劲,总觉着这事里透着古怪。
圣旨下得急,催得也急,傅余不敢耽搁,只得匆匆收拾行李启程。
芊芊早些时日随着元瑛出远门做生意去了。云乔离开后,她大哭过一场,随后彻底立了起来,再不是从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姑娘。
傅余修书一封,将来龙去脉与自己的安排讲明,至于如何选择,则由她自己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