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青鸾直愣愣地看着迟惊鹿,清凌凌的眸子里是从未有过的慌乱,“朝廷出事,首辅恒均意图谋反,率军直压宫门……老爷和九少爷他们……方才被召进宫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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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马到九重宫门外时,季子星尚且穿着一身大红喜服。他神情肃穆,眼珠像漆黑又深不见底的夜,衬得他面色苍白,犹如杀神。
奉命守门的叛军首领看他身形清隽,斯文秀气,压根没想正眼瞧他。
听说新晋探花是个病秧子,身体坏透了,只不过因为太聪明才能一路高升。光有脑子有什么用?还不如他手里的一把刀……
待叛军胜利了,这聪明的病秧子可就从天上月变成脚下泥了!
想到这儿,他斜眼睨了旁边的将士们一眼。这些将士中有一半是今早被他们俘获的,心思不定,正需要个下马威让他们害怕。他便得意洋洋道:“首辅大人有令,命我等镇守宫门,外人一律不得入……”
几乎是交睫之间,一条长长的鞭子朝他脸上挥来,带着磅礴又凌厉的气势,明明是一条几指粗的细鞭,却如同沉重的大山一般将他瞬间击垮。
他一边叫骂一边去摸腰间的刀,才发现自己的下巴竟已掉落在地,连着森森白骨,还在微微发颤。
“唔……”说出的话早就没人能听懂,鲜血顺着粗粝的脖颈流到前襟上,像牙牙学语,控制不住流口水的孩童。
他这才抬头,震惊地望着马上挥鞭的年轻人,方觉那双漂亮得不成样子的手,是多么的有力道。
季子星淡淡地瞧着他,仿佛他只是一只弱小又脆弱的蝼蚁。
守门的叛军首领只支撑了几个弹指,便重重倒地,在肮脏的土地上扬起一阵灰尘。剩下的将士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有反应快些的,已经干脆利落地跪下了。
历来敌我交锋,都要斡旋一阵,谈条件的谈条件,谈不拢便开打,便是叛军,也少有二话不说就弄死的。季子星这是根本就没想给叛军活路,下手又狠又准,完全不给退路。
“季大人,求您救救我们!”
季子星面前很快就让出一条干净的路,几乎没有阻碍,只剩下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他朝那人残破的尸体睨了一眼,薄唇微微张开:“废话真多。”
大理寺护卫朝一众跪下的兵士道:“季大人说了,愿意一同剿灭叛军的,跟我们杀进宫里去,日后荣华富贵,决不亏待!若是执迷不悟,不愿作战的,如同此人!”
季子星带的人不算多,幸好有季护龙的季家军作为掩护,在外围作战,还有几位忠诚的将军及时得了消息,赶来援助,只用三炷香的时间便闯到了最后一道宫门。
他脸色阴沉,无数探听到的消息都指向恒均造反,就在秋猎之时。如今才立夏,不过短短几个月而已,怎的就这样忍耐不住了?今天是他大婚的日子,本已梳洗完毕,一听到这个消息便立刻动身上马,调了些兵力护着季府,剩下的才带过来。
只是没有亲自同那小丫头道别,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
令他惊讶的是,戚行肆居然比他还要早一步。
少年乌发高束,长长的发绳飘扬,嗜血的长剑下死伤无数。他素来喜欢穿黑衣,上头的银鹤振翅欲飞,鹤的眼睛上溅了血色,凭空多了一丝暴戾。
向来都是纨绔的公子哥,便是做了指挥使,也未能收敛心性。没见过他也有这样戾气横生的时候。
“早晨随家父一同入宫,没想到遇上这事。”戚行肆朝地上啐了一口血水,举起左臂在嘴唇随意一抹,骂了几句,脸上这才恢复了生气,“说好的秋猎才动手,堂堂首辅怎么还出尔反尔呢。”
季子星一凛:“你说什么?”
“恒均要在秋猎造反,别怪我没提醒过你。”戚行肆睨了他一眼,“我可是给你写过信的。”
季子星:“?”
戚行肆一把抓住对面飞来的箭,反手就插到准备偷袭他的叛军身上:“没收到?”
季子星没回答,他耳边生风,便一下翻身,长鞭一绞,那人便软绵绵地倒下了。
“给我的?”
戚行肆翻了个白眼:“当然不是给你的,是给小——鹿——的。”他促狭一笑:“她不会没告诉你吧?”
季子星脸色一黑,下手重了些,不用鞭子竟也将一个飞身而来的叛军拧断了脖子。
戚行肆给季府递过信,她确实没跟他说过啊。
“为什么要告诉我?”虽然他早就知道了。
少年的发绳在空中甩出好看的弧度:“不是想告诉你——我是为了她着想。”
得知首辅意图篡位的消息,戚行肆脑子里首先划过的念头就是——若有战事,季家怎么办?季惊鹿也会不得安宁吧!
季子星是他的情敌,可他必须承认,此人也是唯一他能放下心去拉拢的人。或许别人不会在乎季家的死活,但是季子星会。
至少在意季惊鹿的。
戚行肆的目光在大红喜服上停留了几瞬,嘴角不可察觉地上扬:“真不巧,耽误了你的喜事,看来只能改日成亲了。”
季子星收回长鞭,直奔下一道宫门而去,冷冷丢下一句:“不劳你费心,等我清除了叛军,自会把请柬亲自送到你手里。”
末了,又补充道:“送你一张最红最大的,包你满意。”
少卿大人素来是高岭之花,因此口出讥言时有种格外的力量,直戳人心窝发疼。戚行肆噎了一口气:“你……”
小鹿是怎么答应季子星的!肯定不是自愿的!戚行肆无语地看着红得发艳的背影,这人心机又深嘴又毒,斤斤计较,还小气,谁惹他一下他就要不动声色报复回去,怪不得许多同僚说起他,都要暗暗加一句“那真是个瘟神”!
真是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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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万大山地处京郊,千百年来从未被撼动,却在今年的立夏时分轰然陷落,山脊突兀地塌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盛瑶惊慌失措地护送着山洞里的人离开,一边送一边数着数,“二十八、二十九,这边还有人吗?速度快些!”
宴声冷静地打量四周:“应当是你们凿穿了一条山脉,下头的洞路支撑不住山的重量。”
盛瑶恨恨道:“早就说不让他们凿了,还非要凿!陶姨竟也能答应!”
陶霏也出来了,紫色的薄纱长裙上飘落着些灰黄色的土块,她尽力维持着冷静,可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还是让她再也不像往日那般优雅雍容,苍白的皮肤在山洞里像是一道惨烈的光,很难让人忽视。
“慌什么!一群没出息的东西!先让女人和孩子出去……什么破烂金银物件都不要了,都给我扔了!”
一年轻妇人道:“陶姨,这是我们辛辛苦苦攒下的……”
陶霏大声呵斥:“你脑子被山砸坏了?只要我们活着出去,一切都可以重来!我到哪儿都能给你们找个避身之处,天下这么大,山多得是!你要钱还是要命?!”
妇人手一抖,含着泪把手里的包裹放到一边,心里默默记下位置,想着若有机会,还能回来取。
有人对陶霏的决定不服气了,埋头横冲直撞往前跑,沿途撞倒了几个小孩子。
盛瑶拦着:“吕叔你做什么?没听陶姨说,让女人和孩子先撤走?”
吕叔道:“她是女人,自然让女人先走……我虽是男人,可也是人!凭什么我最后?”
盛瑶本就对吕叔提议继续开山的事不满意,他们这伙人来九万大山多少年了,一直平安无事,就是他带着一帮男人要求继续凿山,今天山才会塌!又听他污蔑陶姨,她终于不忍了,厉声道:“你说什么狗屁话?要不是你非要开山,所有人至于沦落到这个境地?”
男人看她也早就不顺眼,索性停下脚步,把自己的怨气一股脑发泄出来:“我开山是为了大家好!山这么大,多开几个洞怎地了?倒是你,小丫头片子一个,年纪轻轻就成了人家的狗腿,什么事儿都听她的,一点自己的主意都没有!”
盛瑶气急了,指着他的鼻子骂不出来:“你、你……忘恩负义!”
要不是陶姨带着他们逃到九万大山,这帮人早就死了!
两人吵着,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急厉的女声:“都给我闭嘴!”
陶霏阴着眉眼,走到最高处,冷冷地看着吕叔:“让女人小孩先撤!剩下的,我陪你们留到最后!”
盛瑶急了:“陶姨,你先走,这里山洞太多,支撑不了多久!”
看陶霏不动,盛瑶干脆也爬上去,站到她身边,一边有序地指挥众人撤离,一边劝她:“陶姨,谁都能死,就是你不能,你要是出了事,谁带着我们找山去?”
宴声敏锐地抓住了盛瑶话里的重点,等盛瑶下来时,不动声色地问:“为什么你们非要找山?”
不在山洞里,就不能活了么?
盛瑶虽然急切,但不该说的话咬得很死。她神情复杂地看了宴声一眼:“反正山对我们很重要。”
有陶霏坐镇,慌乱的情绪被压制了不少,山洞里的人一个个往外逃,相互之间搀扶着。很多蜗居在山洞里,常年不见天日的妇人一出来便跪坐在地上,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只感觉身后的山体还在崩塌,地动山摇。
男人们也出来了,吕叔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高处的陶霏,她压根就没打算早走,一时语塞,悻悻地弯着腰出了洞。
盛瑶挽着陶霏,才发现她瘦得厉害,整个人轻飘飘的,跟半人多高的孩子差不多重。盛瑶下意识喊道:“陶姨……”
陶霏只看了盛瑶一眼,用力抓住她的手臂,吐出两个字:“咱们快走。”
宴声算着时间,故意放慢了步子,却只听见身后一声巨响,像沉睡许久的龙突然清醒,发出一声悲壮的龙吟。他猛地回头,黑暗中只有不断卷起的灰尘。
没有看到盛瑶和陶霏。
山体还在陷落,宴声只迟疑了一下,拔腿就往回跑。山石散乱一地,少年像轻快的飞雀一样在幽暗的洞里穿梭。
陶霏被巨石压在下面,只能听见她细碎的呻.吟。盛瑶的力气很小,想把人拉出来,试了几次都不行。她把脸上的汗一抹,咬牙道:“陶姨,你坚持一下,我救你出来!”
转头便发现了飞雀的身影,少女又惊又喜:“你怎么回来了?”
宴声:“回来帮你。”
两个人推了很久,巨石纹丝不动。盛瑶急得大喊:“陶姨,你还好吗?”
陶霏的声音越来越小,盛瑶冲石缝里喊:“你千万别睡,跟我说说话!我们很快就能把石头搬开了!”
转而对宴声道:“陈玉,你快点啊!”
少年手腕上凸起浮雕似的青筋,纤长有力,终于把巨石搬起了一道微弱的缝隙。盛瑶赶紧抓了几块石头木料在下头顶住,缝隙越来越大,她拉着陶霏的胳膊,一片冰凉。
陶霏勉强睁眼,身子已经出来了一半。山石还在往下滚落,宴声几乎支撑不住,扛着石子的双肩感到一阵火热的刺痛。
“陶姨,你使劲,很快就出来了!”
盛瑶在百忙之中还不忘感激地抬头看宴声一眼,很快又专心去扶陶霏了。宴声被石头压得已经有些崩溃,可一直没放手。盛瑶以为他是有情有义留下的,只有宴声自己知道,他救陶霏只是为了一个答案。
他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搞清楚,九万大山里有太多秘密,陶霏不能就这么死了!
想着想着,宴声干脆放空了自己,抬眼望上一瞧,脸色立刻变了,呵斥道:“快跑!”
不知何时这边因为塌陷的厉害,周围的石头也开始往这边掉落,前几天刚下过雨,混着泥沙疯狂地向三人袭来。
盛瑶着急地看了一眼半个身子还没出来的陶霏:“不行,我不走!我要救陶姨!”
宴声想要把人救出来的心情不比盛瑶少,但经验告诉他,僵持下去只能三个人全都死。
陶霏已经耗尽了几乎所有力气,而且她的身体越来越沉,单靠盛瑶的力量已经无法再拉动她了。
“陈玉,你快帮我一起把陶姨拉出来!”
宴声犹豫了几瞬,最终还是狠下心奔了过去,两人拽着陶霏的小臂,竟真的快要将她完全拉出了。
“太好了,加把劲,咱们……”
头顶一阵响声,两人齐刷刷抬头看,只见巨石改变了方向,直直得朝着他们刚撬起来的石头上落下。
而陶霏的腿还没有完全出来。
盛瑶伸手挡了个空:“不要——”
两块巨石落在一起,宴声眼疾手快地掳过盛瑶的腰飞到一边,刚在一旁站定,巨石便砸在了方才他们救人的位置。
滚滚尘埃散去,两块巨大的山石紧挨在一起,看不见陶霏了。
只剩她一片淡紫色的裙角,上面有很多泥沙。
宴声看着盛瑶,少女似乎懵住了,整个人像失了魂,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死死盯着被两块大石头砸出来的坑。
宴声不想跟她多废话,抓住她往亮出跑:“跟我走。”
盛瑶由他拉着,没说话。她身量很轻,宴声拉着她感觉她随时都可能飘走。他敏锐地察觉到少女的情绪不对劲,像是声嘶力竭后的沉寂,整个人跟木偶傀儡一样。但他没时间顾及这些,只是拼命地在一堆乱石间找出口。
盛瑶突然站定,不肯继续走了。
宴声皱眉:“怎么了?”
盛瑶看着他:“你走吧,我不走了。我跑得慢,带着我是个累赘。”
宴声懒得跟她废话,拽着她手腕继续往前跑。
盛瑶又跟着跑了几步,她恋恋不舍地看向自己的手腕,一狠心拍掉了宴声的手:“我不跟你走,别费劲了。”
宴声忍着怒气:“你闹什么?”
少女回头,直勾勾地看着那片孤零零的裙角,轻声道:“陶姨死了,是吗?”